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人放弃了他侦缉罪犯的营生——这活儿既辛苦又没人在乎,现在他要干点有趣儿的事了。做个窥淫者﹑窃匪﹑妖孽﹑毛贼,做个四处惹麻烦的家伙。这一来就好玩多了,他让人开始频频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开始住赛马场﹑女人的衣厨﹑奢华的宴乐场所﹑银行的地窖,公园﹑学校操场﹑电站诸如此类的地方。他掏空人家钱柜,改人家选票,席卷人家钱包和地址本,走漏秘密,在地铁中或会议室里引发斗殴﹔飞机和火车上的任何空座他想坐就坐,还往裸体女人的脖颈上吹气,在牌桌和赌桌上移动人家筹码,在黑乎乎的寝室里发出怪声,让政治家和当红歌星在台上绊跟斗出丑,在虔诚的信徒耳边悄语放肆的妖言。
行窃对他太容易了,只除去一个问题,他偷来了财宝派什么用场。还有为了隐身,他需得赤裸着,这一来他身上就没有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了——那些偷来的东西可不是隐形的。他身上的那些藏匿所(说来总不外是他的口腔和直肠),经常还被它们自己该放的东西占着,因此,除去那些能塞得进这种地方的小体积珠宝,他通常的窃物需是放得进手心﹑腋窝和夹得进两股之间的玩艺儿。因而,他的日常收获和一个普通的毛贼也差不多,碰到运气不好的日子,他甚至从毛贼那里偷东西。不过,他实在是动用不了多少花销的,因为他可以很方便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可以到处不花钱旅行住宿,他很快就给自己攒下了一份家当。由于他能极容易地得到一切内部消息,因此还顺带做成了一个挺成功的炒股人。
虽然就那么无怨无悔地沦为罪犯,并且象通常罪犯那样,有时也有杀个把人的诱惑,但是他身上没有藏匿杀人武器的地方。何况,他要是真干,也不无危险,因此他现在的这个新营生总是限制在重罪犯的界限以下。当然,他可以不被人察觉地对别人使坏,但事实上他总是尽量躲开那些有武装的人﹑狂野的驾驶者﹑繁忙的厨房﹑手术室等地方。他还是会被伤着的,流弹可以射中他,刀可以刺穿他,他只不过就是可以隐形而已,并不能刀枪不入。他的身体内部并不是隐形的,他的排泄物和他的血都不隐形。想想这个情形吧,看得见一个伤口,却看不见人﹗况且,要是受了伤,谁来医治他呢﹖也许他可以去找个瞎眼的大夫来治,这样的大夫兴许不会很多罢。假如他死了,谁来为他哀悼﹖谁能看见他倒毙并送他入土呢﹖到头来他免不了会成为路上的离奇障碍,呆上那么一到两个月的。他们这种人啊,不管多有钱,不管为自己能玩的暗中把戏多么扬扬自得,可一个隐身人还是有着种种不便不快之处啊。
他还得躲开那些寒冷的地方,虽然他的赤身裸体对别人是无关的,他自己也习惯这样子,但他并不能完全无视这一点。冷风会把他赶到室内去,空调又把他赶到室外。有时候,他为了暖和自己,或者是要做点正事,或者是要把他偷来的东西安排一下,或者竟只是来自一种很深的渴望,他会戴上面具假发,穿上衣服,让自己可以被人看得见。为了免得老是要去窃取这些穿戴的行头,他就给自己买下了一栋房子,那样就可以存放这些东西了。他还在屋子里收集邮票和钱币,并在屋子边上种上了果树呢。他的衣服多得很,什么角色他都可以扮演,这倒加重了他存在的悲哀﹕他究竟算个什么呢﹖没有了衣饰,他连他自己都看不见自己。对着一面镜子,他看到的东西不会多过别人﹕一片模糊的空白,而那片空白实际上应该是立着个人物儿的。“你是个帅哥”他就这么地对自己说——听来不象是一句评论,更象是一道命令。
