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炮兵上尉堂阿马德奥·贝多亚身穿便服,裹着一件带有宽披肩的外套走进来。他四下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室内漆黑一片,这对他正合适。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书橱边,取出钥匙,从书橱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接着把自己带来的那本书放回到书橱里,把刚取出的那本书藏在衣服的褶子里,然后重新锁好抽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来到桌子边,吹着口哨,吹的是皇家进行曲,同时,假装在浏览报纸。应该是报纸在看他!他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待了五分钟,便得意地走出图书室。他不是贼,他是个书籍收藏家。贝多亚的这把钥匙是图书管理员丢失的。堂阿马德奥是军队中的堂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他在军队里是个勇敢的军人。几年前,他幸运地当选为步兵协会主席,需要学习,发表演说。后来,他竟出人意料地成为杰出的演说家。这不光是他个人的看法,也是长官们的看法。同时,他又成了文学家,他甚至还像祖国的卫士那样庄严地起誓,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这个比一般老百姓知识丰富的军人开始引起斐都斯塔人的注意。贝多亚本人发现,当炮兵和搞文学不是一回事,因此,他努力学习,慢慢地成了很多科学、艺术和文学协会的正式会员或通讯会员。他在考古学和植物学方面有一定的造诣,尤其在植物学和园艺学方面有较深研究。他是土豆病防治专家,他写的防治土豆病的一篇论文,得到政府的嘉奖。他还善于写军人传记。他替好几位人们公认属法尔内西奥①或斯皮诺拉②一样的将领收集好素材。他已给某旅长写了传记,说某一次战役要是由他来指挥,他将会光荣地成为像拿破仑一样的将领,绝对不会像真正指挥那次战役的那位无能的将军那样将阵地丢弃。
①十六世纪低地国家(荷兰、比利时等)的将领。
②又叫埃斯皮诺拉,十七世纪意大利将领。
他写这类重要人物传记的素材都来源于俱乐部图书室那个书橱下面抽屉里的书。当然,世界上这一类书还多得很,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贝多亚属于这样一类学者,他们的长处是善于抄袭谁也不喜欢看的东西。他在自己的稿纸里用上帝赋予他的那一手又娟秀又工整的好字一段一段地将别人的东西抄下来后,就认为这是自己的大作了。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考古。对他来说,任何一件艺术品,只要不是他的,即使属于诺亚①时代,也毫无价值。他和贝尔穆德斯一样,也是为爱古董而爱古董,只是贝多亚的主观色彩还更多一些。正如他自己常说的那样,他要让他喜爱的艺术品属于自己。
①根据《圣经》故事,是人类遭洪水毁灭后的新始祖。
有件事他要能说出来就好了!这件事一说出来,那么,贝尔穆德斯和讲经师之流准会惊得目瞪口呆。可是,这件事他不能说,但他又有点憋不住。如果一说出口,他也许会被判服苦役。他刚想开口,就忍住了,只是向四下看了一眼,原来他有一份珍贵的菲利普二世①的手稿,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政治文献。他是从西曼卡斯档案馆里偷来的。怎么偷的呢?这是他的骄傲。正由于有这样的优势,贝多亚瞧不起其他的古董收藏家。当然,这件事他是不会往外张扬的,他怕去服苦役。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国王。
“犯罪室”在三楼,那是赌场(说得更具体一些,是玩轮盘赌和纸牌的地方)。到那儿还得穿过几条又黑又窄的过道。市政当局从来没有打扰过这个隐蔽的赌场的安宁,即使在社会公德良好的岁月里也没有这样做。在报社记者,特别是在《御旗报》记者的要求下,当局对卖淫进行了狠狠的打击,但对赌博没有加以过问。正如卡门纳斯在《御旗报》上撰文指出的那样,既然在地方报刊上每天都有关于无耻的女人出卖肉体的那种刺激性很强的消息,政府当局自然要打击她们了。
报上几乎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标题:“瞧这些雌鸽!”“向雌鸽开火!”有一次,堂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本人就写了这样一篇文章,它的标题干脆就叫《娼妓》,文章结尾是“寡廉鲜耻的人”。
回过头来再说说赌博的事。如果哪个手段强硬的省长试图对俱乐部的成员进行威胁,说要让他们惊吓一场,那么,那些有影响的赌徒便会回敬他一句:他可能下台。在一般情况下,省长对赌博的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像反对派说的那样,能得到体面的补贴呢。斐都斯塔的赌徒有一个优点,他们晚上不熬夜。这些人都是忙人,每天得起大早。例如,有个医生输掉了白天赚来的钱,晚上十点就回家睡觉去了。他每天早上六时起床,得冒着风雪和严寒,下雨天还得踩着满是水坑的泥泞的道路,跑遍全城。辛苦忙碌了一天后,他又回到那儿,像在祭坛上安放供品一样,将自己挣到的几个比塞塔①放在绿色的牌桌桌布上。律师、检察官、公证人、商人、工厂老板、职员和小业主等都是这样。牌室、阅览室、台球室、聊天的地方、多米诺骨牌室和棋室,都有各自的爱好者,而且总是那么一批人。可是,“犯罪室”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上那儿去的人无论从职业看,还是从年龄、思想、爱好和性格看,都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①西班牙通行的货币名。
