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拥抱威尼斯的每一道阳光
要是能将威尼斯送给你一个小时,那便是此刻。我会选择同样的椅子,让你款款落座,还会让同样的保罗,陪侍一侧;我会为你的欢愉,咯咯欢笑;会坐看暮霭,偷偷带走那最后一缕夕阳,然后将你的心痛,也一并带走。
在夕阳下款款落座>>>
咖啡和剃须膏的香味,将我从睡梦中唤醒了过来。他正站在窗前,手捧托盘,盘中摆放着一把憔悴的咖啡壶,壶口热气腾腾,杯子、汤匙和袋装白糖环伺左右。晨曦中,房间的模样吓了我一跳,但他却是那么地迷人。我们打算干上两个小时的活,这样一来,我们相伴的第一天,好歹也就有了活动的空间。十一点时,我们跑到了楼下。他想要驾车前往托尔切洛,说在那儿我们可以说说话,休息一下,独享二人世界。“为什么是托尔切洛?”我问。
“我也说不准。兴许,是因为那个破地方甚至比威尼斯还要老吧。”他想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俩的生日,不是吗?”他问道。
迎着风,我们依偎在船头。在这样的地方,不可能说得了话,也不必说话。他吻了我的眼睑。在蹁跹的海鸥的陪伴下,我们划开了那如同提埃坡罗⒈笔下一般的天空,掠过了亘古不变的瀉湖,越过了星罗棋布的荒芜沙洲以及小岛——昔日的菜场或羊栏。船摇晃着靠上了博尔戈尼奥尼湾。托尔切洛披一身孤寂的秋装,但她曾是古老的威尼斯的母亲,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流淌着上古的气息,似乎正在你耳畔低吟着那些亘古不变的秘密:握住我的手,陪我一起慢慢变年轻;莫焦莫躁,也莫睡觉,一切从头开始;点起蜡烛,生上炉火;勇敢去爱,真诚对待自己,将欢喜藏入心田。⒈意大利画家,蚀刻师,提埃坡罗至今仍被誉为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两点过后,我们带着早已咕咕叫唤的肚子,在魔鬼桥旁的树下,找了一张餐桌,品尝炭烤羊腿,就着蘸了焦香羊肉汁的意大利芝麻菜,大口嚼着上好的面包,点了犹如小山一般的芝士,还淋上了栗子蜜。我们在那儿坐了许久,餐馆中渐渐只剩下了一名侍者陪伴着我俩。说起这名侍者,我还记得他,早在我第一次来托尔切洛时,便是他给我上的葎草芽意大利汤饭。他依然系着当初那条橙红领带,一头油光锃亮的头发,依然被梳成了中分。在经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我对这种难得的不变,竟怀着一种深深的依恋。正当我们快乐而闲散地从一只装着冰水的碗中,悠闲地取用着黑莓之时,那名侍者,同样也在快乐而闲散地叠着餐巾。
阿提努姆主教遵循上帝的神谕,建立了托尔切洛的圣母升天大教堂,用以祭奠一位拜占庭国王。踏入深沉的教堂,感觉立刻便有了变化,既有些阴森,又有些神秘。一位被刻意拉长了的拜占庭圣女,拖着一片阴影,怀抱圣子,在半圓形的后殿中张望着外面。目光中毫无半分悲悯的神色。我问一名身穿棕袍的修士弥撒什么时候开始。他同我擦肩而过,消失在了一道门帘后面。兴许,是我的意大利语让他觉得不屑于回答我的提问吧。来到外面,我伸手摸了摸那张已被千万人抚摸得异常光滑的王座,自打阿提拉⒈坐上这个王座的那天起,覆灭使像被风带走的野草种子,散播到了四面八方。我想在外面的草坪上睡上一会儿,睡在它那犹如尖刺一般的草尖上,也睡在记忆之上。我想睡在威尼斯人的祖先曾经睡过的地方。6世纪时,正是他们,那些流亡的渔夫和羊倌,为了追求和平与自由,来到了这里。置身此处,那套逼仄的公寓和它里边那些中世纪时期的钢锈,都已不值一提。⒈匈奴王(434 - 453年在位),是进攻罗马帝国的最伟大的蛮族统治者之一。
