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家,发现堂维克多正在用锤子敲打什么,声音震耳欲聋。他在制作桥的模型,想拿到圣马特奥展览会上展出。这次他没有拿布将锤子包上,铁锤敲铁钉,声音大得吓人。现在他是一家之主了,他妻子听从他的意愿,前去参加舞会,就证明了这一点。宗教和神秘主义的影响已不复存在,现在他只保留从祖先传下来的一般性的信仰,有这点就足够了。除此之外,就搞他的发明创造,搞他的艺术,还有演戏,打猎,再加上敲敲打打,生活够丰富多彩了。堂维克多就这样想着。他穿一件苏格兰格子花呢睡衣,不停地在他的新车间里敲打着。新车间是底层的一个小房间,门朝院子里开着。阳光一直照到他的脚下。照得他那双半土耳其式的拖鞋上的玻璃球和金色鞋带闪闪发亮。他一边干活,一边吹着口哨,他那只省内最名贵的金丝雀也在吱吱地叫着,鸟笼就挂在一根铁丝上。安娜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他实际上是她的父亲,她就像爱父亲那样爱他。就是从外表看,他也真有点像自己的生父。预示着春天即将来临的二月的阳光,那清新的空气,丁丁当当的敲打声,口哨和鸟呜,还有飘过天井上空的朵朵白云,这一切都让人高兴。这就是她的家,她是家里的女王,这儿宁静的气氛全是属于她的。堂维克多放下锤子,去拿锯子时,见到了妻子。
他们默默无言,相视一笑。阳光使金塔纳尔恢复了青春。他是个手艺精湛的木匠。他制造出来的东西令人叫绝。尽管在形式上过于完美,但他确实能拿起一块木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安娜十分欣赏丈夫的手艺。
他听到妻子的赞扬,非常高兴,脸有些发红,答应下星期给她做一张缝纫用的桌子。“凭我这双手什么东西都能做出来。”
一时间,庭长夫人忘记了早晨的不愉快。当她重新想起那件事时,觉得堂费尔明不是坏人,但是个不幸的人。不过,她以为,从任何角度看,当了教士还坠入情网,实属荒唐可笑。安娜曾多次想像过各种罗曼蒂克的爱情,就是没有想到过这种爱情。在戏剧里会出现这种亵渎神灵的爱情,但现实生活中身穿紫色法衣的教士产生这样的感情就太令人难以接受了。生性诚实的安娜从本能上厌恶这种现象。不过,她觉得堂费尔明还是值得同情的,不能原谅的倒是那个唐娜·佩德罗尼拉。往后如果再次跟讲经师交谈(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因为他们终究还得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再也不会去那个老婆子的家了。这个老太太究竟安的什么心?她将她安娜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堂维克多刚才出去了一会儿。当他高高兴兴地哼着小调,从街上回来时,突然对妻子说,他们应接受侯爵夫人的邀请,午饭后和她一起喝咖啡,然后出去散步,看化装游行。
“金塔纳尔,看在上帝分上,别再开玩笑啦。我不想出去参加什么活动,也不想参加狂欢节,我累了。昨天的舞会累得我够呛,昨天我不是依了你了,看在上帝分上,别再搞什么新花样了。”
“好的,亲爱的,我不再坚持了。”
堂维克多没有说什么。刚才那股子劲儿已消失了一半。他不敢将上帝赋予他的劲全都使出来。常言道,弦不能绷得太紧。
当然,他自己还是应邀去喝咖啡散步了。
安娜一个人留在家里。从梳妆室敞开的阳台门那边传来在人们平时散步的地方演奏的乐曲声,那儿正在举行狂欢节。乐曲声模糊,时断时续,使她满腹忧伤。她想起了对她具有诱惑力的梅西亚和自作多情、满怀嫉妒的讲经师。眼下她对他寄予无限的同情。当初毕竟是他以宗教和道德的光芒打开了她的心扉。她想到自己像遭到了一场地震似的,信仰已被震裂,震碎,不过,在她的心目中,讲经师和信仰之间联系得十分紧密,所以,尽管她感到失望,但还没有完全失去信仰。以往堂费尔明力图使她产生对上帝和教会的畏惧心理,但有关教义方面的问题却对她谈得不多,因此,她的信仰缺乏应有的坚定性。当初她参加的宗教活动和静思默想已变得十分遥远。那时她有病,心情苦闷,读了圣特雷莎的书,她心灵燃起理想主义的火花。康复后,讲经师的形象使女圣徒的形象黯然失色。但这时他俩之间却温情脉脉,大谈兄妹之情,很少谈上帝。现在她终于看清,讲经师是想将她占为己有,过去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这个目的作准备。
她认为,相比之下,还是梅西亚风格高。他没有伪装,几乎是“赤膊上阵”,公开亮明自己的意图。他也没有滥用和堂维克多的友谊。看来,这两个男人都爱她。想到这儿,她忧伤的心情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但她不能属于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不愿也不想成为讲经师的人。她的确欠了他许多情,她应该永远感激他,但爱他却是另一回事,那是非常荒唐的,令人恶心的。年近三十还谈情说爱,而且是跟一个教士相爱,不觉得好笑吗?羞惭和愤怒使安娜感到脸如火烧。“讲经师居然还指望跟我……这永远不可能!”
