三十四
御牧是专程为了让贞之助品评人物而来芦屋的,所以他自己一字不提亲事,谈话内容从建筑到绘画、京都的名园和古刹、嵯峨的父亲邸宅里的林泉和风景、父亲广亲从祖父广实那里听来的有关明治天皇和昭宪皇太后的故事、西菜以及西洋酒等等,显示一下谈话内容的丰富就回去了。十几天后,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光代事前毫无通知突然到来了。她对幸子说:“因公出差来大阪,社长和御牧先生叫我顺便来府上拜访,打听一下‘考试’是否及格。”幸子因为贞之助提过意见,因此就说:“现在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十二月份贞之助将去东京,届时准备和长房商量后再作答复。”“您有哪些地方怀疑呢?近来我们和御牧先生经常接触,缺点和优点一般都很清楚,只要您提出问题来,都可以如实奉告。我觉得这比托人调查快得多,务必请您和我说吧。”还像她母亲那样开门见山地逼上来了。幸子对付不了,只得把贞之助请了出来。由于光代既然是那种态度,所以贞之助也无所顾忌地提出了许多问题。结果是搞清楚了以下这些事:御牧这个人大体上是位洒脱的绅士,别看他外表那样,他可意想不到地感情用事,有时会闹情绪发脾气;子爵家的长子正广是他的异母哥哥,他们兄弟感情特别不好,经常吵架;光代自己没有看到,据说吵得厉害时御牧会打他哥哥;酒品不好,喝醉了就胡闹;不过近来到底上了年纪,烂醉如泥的时候极少,因而也不再胡闹;不过他到底是受过美国式教育的,对妇女很讲礼貌,过去无论醉到什么程度,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妇女,这点大可放心。他的缺点自然还有,例如他对事物尽管理解很快,兴趣也广,可是性情浮躁,不能埋头专研一件事;特别喜欢请客吃饭,资助旁人。他是花钱的能手,挣钱的笨蛋,等等。光代连贞之助没提的问题也主动提供了不少。
“听你这样一讲,御牧先生的为人大致清楚了。不过坦率地说,我们所最担心的是婚后的生活问题。我这样说未免失礼,听令堂说御牧先生以前因为继承了一笔财产,在生活上尽情放纵过来了。他本人尽管干过各种行当,可没有一件干出什么成绩,是不是呢?既然这样的话,将来即使有国岛先生撑腰做建筑家,究竟能不能成功,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退一步说,即使他在这方面做出了成绩,但是在日本今天这种形势下,这类建筑师是生存不了的。而且我认为今后三四年内这种状态大概不会改变,那么他将怎样度过这一难关呢?尽管说可以由国岛先生斡旋,从他父亲那里得到应得的生活津贴,可是今后这种状态如果延续五六年甚至十年,也不能永远靠家庭的补助。再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一辈子成了子爵家的累赘,总叫人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在这方面能不能想法使我们稍稍放心些呢?说了许多放肆的话,很对不起。其实我们对于这门亲事也很感兴趣,大致决定接受下来。总之,下个月我想去东京拜访国岛先生,听听他对这方面的意见。”贞之助说了这番话以后,光代就说:“诚然诚然,我明白了,你们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不能以一己之见作答,等回去以后把这个意思报告了社长,在将来的生活保障上研究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办法吧。那么下个月在东京见面了。”她这样一讲,主人留她吃晚饭,她辞谢说:“因为今晚夜车动身,好意只能心领了。”说着就告辞了。