我们俩一致认为,返回林多去歇息和换衣服实在是一种浪费,于是我们在圣马可广场下了船。因为我一直将我的手提包塞得像是睡袋一般,因此,摩纳哥九点的女士洗手间便成为了我的更衣室。旅途中,它不止一次地成为了我的救星。坐在镜子前,我不禁又想起了纽约麦迪逊大道488号,想起了赫尔曼联盟,想起了那些每周四天从北方奔波到那个城市,撰写宣传单和熟悉情况的日子。赫尔曼联盟的朋友们,要是得知我远渡重洋嫁给了一个陌生人,肯定也会感到高兴的。他们兴许还会庆幸,庆幸自己在多年前便成功激发了我心底里的对于冒险的渴望。毕竟,在“医生宝宝”⒈逃亡一周之后,正是他们,将我派去参加了一场针对海地政府的活动。⒈代指海地的小杜瓦利埃,全名为让·克洛穗·杜瓦利埃,1971年4月21日至1986年2月6日期间为海地的独裁者。其父朗索瓦·扗瓦利埃曾为美国驻海地卫生代表团工作,为黑人农民治病,很得底层黑人拥护,获得了“医生老爹”的外号。因此,小杜瓦利埃也就获得了“医生宝宝”的绰号。
我想起了那两名穿着油腻腻的牛仔裤,脸上挂着爽朗笑容的男子,正是他们,陪伴着我,穿过停机坪,来到了一辆满是涂鸦的厢式货车前,驾着车子,匆匆穿过了那些惨绝人寰的暴行以及美得令人窒息的风景,一路无言。当天晚上,我躺在旅馆的床上,仰望着上方那补丁摞补丁的蚊帐,呼吸着浓重而又泛着甜味的空气,倾听着此起彼伏的锣鼓声。这一切,就像是一场电影。只是有一样,当初那个来自国际刑警组织的男子,那个一头银发,身穿白色无尾晚礼服的男子,他凭什么偷偷溜进我的房间,说我是变节者的同谋?
我在海地整整待了一个星期,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的美国同胞或是欧洲人。纽约的代理机构又派遣了一些小伙子过来,不过都是一些新面孔,一个个穿着深蓝色的着装。一名警察部门的官员坐到了我身旁,体贴地将他的自动武器放在了桌子上。他同时也是游客委员会的成员。每次我去拿桌上的纸张时,都会碰到那枪的皮带。我开始有些焦急了起来,但却意外地获得了能量,甚至还有了动力,最后顺利地回到了纽约。
此刻,坐在这面镜子前,我想起了当初在麦迪逊大道时,每天下班后都会急匆匆地冲出办公室,为的不过是能够在另外一面镜子——本多百货女士洗手间的镜子前,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好整理妆容,赶上前往波基普西的5507路上行车,去接孩子,做饭,吃饭,做家务,沐浴,以及进行一些额外的仪式。 “妈妈,我真的知道万圣节我想化装成谁了。”自打7月后,艾瑞克每天晚上都会这么说。
“晚安,老人家。晚安,小姑娘。”这一切,是如此地久远,但似乎又近在眼前。没有了他们,我来这儿做什么?这一切,为什么不是在十五或二十年前就出现?此刻,我洗过了脸,换好了鞋子,将亚麻衬衫,换成了白色巴里纱的,还往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此时的威尼斯,已是薄暮黄昏,我那甜蜜的不速之客喜欢珍珠,于是我又添了一串珍珠项链。我想我这是中毒了。
摩纳哥酒店永远不变的便是保罗,就是八个月前,当我和费尔南多错过第一次约会时,往我的湿靴筒中塞报纸的那个酒吧服务生。他将我们引到了露台上,引进了晚霞微恙的薄暮黄昏,给我们送上了冰镇美酒。夕阳余晖,犹如卡纳莱托⒈笔下的作品。保罗用下巴指了指眼前的美景,说:“看。”这样的美景,每天都在让他沉醉,令他惊喜。在我眼中,保罗永远也不会老去。⒈意大利画家、蚀刻家,活跃于威尼斯。作品充满感情,色彩和谐,轮廓明确,对后代风景画家影响很大。
运河对岸坐落着的一栋低矮的建筑,便是共和晚期时的海关。上百万根木桩,将房子从潟湖中托了起来,屋顶的石塔之上,阿特拉斯⒉正托着一个巨大的金球,而命运女神福尔图娜,则端坐在宝座之上。她真是美到了极点,引得一缕羞怯的清风,此时也忍不住同她共舞了起来。渐行渐远的夕阳,将最后一丝余晖,全都奉献给了她。 “最后之光。”我们犹如朝圣一般,虔诚地望着对方说道。 “保佑我们每次见到最后之光时,都相依相伴。”费尔南多说道。所有的承诺,都在这一瞬间黯然失色。⒉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壮汉。提坦巨人伊阿珀托斯和仙女克吕墨涅(或亚细亚)之子,普罗米修斯的兄弟。据希腊诗人赫西奥德的说法,阿特拉斯是提坦巨人之一,曾参加过反对宙斯的战争,为此他受到惩罚,被判将天空高高举起。