那天下午,安娜觉得时间特别长,像过了许多天一样。她脑子非常兴奋,与上面讲到的类似的想法反复出现。
当她脑海里浮现出梅西亚的形象时,她也同样试图躲开它。想到舞会上的情况,想到她与堂阿尔瓦罗接触而内心没有感到强烈的内疚,她更加羞愧万分。不过,她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且,她不应该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承担责任。他们吵吵嚷嚷的,将她弄得头脑昏昏,还用香槟将她灌得醉醺醺的。当然,如果现在还允许堂阿尔瓦罗来对她进行挑逗,那她就太卑鄙了。她绝对不会听了他讲的甜言蜜语就将自己出卖给他的。堂阿尔瓦罗说,他不是教士,她如果避开他,就有可能落到讲经师的手中。这都是谎言!作为贞洁的女人,她不会属于他俩中的任何一个人!“从宗教角度看,我喜欢堂费尔明。我知道他爱我,也许他无法摆脱对我的感情,就像我无法摆脱梅西亚在我感官中留下的印象一样。不过,我不会不顾罪孽去爱讲经师,这点是肯定的。我要躲开堂阿尔瓦罗,但更要避开讲经师。前者的感情尽管也是非法的,但不像后者的感情那样令人讨厌,亵渎神灵。总之,这两个人我都要避开!”
除了自己的家,她没有别的藏身地了。堂维克多还是成天和弗里西利斯,以及他那个爱得发疯的“博物馆”里的那些玩意儿打交道,否则,就演他的戏。
家里也有家里的乐趣,安娜竭力试图找到家里的乐趣。可惜她没有儿女,如果有孩子,她就会忙个没完没了。那才有意思呢!她不愿收养孤儿院的孩子。
安娜开始干起家务活了,她细心地照顾堂维克多的生活起居。但过了七八天,她就发现这只是自欺欺人。这么一点点家务事,一会儿就干完了,她干吗要为此而感到心满意足呢?见妻子这么关心家里的事,堂维克多从心底里感激她。不过,有关他个人的事,他倒希望安娜最好不要插手。他这个人就连缝个扣子也喜欢自己动手。至于书房里的事,他更不喜欢别人来帮忙了。如果有人帮他打扫书房,那等于拿鞭子抽他。给他整理床铺也是白费力气,因为他到头来还会一会儿抖抖枕头,一会儿翻翻被子,将床铺搞乱。后来安娜又故态复萌,对家里的事不问不闻,堂维克多也从心底里感谢她,因为这样他又可以自由自在了。总而言之,妻子关心他,他会永远感激她,但结果却反而给他添了麻烦。
堂阿尔瓦罗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心里反倒不怎么急了。也就是说,他不打算发起“突然袭击”了。他打算过了四旬斋后,再采取行动,因为安娜归根到底还是个虔诚的信徒,在复活节期间干那种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过了复活节,机会就来了,因为等我主耶稣复活后,人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寻欢作乐就变得合情合理了。再说,春天一来,活动就会多起来,堂维克多一定会让妻子参加各种活动。“好吧,我们过了复活节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