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鸟类学历险是我父亲的谢幕演出。
这场由一大堆臆想碎片拼成的绚烂缤纷的表演,像一位行吟诗人或者江湖剑客掌舵的、从那个冬天冰凉的战壕里面溯流而上的独木筏;这场针对凝滞肿胀的气候和天气,让整座小镇都目瞪口呆的战役由他一手策划,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一点这种疯狂的举动。拒绝了所有援助,不借助我们一丁点力量,这个男人认定以个人意志和力量就可以守卫住那道日渐亏损的诗篱。他的脑袋像一间塞满奇思妙想的磨坊,装满了功能各异、大小不一的小机械,在它们的联合作用下,空瘪的时间被磨掉了软塌塌的外壳,散发出一如东方香料般醒神的香气,也许只有魔术师才拥有这样精湛的手艺,我们已倾向于视它为父亲的本能被开掘后获得的法力,把我们从日复一日的昏昏欲睡中拯救。阿德拉的蛮横不屑和蓄意作梗没有受到谴责,对她的表现,我们基本上感到满意(潜伏在止如死水的表层生活下面的窃喜、我们曾渴望狂热体验的刺激和惊悚),之后我们却逃避了这场情感上的债务。可能,正是因为我们的临阵脱逃,才让在这场战役中最终胜出的阿德拉感到精神疲惫,我们毫不客气地把责任——父亲趋于阿德拉高压下的束手就擒——全推给了她。所有的不忠和背叛,也让父亲,这个一度风光无限的国王,不作任何反抗性质的表示就从王位上退下来。失去了十字剑阵的护卫,他向“敌人”拱手相让那块曾经煊赫一方的领土。而他却选择了放任自流,隐退到过道尽头的空房间里面,把自己幽禁起来。
父亲的故事到这里就要告一段落了。他英气逼人的形象也一天天地,从我们记忆的幕布上黯淡下去。
盘踞在小镇上空的灰色阴霾,洇进了生活的每一条凹槽和缝隙。它们伙同盛开在晨光中的墨绿色地衣、日暮时分从古旧的窗台上滋长的寄生菌,绵延爬行到玻璃窗上——漫长的毛茸茸的冬日夜晚,成了它们繁殖的温床。房间里面挂满了松垮的墙纸,把如游牧部落般迁徙游荡的环状楼梯包藏在里头,每一天都在向后者妥协,腾挪出原本属于它们的领空,在一幕滑稽逗乐、无休无止的双簧戏中纠缠、撕咬,相持不下。
墙壁上的煤油灯盏在一天天衰老、枯萎,散发着浓烈的麝香味,已是穷途末路还在垂死挣扎。我们摸索着穿过日暮的房间,玻璃罩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回响。阿德拉放彩烛进去的举动显得徒劳。这些毫无用处的替代品,构成了一个像是从树枝上面平伸出来悬吊在半空的摇摇欲坠的刚度过青春期的小花园,承载着对白茫茫往事的追忆。诺!娇滴滴的嫩苞芽们都跑去哪里了?从快速燃尽的奇形怪状的穗状灯芯上,一群长着翅膀的小东西,像是从炸酥油饼夹层里面溢出的香氛,融汇了孔雀蓝和鹦鹉绿等颜色,在空气中勾勒、描画出阿拉贝斯克舞姿回环兜转的曲线,鼓动双翼,像一把把五光十色的小扇子,持续着一段曼妙的空中之旅。深陷在这股灰色的气味中,那些叮叮咚咚的回响和瞬间自燃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必然存在有人会愿意拿把音质清脆的竖笛或者火石去勘探一番这片浓度极高的阴霾的可能性。
那几个礼拜好象被稀奇古怪的睡眠和梦境给占满了。
没人愿意打理睡床0胡乱丢掷的睡衣和纷繁的夜梦挤作一团。深埋着的枕头像是作好了从浅水区驶入星光黯淡的威尼斯小镇的准备。从冷寂的曙光中,阿德拉为我们递来了热咖啡。借着蜡烛的微光,我们懒洋洋地在凉意刺骨的小房间里面穿衣着裤,玻璃窗的小格子屏幕上也在同步播放我们的穿衣画面。那些清晨,好象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房间,在抽屉和衣橱中翻找着什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都是阿德拉跂着拖鞋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响。她点燃手提灯盏,从母亲手中接过一串开店铺门的钥匙,朝房间门外浓稠的黑色中走去。母亲穿衣的动作很吃力,烛架上面的蜡烛快要燃尽了。阿德拉已经消失在远离房间的某处,也有可能在阁楼上面晾挂湿淋淋的衣裤,再大的喊叫声也唤她不回。壁炉中黯淡浑浊的微火,正在舔舐黑漆漆的烟囱咽喉部位长在冰凉煤块身上的猩红色赘疣。蜡烛烧完了,漆黑的空气席卷了房间。桌布上搁置着我们的脑袋,被一堆吃剩下的早餐包围,只穿了一半衣服的身体又轻飘飘地坠入睡梦。我们的脸乘坐在夜的毛茸茸的胃上,在纸币般卷皱的呼吸声中驶往星光朦胧的虚空尽头。阿德拉在洗衣板上来回搓洗的声音,吵醒了我们。母亲还没穿好衣服。