当着衣显身时,他得让自己从头到脚仔细穿戴好才行。有那么一天,他忘记了穿袜子,当他坐上地铁之后,可不得了了,他只好对惊骇地瞪着他那段不翼而飞的脚髁的人解释道﹕“对不起,这是得了一种癌症”,说这话时他那面具上的嘴根本是不动的(他赶紧从下一站溜下去了)。另一天在一个挤满了人的电梯上,(当他显身时,他喜欢挤在人堆里,感受到身体的互相接触,这在他隐身时是必须避免的),他的围巾掉了,这简直糟糕到了家。一位女士顿时吓晕过去了,其它的乘客则吓得缩成一团。“这只是个魔术。”他在纹丝不动的面具后面吃吃干笑着说。没说的,没了脖子,他的脸对于别人根本成了浮在空中的一片东西。他忙用他戴了手套的手出神入化地洗着一付扑克牌来迷惑周围的人,单等电梯的门一开,他转过脸来,用他面具后面空洞洞的眼睛镇住那些乘客,好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溜出去。从此之后,他化装时总在身上裹一层紧身衣作底,每次穿上和脱掉这层衣服都令他痛恨不已。
然而,他基本上是赤裸着——让自己隐形,这样可以从事偷窃和满足他的控制欲和窥淫欲。女人让他着迷,他喜欢看她们做女人的那些私密之事,而每次都为自己无法参与而痛心。即使当她们一丝不挂时,她们对他依然显得神秘莫测,这让他感到兴味无穷。有那么一天,在一个豪华酒店里正举行一个发型师交流会,他混进了女厕所。等厕所人少时,他走进其中一格,掀开抽水马桶的盖子,打算方便一下,这当儿他身后的门开了,马桶盖又自动合上了,他可明白了,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隐身人啊。这是一个她(他设想中应该是“她”)把马桶圈放下坐上去了﹖或者这不过是女性专用马桶给非女性的一个提醒﹖他未敢造次,悄悄退出,希望自己并没有把小便一路滴出去,反正这个厕所间的门一开一合足以向她表明她需要知道的事儿了。
此后,他开始感到自己被跟踪0也许她已经跟了他一些日子,可他没有察觉罢了。现在他似乎感觉到她存在或者不在,不管她是在还是不在,他不得不考虑顾虑起自己的一举一动来,仿佛她就在场一样。她也许正干着侦缉罪犯的活儿,等着逮他,或者要为他过去犯下的罪行来复仇。他因而不止一次地中止了他想干的盗窃,活活感到她就在他呆的屋里,有时他把手伸进人口袋偷钱包时,觉得那口袋里还有另一只手在。他开始仔细打量起街上的女人来——万一她像他一样穿戴了让自己也显形呢。而她们对他而言,全都象戴着面具的家伙。他觉得自己被某个空档推挤着,有热气吹到他脖子上。现在他的收入急剧下降,他甚至连获取生活的必须品都受到妨碍。她有可能处处接近着他的想象让他留意起自己的个人卫生来,他日常的窥淫行径也多少受到限制。他独自呆在屋里时觉得自己可能更容易落网,就越来越少地呆在家里,结果他冰箱里的食品发霉了,果树枯萎了。
如果她看不见他怎么能知道他在哪儿呢﹖那么只能根据隐身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来跟踪吧,比如地上的﹑雪上的(他可从没在雪上走过)﹑沙地上留下的脚印啊,身体的排泄物啊,指印啊,(他不能戴手套,他没有一次不把它们弄得一团糟)扔掉的衣服啊,牙刷啊,床垫上的凹陷啊,浮在空中的物体啊,旋转的灰尘啊,呵上气的窗玻璃啊。她还可以观察到下雨时有一块地方雨丝落不下来吧,还可以听到他身体弄出的声音吧。他走路一向会绊东绊西的,现在他寻思会不会是她把东西故意放在走道上,找他的晦气,结果他现在走起路来象在坑道中蜿行一般。他不得不更隐蔽地吃东西,不能再让食物在消失前到处漂浮了,结果因为吃得太快,让他的胃都不舒服了。可是,当他着手去偷一瓶胃苏打时,他觉得他分明看到那药瓶在他的手够着之前移动起来。