十二月上旬,幸子邀请雪子去京都的清水寺,为妙子祈祷顺产,讨了一张护身符回家。正好三好也把中山寺的一张顺产护身符寄到贞之助的事务所,托转给细姑娘。两张护身符就交给有事回家的阿春带了去。幸子姐妹许久不见妙子,从阿春口中得知妙子每天除了早晨和晚上出去散步而外,整天都老老实实地守在屋子里。散步也尽可能避开大街,挑行人稀少的山路走。在屋子里的时候读读小说,有时做个长久不做的布娃娃,缝制一些婴儿的衣服。谁都没有寄信来,也没有打来可疑的电话。
阿春又提到她今天遇见了基利连珂。她说:“刚才我从有马坐神有电车回来时,在神户终点站剪票口碰见基利连珂站在那里。”阿春和他只见过两三次,对方似乎记住了,向她微笑—下。阿春回了一个礼。他开口问:“您一个人吗?”阿春答道:“是的,我一个人去铃兰台有点事。”“莳冈先生家各位都好吗?妙子小姐怎么样?”阿春说:“还是老样子,大家都很好。”“是吗。许久不见,请代为问好。我现在去有马。”他正要走进剪票口,阿春说:“卡德丽娜小姐有信来吗?仗打得那样凶,伦敦遭到德军轰炸,卡德丽娜小姐不知怎么样,大家都在担心她呢。”“啊,是的,谢谢你们。可是请不用担忧,前几天收到卡德丽娜九月份的来信,信上说她家在伦敦郊外,正好在德国空军的航道上,日日夜夜都有德国轰炸机编队飞过,扔下很多炸弹。她家因为有设备完善的很深的防空洞,洞里电灯通明,跳舞唱片喧阗盈耳,人们一面喝鸡尾酒一面跳舞。还说什么战争这东西够痛快,一点也不可怕。所以请你转告诸位放心。”说着他笑笑走了。
幸子听到卡德丽娜的行踪虽则很感兴趣,可是又担心饶舌的阿春走漏了妙子的消息,于是就问:“基利连珂先生没有问起细姑娘的事吗?”“没有,他什么也没有问……”“真的吗?阿春,你什么都没有对他讲吗?”幸子还不放心,叮问她说,“看他的样子像不像知道细姑娘的事情呢?”“一点都不像。”阿春毫不含糊地回答。幸子这才放心。但是她仍然再三吩咐阿春:“尽管这样,出出进进千万留神,不能叫人看见;单独一人还不要紧,要是和妙子一起外出散步,说不定会让人撞见,所以必须格外小心谨慎。”这才打发她回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快近年底时,贞之助有事去东京出差。在此以前,他通过两三处线索调查了御牧的性格操行以及他和子爵父亲还有异母长兄之间的关系,证明光代所讲的与事实相符。但是最重要的有关生活保障这一点,在他访问国岛之后,也没有获得具体的保证。
“总之,我这就去和他父亲商量,结果如何,现在还不能明说,但可以向你保证两点:一是新夫妇的住宅由男家购置;二是今后一段时期内的生活费用由他父亲拿出来。为了不让那笔钱被白白糟蹋,我将代为保管,按月接济若干。以后在生活上也决不致发生困难,这一点能不能请你相信我,交给我办呢?我非常赏识御牧先生建筑设计的才具,只要时势一改变,我一定支援他东山再起。关于这点当然各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现在这样的时代不会太长久,即使再拖上几年,糊口大概不成问题吧。”这就是国岛的话,他仅仅没有说出“尽管力量微薄,有我在啦”这样一句话而已。国岛还领着贞之助参观御牧为他设计的整个住宅,不过贞之助对于建筑是外行,看不出御牧在这方面究竟有多大才能。可是像国岛那样一位社会地位很高的人也对他倾倒到如此程度,而且为他的前途作出担保,除了相信而外更无他法。而且说实话,他的妻幸子对于这门亲事显然比国岛还热心,急切盼望它能成功。尽管贞之助没有听到幸子明说,可是幸子似乎醉心于御牧的人品,内心里毕竟在庆幸能攀上这样一个贵族子弟的姻亲,要是贞之助毁坏了这门亲事回家的话,她的沮丧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不仅如此,事实上贞之助自己也产生过这样一种心情:这次的亲事说不定是一向指望能得到的最好的缘份了。因此他对国岛说:“既然这样,就一切听从尊命了。不过按照手续还得征求一下长房的同意。还有,我们知道舍亲本人虽则不至于有异议,但是还得再好好问清她的意向。所以请您宽限几天,等我回去以后,一开年就用书面答复您。这些都不过是形式,大体上您不妨认为事情今天就算定下来了。”贞之助这样一讲,对方就说:“那么,一收到您的答复我马上就转告子爵。”贞之助告辞后立即绕道去道玄坂,把详情告诉了鹤子,要求她尽快把姐夫的意见通知他。
