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杜威大出逃
七月底是斯潘塞一年里最好的时候。玉米十英尺高,金灿灿、绿葱葱的。玉米太高了,州法律要求农民每隔一英里,在道路交汇的地方,把它们拦腰割断。衣阿华农村有太多的交叉路口,却没有足够的停车标志。把玉米割短很有帮助,至少你可以看见有车开过来,而且对农民也没有什么影响。玉米棒子不是长在顶上,而是长在秆子中间。
在衣阿华的夏季,你很容易忘掉自己的工作。鲜翠欲滴的绿,暖洋洋的阳光,无边无际的田野。你把窗户开着,就为了捕捉那份清香。午饭时间你在河边漫步,周末你在桑德桥附近钓鱼。有时候,很难让自己待在室内。
“这是天堂吗?”我每年都想这么问。
“不,”想象中的回答说,“这是衣阿华。”
一九八九年八月的时候,装修工作结束了。读者人数稳步增长,馆员们心情愉快。杜威不仅被社区所接受,而且它把人们吸引进来,唤起他们的柔情。九月份将要举办克莱县集市,这是全年最大的活动。我的硕士研究生班甚至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一切都那么完美。
除了杜威。我那容易满足的小男孩,我们图书馆的中心人物,完全变了样儿:它心烦意乱,上蹿下跳,而且,爱惹麻烦了。
问题的症结是装修期间杜威关在我家里的那三个星期,它透过我的纱窗凝视外面的世界。从我家里它看不到玉米,但是能听见鸟叫。能感觉到微风习习。能闻到猫把鼻子伸到户外时所能闻到的一切。现在,它怀念那些纱窗。图书馆里也有窗户,但都关着。能闻到新地毯的气味,但闻不到户外的气味。能听见卡车开过的声音,但听不清鸟叫。怎么能这样,它哀哀地说,给我看了这么美妙的东西,然后又把它拿走?
一星期后,杜威没有来吃早饭,我到处都找不到它。
“有谁看见杜威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那好。它肯定在图书馆里。看样子它找到了新的藏身之处。” 可是我吃完午饭回来,杜威还是不见踪影。它的食物也没有被碰过。这时候我开始担心了。
第二天早晨,它没有在前门等我。我走进来,感觉图书馆里毫无生气。一阵冰冷的恐惧爬上我的脊背,尽管外面的温度是华氏九十度。我知道出事了。
我吩咐馆员们:“到处找找。”
夜里看门的工友!这念头像岩石一样击中了我。我拿起电话。“你好,弗吉尔,我是图书馆的薇奇。你昨晚看见杜威了吗?” “谁?” “杜威。那只猫。” “没有,没看见它。” “有没有什么东西它闻了会感到不舒服?比如,洗涤溶液?”
他迟疑了一下。“好像没有。” 我不想问,但不得不问。“你有没有让门开着?” 他这次真的迟疑了。“我出去扔垃圾时,让门开了一会儿。”
“多长时间?”“大概五分钟吧。”“两天前的夜里你让门开着了吗?”“我每天夜里都让门开一会儿。”
我的心往下一沉。这就是了。杜威是不会从敞开的门跑出去的,但如果它有几个星期的时间考虑这件事,在拐弯处探头探脑,嗅着空气。
“你认为它跑出去了?”弗吉尔问。
“对,弗吉尔,没错。”
我错了。
乔迪三岁的时候,我在曼卡托购物中心把她给丢了。我低头一看,她不见了。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里,令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时,我变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甚至没法思考。我只管把衣服从衣架上扯下来,在过道里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我发现她躲在一个圆形挂衣架的中间,乐得呵呵直笑。她刚才一直躲在那里。可是,唉,想到她丢了的时候,我简直都不想活了。
现在我也是同样的感觉。我这才意识到杜威不仅是图书馆的猫。我的悲哀不是为了斯潘塞镇,不是为了镇图书馆,甚至不是为了那些孩子们。那份悲哀是为我自己。杜威虽然生活在图书馆,但它是我的猫。我爱它。不仅是嘴上说说。我不是爱它的某些方面。我就是爱它。可是我的小男孩,我的宝贝杜威,它不在了。
我坐下来,考虑怎么告诉社区的人。我要给电台打电话,电台是斯潘塞的消息中心。他们会立刻发布启事。他们会提到一只橘黄色的猫,但不说它的名字。
“薇奇!” 然后是报社。他们明天肯定会刊登报道。说不定有人把它抱回家了。“薇奇!” 我们要不要印小广告?酬金怎么付?“薇奇!” 我在骗谁呢?它不在了。如果它还在,我们早就找到了“薇奇!猜猜谁回来了!”