说斐都斯塔以纯正的爱国主义、宗教信仰和爱好非法的娱乐著称,这决非无稽之谈。宗教信仰和爱国主义是历史上形成的,而爱好赌博呢,原因在于斐都斯塔这个地方雨水太多。天老是下雨,没法出去走走,怎么办呢?为此,哲学家堂庞佩约·吉马兰建议开放大教堂,让市民去散步。对他的建议,卡门纳斯在《御旗报》上撰文,做出答复:“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宗教信仰对赌博这种恶习也有一定的影响,尽管这儿指的是迷信。据说,俱乐部里的一些有名赌徒都非常迷信。有个商人,是个自由派人士,不怕鬼神,却总是将一双旧鞋放在那个娱乐中心的门口。他每次一到俱乐部,便穿上那双鞋底已破的鞋子上楼去碰碰运气。他发誓说,穿新鞋子他从来没有交过好运。因此,他就成了赤脚赌徒。他就凭这种迷信和某种不正当的手段每赌必赢。有一年,他为圣弗朗西斯科举行了一次隆重的九日祭,正如贝尔穆德斯说的那样,斐都斯塔所有宗教界的人士都参加了。
贝多亚走出俱乐部时,没有让门房看见,因为门房都已沉沉入睡。他走后,俱乐部里只剩下十来个爱熬夜的人。他们人数不多,而且总是那么几个。其中有几个还是残疾人,他们早在马德里就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还有几个是学他们样的斐都斯塔的花花公子。这些夜猫子聚集在一起干些什么,我们下面再讲,因为参加这些人的聚谈会的还有本书的一些重要的角色。
下午三时半,天下着雨。在牌室旁边的那个房间里的人,还是平时常见的那几个俱乐部的成员,有几个没有玩什么,有六个人在下棋,他们将各自的棋盘放在靠近阳台的地方,因为那儿光线明亮一些。在房间里面,好像天快到黄昏时那样黑暗。在一张大理石桌子上,为了让人们点烟,点着一枝蜡烛,火苗在雪茄烟的烟雾中闪烁着,好像雾中的一颗星星。在桌子周围,坐着俱乐部开创时期的六个老成员。他们都坐在屋子阴暗的地方,有几个坐在旧沙发上,有几个坐在铺着草垫的椅子上。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在下午三点整上俱乐部喝咖啡和酒。他们话说得不多,没有得到众人一致同意,谁也不敢提出什么新主意。他们在这儿议论当天发生的事情,还对其他人评头论足,但从不动感情。谁要打破常规,另出新招,就会受到大家的指责,但不会受到侮辱。他们常常称赞那些彬彬有礼、不爱夸大其词的谦谦君子。他们认为即使撒谎也比夸口强。堂萨图尔诺·贝尔穆德斯曾不止一次地受到这些可敬的先生们的有节制的赞扬。不过,一般说来,这些人更喜欢谈论动物,探讨某些动物的本能,例如狗和大象,虽说他们不承认动物有智慧。“河狸现在建造的巢穴和亚当时代人们建造的房屋没有什么两样,但河狸只有本能,缺乏智慧。”他们有时也谈到某些家畜的用途。比如说,猪的全身都有用,还说到牛和猫等。不过,他们认为谈论没有生命的事物更有意思。比如,他们对民法很感兴趣,尤其是对有关亲缘关系和继承权的那一部分感兴趣。
如果在这些俱乐部的老成员面前走过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新成员,他们中间就有人会问:
“这是谁?”
“这是某某的儿子,也是某某的孙子,他和某某的妹子结了婚。”
就像樱桃树一样,全体斐都斯塔人都有点儿亲缘关系。因此,谈到这个问题时,最后的结论总是这样的:
“如果认认真真地排一排,我们大家都是亲戚呢。”
气象学也是他们经常议论的话题。外面刮的风常使俱乐部的这些有功劳的成员忧心忡忡。眼下的这个冬天总是他们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
有时他们会压低声音说话,这时,他们特别小心,尤其是讲到教士、女士和政府当局的时候。
尽管他们在一起这么谈天说地显得很愉快,但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与他们在一起的只有一个秃头青年)却更喜欢清静。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几乎都不说话,虽然睁着眼睛,却好像都在睡觉。
离他们不远处,有两三群爱打打闹闹的人吵得他们不得安宁;远处传来了令人讨厌的多米诺骨牌的声音。多米诺骨牌室原来是在这儿的,是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将玩牌的人赶到那儿去的。玩多米诺骨牌的人总是那么几个:一个大学教授、两个民用建筑工程师和一个法官。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嚷,还互相谩骂,但都是在开玩笑。这四个被那种双面六花骨牌系在一起的人,为了不输牌,连科学、公道和公共工程都可以弃之不顾。舞厅里不准玩牌,也不许喝咖啡,法官先生们和其他一些人在那儿散步。贝加亚纳侯爵遇到天下雨,不能去室外走走,也上那儿去。
最爱闹的要数上面讲到的那些喜欢吵吵嚷嚷的人。
“这是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坐在屋角的那些老人说。他们虽离那伙人只有两步远,但很少和他们说话。老人们少说多想。
“吵死人啦!”一个老人低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