在她梳头的时候,阿德拉都已经把午饭端进来了。一团游荡在市政广场上空不甚分明的东西平躺在赤金色的烟雾上飘向窗口,有股烟熏过的蜂蜜味。当这团纹路隐秘的琥珀状什物消散后,光线驳杂的下午将揭开她的神秘面纱,意味着最美好时光的消逝。水银状的拂晓被摧毁,坠向虚空和灰暗,发酵膨胀的白昼一寸一寸地割据着它的地盘。我们在圆桌边坐下来,仆人们搓着被冻得通红的双手,他们的陈词滥调充斥着这个灰涩空洞的白昼——一个丢失了传统的、没有任何表情的星期二。一盘浑身上下淌满滑溜溜肉汁的鱼这时候被端上了桌子,并排躺在一起,像是从黄道十二宫赶过来一样,我们突发奇想地把它们比作了这个白天的两只空荡荡的衣袖——一个没有任何内容可往日历本上填写的无名星期二。我们如狼似虎般地用餐刀挑开了它们,这个白昼和我们一起无动于衷地接受着这片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的现实。
仆人的进餐,像庄严的仪式,脸上有一种日历本似的工整和肃穆。房间里面到处都是胡椒粉气味。很快,他们就把最后一丝粘附在盛放着面包片盘子上面的果酱扫荡干净,好像又产生了要把这个礼拜余下几天的伙食全都蚕食干净的念头,可此时,盘子上面只剩下他们的脑袋和像被煮熟的鱼眼一样突在外面的眼球了。经过合力,我们觉得这个星期二的内脏已被提前清空,盘中的剩余物已经勾不起我们的兴趣。
像是出于仁慈,阿德拉对盘子中剩下的东西没有表现出欲望,在黄昏来临前的余下几小时中,在煎锅里面煮沸的油点子的噼里啪啦和中途加凉水进去后发出的毕毕剥剥声响的合奏下,阿德拉又把它们翻来覆去炒了一遍。母亲躺在没有靠背的长藤椅上昏睡不醒。夜的幕布缓缓降下。波尔达和宝琳娜,两个女红,在外面缝制衣裙。一个行动迟缓、闷声不响的妇人走进了房间,肩膀上扛着一个塑料女模特,女模特的头上包着一块头巾,头巾上缀饰着一颗欲显其身份的黑色小木球。她把女模特竖立在门扉和壁炉之间的空地上,双手叉腰,像个威风凛凛的女王,一声不吭地监视着这两个唯唯诺诺的女红的一举一动。她把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满肚子的怨忿与羞怒全发泄在她们身上,对她们的劳动横加指责,大骂她们都是些没用的废物。仿佛为了给她炽热、鼓胀的情绪降温,她们匍匐着爬到她面前,试探性地问她往裙子的裁片绣几条金色丝线上去,是否会显得好看一些。对这个神祗般的女人,女红们投入了极大耐心,却没起到任何作用。她高声吆喝着把她们赶回到位置上继续劳作,像《圣经》中那个从火中淬炼的莫洛克邪神一样凶神恶煞。女红们把纱线从瘦削的木头纺锤上一圈圈盘下来,大气不敢出,再将它们分送到一旁高高隆起的丝、棉、麻或者毛线堆上;在叮叮当当的剪刀声中,她们把从机车上纺出来的布裁成了五颜六色的片片块块;把缝纫机踏板踩得像风车一样呼呼作响(脚上穿着廉价皮革制成的长统靴);身边出现了几座由颜色各异的布条和碎片垒成的小山丘,摇摇欲坠,仿佛孵出了一对鹦鹉,欲扒开外壳从里面爬出。生锈的剪刀一开一合,发出吱吱轧轧的叫声,弧形的钳夹像长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大鸟头上的喙。
她们在裁切下的布条和碎料上踩来踩去,像在一座狂欢散尽后轰然坍塌的废墟上面漫步,这个堆满垃圾的房间仿若刚办完一场假面舞会。她们望着浮现在镜子中的那个自己,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冷笑,就像镜子的表层被坚硬的手指甲刮到了痒处。她们的注意力、变魔术一样敏捷的双手,并没有放在那些让人生厌的裙子身上,堆在一旁的纷扬凌乱的布料和碎片引起了她们的兴趣——把所有这些放浪形骸的断片搜集起来,就可以在这座小镇上空,变魔术一样倾倒下去一场五颜六色的大雪。突然间,她们感觉很热,在明知会遭老寡妇打骂的情况下还是选择把窗户推开,其实是想借外面的亮光看看身边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以此慰藉内心的烦躁与恐慌。她们被灼得通红的脸颊像对河蚌壳一样缓慢张开,在黑黢黢的夜色中游荡的冷风掀开了窗帘,像只鼓风机——她们不谋而合地扒开了烫得快要被烧着的衣领,裸露出双肩和锁骨,心里面想着能够装上一对像蹲在橱柜上的那只秃鹫一样的翅膀,飞出窗口,让幽暗的冷风在体表面自由流动。哦,在她们的内心当中,对现实生活的索取是如此的少,却完好如初地保存着大过于现实的幻想,并从那里汲取一切——如今,她们只能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这只体内塞满木屑的秃鹫身上——只要它吐出哪怕一两个词,她们就愿意为这个哪怕永无实现之日的念头继续守望——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她们已经等了很久。今夜,她们依然只能饮尽这份甘之如饴的凄楚,任凭守望的幸福感像颗跋涉了亿万年之久的小行星终于靠近了轨道,横在中间的还有更为广袤漆黑的夜空。滚烫的泪水冲击着她们决堤的脸颊。