要是能将威尼斯送给你一个小时,那便是此刻。我会选择同样的椅子,让你款款落座,还会让同样的保罗,陪侍一侧;我会为你的欢愉,咯咯欢笑;会坐看暮霭,偷偷带走那最后一缕夕阳,然后将你的心痛,也一并带走。唯愿此景,常驻心间。
“咱们一直走到圣海伦去吧。”他说道。于是,我们穿过广场,朝着帕格里亚桥走去。一路上,过叹息桥,越斯基亚沃尼河,跨过了丹尼利和另外一座桥,路过了马背上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铜像,在阿森奈尔前,又是一座桥。
“到底还有多少桥要过?”我很是好奇。
“只剩下三座了。然后就可以从圣海伦坐船回林多了,然后再走上一公里,便可以回到咱们的公寓了。”他说道。想要过这样的日子,看来还得有一颗坚强的心才行。
寻觅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两天后,费尔南多去银行上班去了。我茕茕孑立,能说的意大利语寥寥无几,而且还常常词不达意。而我的生活,也只剩下了两个重心——自我劝慰式的故作镇定,以及那位令我痴恋的不速之客。我开始描绘自己这段全新生命的色彩。
我们俩的一致计划是,婚后再开始面对那令人头痛的房屋装修问题。到时,我们会把墙壁和天花板给重新粉刷一遍,会更换窗户,还会将厨房和浴室完全重新装修一遍,再搜罗一些我们喜欢的家具回来。但现在,得先把这公寓的里里外外都擦洗上一遍。费尔南多告诉我说这些事尽可以让他的清洁工多琳娜来做。清洁工?她都清洁过一些什么?
在我一个独处的上午,多琳娜八点半便已出现在了我们的公寓当中。她看起来约莫六十来岁,像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洗澡了的样子。只见她从随身带来的一只皱皱巴巴的购物袋中,掏出了一条条纹围裙,换上了身上之前穿着的那条,同时拿出来的,还有一双鞋跟早已被削去的叠跟鞋。随即,她提着一桶污浊的水,挨个房间转悠了起来,拿着同样一块海绵,在那唯一一桶脏水之中刷来刷去。我问费尔南多咱们能不能找一个更有活力一些的,他拒绝了,说多琳娜已经跟了他好多年。我喜欢他对多琳娜的这份忠诚,不过我还是需要耍一个小花招,给她找点其他事情来做,比如购物、修理、熨烫或扫扫灰尘什么的。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远离她那只水桶。在她回来之前,我必须把所有的擦洗活儿都干完。我有十三天的时间,而且我要擦洗的,也并不是地球。兴许,我只要四五天的时间便能干完。想到这几,我不禁又回想起了自己在圣路易斯的那个晚上所说过的话:锄草、擦洗,将地面一直挖到中国去。
费尔南多教我如何使用擦地机,但我觉得它更像是一辆直立的踏板摩托车。尽管它的重量很轻,但我还是掌握不好速度,而且那玩意儿还不听使唤,直颠得我问费尔南多使用手册上有没有说需要戴上头盔方能操作。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他和多琳娜两人都从来就没机会用上这家伙,因此他对这机器的自信,还没有分毫的动摇。 “这可是意大利科技登峰造极的代表之作。”这个固执的家伙如此说道。不过,等到那东西将他给甩到客厅另外一头之后,我们默默地将它给藏了起来,自此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它。自然是某一天,他送多琳娜回家时,把那玩意儿也一并奉上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处洒上了溶解了白醋的水,用一把绿色的全新拖把,细细地擦洗起了地板。