一过新年,正月初三光代又因事来到芦屋。她说:“新年的三天假期里我来阪急冈本的舅父家玩儿,社长托我顺便传几句话。社长昨天因公来大阪,今天上午来京都,住在京城饭店。因此,您如果能把上次所说的回音告诉他,他想趁此机会访问御牧子爵,和子爵说妥,并且请诸位去嵯峨子爵邸一次,不知您意下如何。派我来预先征询一下您方便不方便。要是可能的话,明天请您答复我,以便和京城饭店联系。事情催得这样紧,非常对不起。不过社长说征求长房和本人的同意不过是形式而已,说不定我一到府上,当天就能听到您的答复。因此我就来了。”贞之助原说一开年就答复,不过他总认为那是正月初七以后的事,而且涩谷方面至今还没有来信。当初大姐听到这消息时特别高兴,她说这次雪子妹妹真的能出嫁了吧。妹妹能嫁到那样有名望的人家去,我对辰雄的生身父母家也有面子,辰雄也威风,晚婚也是值得的了,这一切都是贞之助妹夫劳神辛苦的结果。她既然这样讲,事到如今姐夫再也不至于反对了,只是由于年底杂务纷繁所以没有来信,正月里总会有信来的,这道理不问也清楚。所以现在贞之助即使自作主张把亲事决定下来,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时如果不正式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就独断独行是危险的,这样做就会被看作轻视她的人格,使她不愉快。所以尽管费事,为了办理这道手续也有必要请对方等候一天。因此他先向光代说明违约迟复的原因,答应今晚一定打电话去东京征询姐夫的意见,请光代明天上午再劳驾一次,明天上午无论如何一定答复,求她再延期一天。不过打电话去东京只是个借口,由于时间充分,当晚要了一个涩谷的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大姐,她说辰雄到麻布长兄家拜年去了。贞之助就问:“姐夫的复信寄出没有?”“年底家务事乱七八糟,似乎没有写信。可是那桩亲事我已经详细和他讲了。”“那么姐夫说些啥呢?他有什么意见没有?”经他这样一问,大姐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嘛……他说身分以至门第是没说的了,只是没有固定职业,叫人不放心。我就对他说:‘这门亲事要是再不应承,那真是欲望无止境了。’他也认为我说得对,听口气大体上算是同意了。”贞之助就说:“是吗。其实今天国岛先生派人来我这里了。情况既然如此,那就作为你不反对,我将适当答复对方推进此事,请姐姐谅解。不过再往下去,如果听不到姐夫的直接意见就不好办,所以请您对他说,希望他火速写封信给我。”说完贞之助就挂断了电话。
至于雪子这边,贞之助认为只要表示出尊重其意见,她就会满意的。当天晚上幸子去试探她的态度时,她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干脆答应,却提问至迟该什么时候答复。幸子告诉她明天上午光代要来听回音时,她非常不满地说:“难道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之间就作出决定吗?”幸子就说:“我看到雪子妹妹似乎不厌恶这门亲事,认为你能应承下来。”“如果贞之助姐夫和二姐叫我嫁人,我当然准备出嫁。不过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哪怕能给我两三天工夫作个心理准备也好呀……”尽管她心中早已有了精神准备,却还是这般说。第二天上午她磨磨蹭蹭地算是同意了,可是还有点埋怨催促得过紧似的说:“因为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工夫就决定呀。”她脸上丝毫没有喜色,更不用提从她嘴里能听到一句半句感谢姐夫、姐姐好心好意为她把亲事办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