然而,有那么一天他突然觉得她可能不是什么罪犯侦探,很可能是另一个孤独的隐身人,正在寻找伴侣。一旦他这么想时,她就消失了,或者说似乎消失了。他应该感到松一口气才是,然而他没有。他发现自己思念着她了,虽然她并不显得那么友好,但她却是最有可能成为他朋友的一个对象了。他回到最初他们相遇的地方,把洗手间的马桶盖子掀起来又合上去,可他没得到任何反应。那天他根本就该跟她说话的。眼下他倒开口了﹕“你在那儿吗﹖”他悄声发问。没有得到回答,倒是在另一格子里的女人回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不过是清清嗓子”他捏着嗓子沙声答道,然后飞快地冲了马桶,把门推开,再撞上,免得那个女人从她的格子里伸头一探究竟。实际上他并没有离开那个格子,在里面还待了一会儿,呆呆地想﹕普通如一个厕所的马桶上,怎么才能够突然间变出个美妙绝伦的尤物来。
现在他在任何地方都留痕迹,作案比以前更加大胆。假如她是个罪犯侦探,他很乐意被她抓住才好。如果她不是,得,他们就可以成为同伙。这一来她可以有更多的房间来存放赃物,而他们可以连手干更大的事。他走路时,任意地甩动胳膊,希望能碰到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可惜只引起令人不快的意外和路人的火气。他在黑地里中过两次弹,他把这个视为当付的代价。兴许只要他受了伤,她会可怜他,因此而显形也说不定。甚至她隐着形他也开始能看见她了,惊人地美丽。这下他发现自己已不可救药地堕入了情网,他意识到他对她的满腔热爱是那么纯洁高贵,完全不同于他那种犯罪生涯,他甚至还想象和她疯狂而鲁莽地做爱,忘情地互相进入对方,抱在一起打滚。
可对于他的满腔希望,她没有给出一点点存在的痕迹。在家里,他在镜子上留了话﹕“我是你的了﹗把我带走吧。”可这留言一直就那么呆着,没有回话,没有改变。他看着镜子,眼睛抚着那句留言,他看不见自己面颊,可是能看见从上面滚落的泪珠。他的爱情生活啊——有一阵子真是犯傻——却已经成为一个悲剧,这全是他自己的错。为什么他没有去碰她﹖傻瓜,大傻瓜啊﹗他沮丧透顶,比以前更多地沉溺于酒吧,喝别人杯中的酒。有一回他把自己喝倒了,在一个唱着歌正往墙角小便的醉汉旁边呕吐起来,顿时就把那家伙的酒给吓醒了。他清楚,关于他的谣言正往四处蔓延开来,可那又怎么样﹖没有她,他的生活意义全无。在她出现以前,他的生活就意思不大,可现在,他的生活根本就成为一片空白。甚至作案也不能刺激他,窥淫也一样——当他为一个无形的人梦牵魂萦,有形的肉体对他会有多少意思呢﹖他试图发现可以生活下去的动力。在很多年中,他一直从一个人家偷银餐具,一次拿上一件,打算凑齐一套。他决定把这个事做完。他其实并不需要这套银餐具,可这至少叫他有事可做。于是他接着又成功地从那家拿出了两件,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的。当他去的次数多了,一次正好又是把一个银汤匙夹在两腿中,于是就被那家的狗在小腿上咬了一口,那狗专门买来就是要对付他这个偷餐具的贼。他倒是逃脱了,并让那狗也狠狠地吃苦头(他把那银汤匙杵进它嘴里了),可是他流了一路的血。他寻思那家人会顺着血迹找来,可他并不在乎,他豁出去了。然而他们竟没有找来,也许,他们庆幸银汤匙最终没有被偷走吧。