随后,我又从一个标着“马尔米光亮剂,让地板光彩夺目”的小罐中,洒了几滴刺鼻的液体到地板上,然后踩着两只费尔南多用来当拖鞋穿的封套,在地板上来回滑了起来。在我来回滑了无数次之后,地板上终于泛出了光泽,而我的大腿,则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尽管没能达到光彩夺目的地步,但地板上那些深灰色的条纹,终于还是显现了出来,在我眼中漂亮极了,让我有了继续干下去的动力和强烈冲动。但费尔南多却不是这样。在他耸耸肩,克制地投入自己的热情之前,每一项变动都会令他悲愤不堪。我们怀着深切的悲悯,在满屋的废墟上搜寻着,翻箱倒柜地查看着那些早已腐朽不堪的橱柜和仿造水手箱。在其中一只箱子里,我竟然找到了一套整整五十四盒磁带,塑料封面完好如初,标签上写着《记忆与路》,并信誓旦旦地说能“让一个人的内心宁定”。
“天哪,”他说道, “真该死,我到处都没找到这玩意儿。”每天晚上,我们都会为这套公寓揭去它的一层过去,而费尔南多的目光,也就会多上一层将死之鸟的悲凉。每扔出去一件无用之物,他都像是在送葬。对于这样的大扫除,他极受鼓舞,又有一些恼怒。他就是那种希望生活能够永远一成不变的人。
我开始为自己的长远生活,建立起了一些固定习惯。每天,只要费尔南多一离开家门,我便起身洗澡穿衣,避开电梯,沿着楼梯跑到楼下,越过那个老山精,出了大门,然后左拐——四十码开外,便是那散发着酵母芬芳和甜丝丝的味道的玛吉面包店。店铺虽小,却是别有一番风味,特别是驻店的那个酥皮糕点师傅,简直就像是一块人形的姜汁饼干,像极了胖乎乎的小天使。来到店内,我开心得差点晕了过去。这个面包店就在我家隔壁呀,我暗想。我买了两条弯月形甜面包,杏仁味,松脆可口,滋润光亮,犹如美人。其中一条,我会在前去喝卡布奇诺的路上(十五码远)给消灭掉,而剩下的一条,则留在前往面包房的路上(约莫七十码的路程,兴许还不到)享用。来到面包房,我会买上两百克用白葡萄酒、橄榄油、茴香籽以及橙皮制成的酥脆葡萄曲奇,还不到半磅重。我告诉自己说,这就是我今天的午餐。实际上,当我在刨花酒店那带狭长的海滩上,和浪花一起散步时,它们便早已祭了我的五脏庙啦。尽管费尔南多向我保证过,说我可以直接穿过酒店的大堂,从它那大大的玻璃后门中出去,直接下到海滩上,没人会干涉,但我还是更喜欢堂皇地跨过露台临海一侧的那堵矮墙,小心翼翼地沿着堤岸,去亲近亚得里亚海那湿润的棕色流苏。此时的我,更加心潮澎拜了起来。大海和我们家只隔着一条街哩,我暗想。在以后的三年时光中,但凡冬、夏两季,不管是刮风下雨,不管是裹着皮草还是毛巾,不管失落与否,我每天都会来亚得里亚海的这片海滩上,走上一走。
回到楼上干一会儿活,然后再去楼下两三次,喝上一杯清晨的浓咖啡,深深地吸上几口户外那不带霉味的空气,去那个姜汁饼干天使那儿,再买上一两个草莓馅饼。我的每一次进出,全都被那个老山精给看在了眼里,当然,还有她那群身着印花罩衫的同僚。简简单单的一句“早上好”,便算是打过了招呼。我早已不再妄想会有任何穿着黑色短袜的妇女出来欢迎我,也对亲切和黑巧克力的效果失去了信心。公寓中有一套音响,但除了那套《记忆与路》,剩下的便只有艾维斯和罗伊的带子,于是我开始自己唱了起来。我为又一个全新的开始而歌唱,欢悦无边。我已收拾过多少间屋子?我有点好奇。我还有多少屋子需要去收拾?有人说,等到你所有的屋子都收拾完了之后,你的大限也就到了。我的屋子还没收拾完。
第三天时,擦洗工作已接近尾声,于是我打算开始购置东西。费尔南多想要一次性将所有的东西都买齐,于是等他下班时,我早已等候在了银行外面。我们一起出发,去了赫苏鲁姆,买了几床厚实的赭色床单和一床被褥以及一床羽绒被,全都垂着八英寸长的流苏花边;我们买了一沓毛巾和镶着牛奶巧克力颜色条纹的浴巾,以及一块颜色更深的赭色织花桌布同几块洗碗布大小的餐巾。这些东西,可比一架儿童钢琴昂贵多了,但最终,它们还是成为这位不速之客那小窝之中的虚荣点缀。