父亲在小单间里游荡的一个夜晚,适逢阿德拉不在家,他意外地闯进了这个黄昏的秘密基地。一会儿,他就站在了隔壁房间黑漆漆的门口,手中提着一盏马灯,像个吞了迷药、着了魔的田园诗人,强抑着从体内上涌的兴奋,酡红的脸颊像倚在窗帘丰满的胸脯上微喘的夜色一样柔情蜜意。他戴上老花眼镜,走下石阶,向女孩们中间走去,手中的马灯高举过头顶,试图照亮她们。从门外吹来的风撩开了窗帘;女孩们谦恭地迎接父亲的到来,微扭双臀,眨动着釉瓷般的眼球,塑胶鞋底摩擦地皮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裙子下面的长筒袜里面灌满了从室外涌入的冷风;凌乱的布片像长着翅膀的老鼠,朝虚掩的房门口蜂拥而去。这时候,我的父亲正心无旁骛地凝视着这两个鼻息浓重的少女,用一种游离于现实以外的声音低沉地说出“瘫痪”两字,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在他众音混杂的喉结下方位置还跳出了“鹳”,或者“树人”,声调高了八度。
这次偶遇成为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肇始,我父亲试图凭借他性格中让人着魔的那些地方,去感召这两个女孩。他那犹如灵光乍现的演讲持续了一整个晚上,作为回馈,两个女孩答应了这位激情洋溢的学者诊断她们纤瘦病态身体的组织构造。在父亲极为优雅的绅士风度的感染下,她们卸下了心理防备。盯着宝琳娜混浊的眼睛看了一通,把长筒袜褪到了她的膝盖处,捏了捏她那构造精密的膝盖骨,这时候我父亲说话了:“主在造你们时,吹了多么饱满的一口气啊,其存在的形式真让人击节。我说这话的目的,是要告诉你们的生活其实可以非常简单而美好。但亲爱的女士们,你们依然是自己灵魂的主控。对造物这一点,我有自己的看法,让我们暂且撇开不谈是否会对造物主产生不敬,在你们身体的铸模被锻造出来之前,我愿意开玩笑般地建议他:请记住,形式大于内容。哦,不管缺失多少内容都不会平白无故地葬送掉这个世界!请对目的性多一点虔诚,少一些自命不凡吧,上帝绅士啊,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精致!”——父亲大声地演讲。阿德拉已经站在餐厅门口,手上托着一盘夜间吃的小点心。这是自从那次伟大的战役后,两大敌国间的首次正面交锋。我们,每一个经历过那一刻的人,都体验了巨大的惶恐。当目睹这个曾陷入过痛苦深渊的男人遭受新的羞辱,我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懊恼。父亲从半跪在地的状态站起身,像被打懵了一样,脸阵阵发白,接着又开始变紫。从未有过的耻辱。但阿德拉的举动让我们觉得她并没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谈判的念头。她脸带微笑地向父亲走去,用手指在他的鼻翼上轻弹了几下。宝琳娜和波尔达像是从这一讯号中得到暗示,欢欣地鼓起掌来,用脚跺地,挽着父亲的胳膊,跳起了圆桌舞。多亏这两个好心女孩,用一种形式简单的快乐,及时扑灭了这场冲突的导火索。
这就是关于这场逗乐、奇怪演讲的开场白——我的父亲,像是从这两个瘦小、天真听众的身上找回了自信——在那个寒意料峭的早冬,持续了好几个礼拜。
生活已经不是它原来的样子,因此也不再有任何价值,一旦让这个颇不寻常的人参与进去,所有的事物,都将退回到最基础、简单的存在形式,再按照它形而上的内核,原貌重组;它们开始了一个向源头回溯的过程,却也时常滑出轨道,突然拐向那些含混、危险、模棱两可,我们通常称之为“异端”或“邪教”的地带。我们的邪教教主东倒西歪,像个催眠师一样在丛中行走,用他可怕的魔法网罗万象。我是否该觉得宝琳娜也是他的牺牲品?那些日子,宝琳娜变成了他的学生,成了他信仰的拥趸、实验的模特。
我已经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检查行囊,不放进去那份极易挑起事端的异教教旨——在那些漫长的时日中,曾让我父亲深深着迷,并影响到他那一连串怪异的行为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