伤口愈合很慢,使得他不能带着伤口出去,也不能扎着绷带出去,那会让人看见的,因此他穿戴成一个老人(他就是一个老人了﹗)到廉价的咖啡馆去消磨时光。他深深为自己难过,悲悼他失去的爱情。即使在他的咬伤好了之后,他还继续去那家咖啡馆,并被那家咖啡馆里播放的哀伤歌曲所吸引。他不再偷了,他需要日用品时就去买,反正也用不了许多,但现在他的日用品中增加了阅读物,他泡咖啡馆时用得着。他不看报刊和杂志,却喜欢过时的旧小说,那种小说多数是女人写的,他把她们都想象成美丽而隐身的。他有时会对着一页小说坐上整整一天,随自己思绪飘荡,轻柔地喃呢着所有那些她曾经出现在他生活中时他该对她说的话,或多或少这些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吧。
结果有那么一天,他看见在另一张桌上坐着个老警官,也挺大年纪了,那警官他认识,过去他做侦探时就为他工作。他上去向警官打招呼,(警官看见他毫不吃惊,也许他正跟踪他吧。)他问警官警察局的事都还顺利吧,警官对他说,“隐身人,打你走后,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了,自从你干上了你的新行当,你对我们就成了一个麻烦。但那是你的决定,我们可以理解并容忍。可现在出现了一个隐身人帮派,干下许多恶事,威胁到我们文明社会的许多方面。”隐身人沉思地摸着自己的假胡子问,“自从我不干侦探了,你们有没有找到类似我的人干呢﹖”
“直到这个新帮派出现,你一直是独一无二的,隐身人哪。”那么,隐身人想,她可能是置身于这个帮派中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现在要找你。想让你回来,隐身人,我们需要你打入那帮家伙中,帮助我们制止他们,不然就太晚了。”
“你要我和自己人作对吗﹖”隐身人说,说时多少有些装模做样,实际上他可从没想到过他会有什么自己人。“他们可不是你的自己人,隐身人,这是个新团伙,他们会让一整块地方都隐形,因此他们的衣服﹑武器和所有那些偷来的东西只要进入这区域,就全都看不见了。而现在他们已经在做炸弹了。”这倒严重了,的确是严重了,但是他却想到了他的爱,他先头所爱的那一个对象。他现在可明白了,她也许想拉他入伙的,可是觉得他不配就罢了,这让他感到受了伤害。“他们把你看成老派人了,隐身人,还说了些对你不恭敬的话,特别是说到你的一些个人习惯,对此我当然是不知情的。可他们同时也把你作为前辈尊敬着。虽然他们的力量超过你,他们技术上却不见得过关。他们那个灾难性的系统已经在毁坏,我们想叫他们毁坏得更快才好。这事做起来挺危险,可隐身人,你是我们目前所知的唯一能干这事的人了。”
结果他再次干上了他的侦探行当,不过他得用新罪行来掩盖这身份。他在那个隐身的皮囊里嘻笑怒骂地在城里穿街过巷,专去城里头面人物的家行窃,还四处破坏公物,写一些威胁扬言的字条,以期引起人的注意。他甚至在那位警官的怂恿下,把警官的私车炸毁了,警官说,反正这车的离合器和转换器已经需要修理替换,管它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之,他叫自己处处嚣张醒目,等着那伙帮派来找他接头。她属于那个帮派吗﹖他感到受了她的误解,受了她的轻视,居然不可思议到不肯来请他。他活脱成了个爱情的牺牲品,尽管已经不相信爱情,但他还处在爱情不可见的掌控之中。假如他能够再次发现她,他肯去摧毁她的系统吗﹖或者她会成功地勾引他加入那个帮派的作恶吗﹖谁知道呢﹖他决定对此保持高度警觉,而他的前景却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是隐而不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