过了几天,我们又在圣巴尔纳巴广场附近的一个铺子中买了一床非常漂亮的蚊帐,带着乳白色的花边。我们拿着宝贝,走了没几步,便来到了一艘平地帆船上。这是一处闻名遐迩的水上菜市场,每天都会沿格拉迪尼路而设,已有七八百年的历史。我们买了一公斤桃子。蚊帐和桃子,全都由不速之客提着。这很好,当我将蚊帐固定在床上的蚊帐架上,展开四角,分别固定在床头的立柱上之时,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个画面。此时,我们终于有了一张垂着帷幔的床;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一间闺房。
厨房水槽下面的一支钴蓝花瓶,在插上了从船市花娘那儿买回来的连翘花枝后,漂亮极了;昔日的烟灰缸,一只硕大的蓝色方形碟子,如今也变废为宝,插上了娇艳欲滴的法国百合以及连枝带叶的柠檬;雷讷克劳德梅树枝,带着青草的颜色,正乖乖地躺在一只曾经辗转了马德拉岛、纽约、加利福尼亚、密苏里,并最终来到意大利的花篮之中;各式各样的图书,全都整齐地码在了一尘不染的玻璃架子上,替换掉了曾经摆放在那儿的乱七八糟的废旧飞机模型以及旧报纸;二十来张镶了银色相框的照片,也进了一只刚刚打了蜂蜡、擦过了羚羊油的松木箱子,也就是他口中的椅式箱之中。他说那只箱子,还是他父亲当年从一个与奥地利接壤的边市——梅拉诺,用大车给运过来的。他们家曾在梅拉诺住过一些时日,那儿正是费尔南多出生的地方。
我对织物的喜爱,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我来说,织物比家具重要多了。有了织物,我的痛楚和悲伤,便同外界隔了一层帷幔,开门时,屋里的荒芜和凌乱,便也就不至于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它们相比,不管传家宝还是古董,全都得靠边站。于是,我怀着羞愧无比的心情,义无反顾地朝着运河出发了,那儿的林多市场,每周三都会开张。一卷淡黄色的织花锦缎,没有褶边,长度正好适合那张黑色的皮沙发,可以瞬间让其暖和起来;一卷未包缝的奶白色丝绸,刚好可以用来包上那几把极不协调的椅子,做上几个时尚的椅套,再用丝带给系在底座上面;那张由玻璃和金属制成的餐桌,得来上一块白色的亚麻桌布才行,四坯可以打上几个丰满的结,系在桌腿上;乔治王朝时代的烛台也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在擦拭了一番之后,它们便犹如宝贝一般,被请进了家门,摆放成了一排,闪闪发光。
那些差点被扔在圣路易斯的枕头,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而那些犹如手术灯一般的明晃晃的灯泡,则被一一换成了低瓦数的夜灯以及暗香浮动的蜡烛。白天沐浴阳光,晚上享受烛火,电灯似乎有些多余了。在那位不速之客噘起的嘴角面前,我开心不已。
实际上,当我向他展示卧室中那刚刚被洗刷过的墙壁之时,费尔南多还是拉下了脸。他说在威尼斯,只有秋天时才能洗刷墙壁,因为那时的空气会相对比较干燥,否则墙上会长出黑乎乎的霉斑来。嘿,说得煞有介事,我暗想。于是,我们轮流爬上梯子,用我的电吹风吹起了墙壁。
眼见得我将油漆罐中的枯枝败叶全都给扔到了阳台上,他怜惜不已:“它们还没死呢,只是睡着了。”
“你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将那些枯死的植物给拿了回来,操起剪刀,三下两下便剪断那早已嘎吱作响的叶子,露出了它们那干枯的茎秆。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爱人间言语不通其实也有好处。我一边在地板上重重地跺着脚,将一堆残碎败叶扔到身后,一边在想,为什么爱情的头顶,距离不过一两英寸的地方,总会悬着一把小小的愤恨之剑?