我从办公室里探出脑袋,一眼看见了它,我那橘黄色的大宝贝,被吉安·霍里斯·克拉克抱在怀里。我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它。它把脑袋贴在我的胸口。在圆形衣架里,就在我的鼻子底下,我的孩子出现了!
“哦,小宝贝,小宝贝。再也别这么做了。”
杜威不需要我这样向它要求,我立刻就看出这不是儿戏。杜威像来的第一天那样呜呜叫着。它看见我太高兴了,它躺在我怀里太欣慰了。它看上去挺高兴,但我知道它情况不好。它全身仍然在索索发抖。
“我是在中央大街一辆汽车底下找到它的。”吉安说,“我正要去怀特药店,眼角无意中看见了一片橘黄色。”
很多年后,我在召开图书馆董事会议时习惯于开着一道小门。董事会的一名成员卡西·克莱内每次都问我:“你不担心杜威会跑出去吗?”
我低头看着杜威,它像平常一样也来参加会议,它抬头望着我。它的神情告诉我,就像在胸口画十字发誓那样明确:我不会跑出去的。为什么别人就看不出来呢?
“它哪儿也不会去,”我对她说,“它被判给图书馆了。”
确实如此。十六年来,杜威再也没有进过休息室。它懒洋洋地躺在前门边,特别是在上午,但从不跟着读者出去。如果门开着,它听见了卡车声,就会迅速冲到员工区。它可不想靠近一辆疾驰的卡车。杜威跟户外彻底断绝了关系。
杜威出逃约一个月后,乔迪离开了斯潘塞。我没有把握能供得起她上大学,而她也不愿意待在家里。乔迪想出远门,就在加利福尼亚接了一份照看孩子的工作,准备攒钱上大学。我相信她并没有为去了加利福尼亚就会远离妈妈而伤心。
乔迪在家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把杜威带了回来。它跟平常一样,像个肉磁铁似的黏在乔迪身边。我认为它最喜欢晚上跟乔迪待在一起。乔迪刚把床单铺开,杜威就到了她床上。实际上它在央求她赶快上床。等乔迪刷完了牙,它已经坐在她的枕头上,准备蜷缩在她身边了。乔迪一躺下,它就赶紧贴到她的脸上。它简直都不让她喘气儿。乔迪把它推进下面的被子里,它又回来。推下去。趴到她脸上。推下去。躺在她脖子上。
“待在下面别动,杜威。”
它终于平静下来,睡在她的身边,贴在她的屁股上。她倒是能呼吸了,却不能翻身。它是否知道我们的闺女要离开家,也许永远不回来了?杜威跟我睡觉的时候,一整夜上上下下好多次,一会儿在房子里乱跑,一会儿又偎依在我身边。而跟乔迪睡觉,它从不离开。有时候,它爬下来偷袭乔迪放在被子里的脚,但最远也就到那儿。那天夜里,乔迪一点也没睡。
杜威下一次再来我们家,乔迪已经走了。不过它找到了一种跟她亲近的方式,就是夜里待在乔迪的房间,蜷缩在暖气旁边的地板上,无疑是梦想着偎依在乔迪身边度过的那些温暖的夏夜。
“我知道,杜威,”我对它说,“我知道。”
我第一次发现不仅是图书馆的定期读者,而是整个小镇。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忙于上学、装修和照顾乔迪的时候,杜威在悄悄地施展它的魔法。那些故事—不光关于它的获救,还有关于它的生活以及它与人们的关系—一点点地渗入裂缝,绽放出了新的生命。它不仅仅是图书馆的猫,不再是了。它是斯潘塞的猫。它是我们的灵感,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幸存者。它是我们中间的一分子。同时,它又属于我们。
它是个吉祥物吗?不是。它使小镇对自己的认识发生了改变吗?完全正确。当然啦,不是每一个人,但已经足够了。杜威又一次提醒我们,我们是个不同的小镇。我们在乎。我们珍视细小的东西。我们明白生活不在于数量,而在于质量。杜威又给了我们一个原因去爱衣阿华平原上这个艰苦的小镇。对斯潘塞的爱,对杜威的爱,在人们心目中早已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