一卷来自撒丁岛的白色毛皮地毯,封住了浴室中的破败;洗脸池上方的那块镶着红色塑料框的镜子,也被一块嵌在巴洛克檐口式镜框中的斜边烟灰色镜子所取代。这块镜子,是在圣斯特凡诺广场的一家名叫詹尼骑士的店铺中购买的,尽管镜子周边已再无多余的地方,店主还是成功地说服我买了两支烛台,说是可以挂在镜子两侧。 “把它们挂墙上,在里边插上蜡烛。”他如是说,于是我们照做了。令人欣慰的是,这套房子终于显现出了它温馨而可人的一面。我们告诉彼此,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套田园小屋,而不像是公寓。我开始将之称呼为“乡间邸宅”,费尔南多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此时,它终于成为了一个好地方,一个可以吃喝、说话、思考、休息和缠绵的好地方。每天,费尔南多都会在房间中走上三四遍,检查着,抚摸着,似笑非笑,带着保守的赞许。
一天晚上,那个山精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摁响了门铃,手中挥舞着一封退信: “我可以进来看一眼么?”
她的兴奋和喋喋不休的话语,让费尔南多很是受用。 “呀,这儿简直就是好莱坞。好,太太,非常好。祝福你,祝你万事如意。”她一边说,一边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了下去。最多到半夜时分,整座堡垒便都会传遍她的这些话语的。感谢那山精,她让我开始明白,在费尔南多接受我所做的一切之前,他自己本身也是需要赞许和认可的。要是我能让街坊邻居开心,他便也会开心的。七年后的今天,在我们换了三套房子之后,就在我告诉你这些的时候,在他完全接受某项东西之前,也还一样需要一份赞许,抑或是两份。
打那之后,费尔南多便有了自信,开始邀请邻居和同事,不时过来看上我们的小屋一眼。我们从不招呼客人坐下,也没有谁会喝上一杯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知道自己的任务便是看上一眼,然后将自己的惊叹,在这个小岛上广为传播。我不过是屋中的一件家具,厅中的一把椅子,一件诺玛·卡玛丽巅峰时期的代表作,而且也没人会直接对我说话。直视着我头顶上方八英寸左右的虚空,他们中的某人可能会说上一句这样的恭维话: “这位夫人看起来多像意大利人呀!”随即便会跳着机械的小舞步,识趣地转身走出门去。在随后的日子里,我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便是威尼斯人的社交方式,其中的一些“看客”,兴许会将在我们小屋中所度过的那惊鸿一瞥般的愉快时光,津津乐道上好几个年头哩。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我开始怀疑,它能否真实得起来;更加不妙的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记得真实为何物,怀疑它到底还会不会再次露面。我将这套房子当成了玩具,就像是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同他们一起玩布娃娃一样。不过,也不全然一样。至少,我已经苍老了许多。
月光码头>>>
尽管还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还做着惯常所做的事情,但费尔南多也已走进了这段生活。每天,他都在同一条大道上往返,对着同样的人说着同样的“晚上好”,在同样的烟店买同样的香烟,在喝了三十年的酒吧,大口喝着同样的开胃酒。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不过此时,费尔南多也有了他自己的不速之客。 “你,也一样,进入了另外一段生活。”我告诉他。
他说没有。他说这并不是另外一段生活,而是新生。 “至少,在这段新生的生命当中,我已不再是一名看客。”他如是说道。我的这位不速之客,他的心底里总是会藏着一份甜蜜的苦涩,以及那些被压抑已久的愤怒。我暗想,一个人,当生活兜头撞过来时,要是只能磕磕绊绊地前行,只能苦涩地坚守,那该是何等地孤寂啊?我相信命运,相信任何人都有其宿命,但不管怎样,总得有一个家,来供其疗伤才行。我还记得年轻时读托尔斯泰时,心底里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天行有常。”他承诺道。尽管我当时并不是完全认同,但我还是很开心地在想,生活兴许会完成部分自我,因此我也可以偶尔歇息一下。但要是也像费尔南多过去那般沉沦,未免也太悲哀了。
周六傍晚,无所事事的我们,登上了一艘船。站在一艘交通艇的甲板上,我从手包中掏出了普洛赛克。在冰柜中躺了一个小时的葡萄酒,异常地凉,冻得你舌尖发麻。他有些羞怯,不想让人将他误认为是游客,但却也在大口地喝着美酒。 “你的包里总是会装这么多东西吗?”他问道。我的手提包,完全能够担当起一条麻袋的重任,我解释道,抑或,是试图解释。我们口中的语言,完全变成了混血,变成了“英大利语”。有时,他会用英语问我什么,而我则用意大利语回答。每个人都想让对方舒服一些。船划开了黑色的水面,同样也划开了如丝般的湿润天空。一片粉红的晚霞,正忙着赶在这片天空变成金黄色之前,将它给染成琥珀色。
来到浮动码头,我们换了船,回到了圣扎卡里亚。时近九点,行人寥落,闷热的夜幕下,广场昏昏欲睡。我们的脚步声异常空洞,对面的咖啡馆中一遍遍地播放着维尔瓦第⒈以及弗雷斯科巴尔第⒉。没人跳舞,所以我们跳了起来。一直跳到了音乐声偃旗息鼓,一直跳到了几位前来吃饭的活泼的德国人,也一起跳了起来。费尔南多说道: “你真是风情万种,你穿上威尼斯服装真的好美。很少有人能穿得这么漂亮,就连威尼斯人也不行。而且,威尼斯人通常都不会把外国人给放在眼里。在威尼斯,外国人是透明的,但你不是。”他幽幽地说着,但语气中分明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⒈意大利作曲家,由其父教授小提琴,1703年授神职。他富有特色的淡红色头发后来使他得到“红发神父”的诨名。⒉意大利管风琴家和作曲家。弗雷斯科巴尔第以其演奏和多彩多姿、巧夺天工的作曲树立了声誉。
我们决定去圣玛丽福摩萨的伊尔马萨克隆餐厅吃饭——早些年来威尼斯时,那儿便是我的最爱。我喜欢它那旧木板做成的吧台,更是对屋内那些挨挨挤挤,装着莱弗斯克、普洛赛克以及多伯林诺的细长大瓶惊叹不已。吉吉推过来满满一杯托卡依葡萄烧酒,嗞嗞有声,泡沫翻腾。我们从白色的大圆盘中点了一些开胃菜:鳕鱼慕斯、指甲盖般大小的洋蓟、酸汁沙丁鱼、洋葱拌白豆。古色古香,锋芒毕露,热烈性感,一个典型的威尼斯,就这样在舌尖上鲜活了起来。
当我们掉头朝着码头走去时,天空中早已被深蓝色浸透。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这些都是我的邻居。我头晕目炫,眼泪婆娑,但我依然很容易便沉浸在这种幸福当中,就像它一直是我的,这一切注定是我的一般。我笃信这就是我的幸福。但我们的善变先生,很快便打破了这份平静。
当我问及路上所见到的某个宅邸,某件艺术作品或是某个时代时,他总会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强调,甚至干脆闭口不言——对于导游的角色,他很是不甘。 “威尼斯对于威尼斯人来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道, “还有,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这个城市的一些地方,我还从没去过呢。我希望你首先了解的,是我这个人,先学会怎样成为我的家人,然后才谈得上怎样成为她的家人。”他说得像是打翻了醋坛子一般。 “你不是来这儿观光的,这一点你很清楚。”他还没完了。
观光,我差点叫出了声来。你有没有在意过我这几个星期是怎么过来的?我看着自己那双似乎已有了两百岁的手,愈发想要歇斯底里地叫上一番。不过这些话,就算是我喊出来了,也只能是英语,而且我心底里清楚,就算是他听清楚了每一个单词,想要理解它们的意思,也不是什么易事。
“我在自己的家里,却什么也找不到。我伸手想要去拿剪刀,但它早已不在那儿了。”他说着,那种熟悉的死鸟一般的眼神,又回来了。
“可我连一个家都没有。”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终于说出了这般残忍的话语。我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才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只想把自己心底里的真实想法,全都说出来,而且只想用我自己熟悉的母语。 “我失去了心底里的平静,失去了工作。朋友呢?有谁曾正眼看我,说过一声欢迎了?我甚至连一个干净的杯子都没有!”我完全爆发了。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随后他再次停了下来,披着一身月光,开始露出了笑容,就像我们刚刚才轮流为对方念过了《弗朗西斯的面包和果酱》⒈一般。 “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让你找到家的感觉。”他呢喃道。现在,轮到我回话了。仇恨的火苗,又在四处劈啪作响。⒈绘本,霍本·卢塞尔著,讲述了一个名为弗朗西斯的小女孩,决定每顿饭只吃面包和果酱,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父母竟然同意了她的愿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