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包庇了一桩有损于您的罪行……此人后悔莫及,进了我的忏悔室,忏悔自己当了帮手……她说,自己受到良心的谴责。为了赎罪,决定将这件可耻的事情告诉我。她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再犯新罪……”
见堂维克多身不由己地倒在沙发里,双手抱头,异常痛苦的样子,堂费尔明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佩德拉?此人难道是佩德拉?”堂维克多问道。他显然是明知故问,口气有些特别。
“这姑娘不知道这样一来,会招来新的灾难。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希望能及时阻止新灾难的发生。堂维克多,请以主的名义告诉我,这儿发生了什么?”
“没有发生什么,但这件事还没有完呢?”受辱的丈夫站起来回答说。他双手紧握拳头,满脸羞愧,就像只穿一件内衣站立在广场上似的。他也很生自己的气。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他应该有所行动,可到现在为止,却什么也没有干。“眼下暂时还风平浪静,可是,早晚会流血的,您知道吗?佩德拉这丫头将我家的丑事张扬出去,这不是忏悔,她是在报复。不过,这已无关紧要了。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件事!金塔纳尔真倒霉!我多么可怜啊!”
可怜的老人再次跌坐在沙发上,头脑就像早晨那样昏昏沉沉的。
堂维克多说“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件事”,这句话对堂费尔明有所启示,他又想出了谎言。不过,在说谎前,他说:
“堂维克多,您心里难过,说起话来,未加思考,这不足为奇……不过,我刚才没有说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件事。我不是大伙儿,我是忏悔神父。”
“那您能相信佩德拉没对别人说过?”
“佩德拉倒没有说,但不幸的是……”
“再说,大伙儿知不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名誉……反正您很快就会知道我报仇的事,您什么都会知道的。”
他在自己的书房里转圈子。
德·帕斯也站起来。
“不幸的是,”他继续说,“尽管流言蜚语还不多,但有些人却早已利用一些表面现象造谣诽谤……”
堂维克多吼叫起来: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看来这件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了……”他使劲抓自己的脑袋,发疯似地揪斑斑白发。
就在堂维克多又痛苦又羞愧地大揪头发的时候,堂费尔明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他说这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得从夏天说起,也许还要早一些呢。那时人们就在议论,说堂阿尔瓦罗利用朋友对自己的信任,经常出入奥索雷斯家。讲经师知道堂维克多最爱面子,听到自己早已被人说三道四,心里就满肚子火。他见堂维克多火气上来了,生怕他不顾一切地马上去进行报复,找那个恶贯满盈的堂阿尔瓦罗算账,便假惺惺地劝他,说他讲经师也算是个阅历较深的人,对堂维克多要求报仇的心情他完全理解。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人,就会完全赞成堂维克多那样做,但他是个主张和平、宽容的教士,应该尽一切可能劝导他放弃暴力,采用和平的手段,即符合道德要求的办法解决问题。堂维克多听了,双手捂着脸,脑袋仿佛要脱离身躯似地拼命摇着。
讲经师接着又说,他或许还不理解金塔纳尔的心情。这件事在一般人看来,是不可能不流血的。这不仅仅是复仇的问题,也是想不想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地做人的问题。如果金塔纳尔真想体体面面地生活在社会上,就应该去找梅西亚,向他提出挑战,进行决斗,并在可能的情况下杀死他。也可以去捉奸,将奸夫当场捉住,就地正法。历史上那些英雄豪杰都是这样做的,人们对他们的行为写诗写戏进行称颂。
讲经师又说,这一切很清楚。他激昂慷慨地从世俗的观点阐明了“应该流血”的理由后,又想起应该从相反的角度,即从仁慈、宽容、忍辱负重的角度来对待这件事。讲起宽容和仁慈,讲经师判若两人,就像乡村牧师说教一样,又呆板又冷漠,堂维克多对他的意图还没有吃透,只觉得他说话心口不一,言不由衷。
“是的,”堂维克多听到讲经师再次说到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被妻子欺骗后,应该按照宗教的要求在自尊、荣誉等方面做出牺牲时,想道,“是的,我太糊涂了,我真不像话。我本应该将梅西亚一枪打死在墙头上,或者立即赶到他的旅店,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了,斐都斯塔的人都认为我是个……”他一想到这个可耻的字眼,便立即气得暴跳如雷。而讲经师劝他要宽容,将那件事忘掉,这样一些冷冰冰的话语他听起来觉得空洞无物,像是在玩弄词藻:“这位貌似圣徒的人根本就不知受侮辱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社会的要求是什么。”
为了让教士不再在自己的耳边喋喋不休地进行毫无意义的说教,堂维克多假装退了一步,说自己不打算干任何蠢事,准备好好进行静思默想,尽可能使名誉对自己的要求和宗教的要求协调一致起来。
堂费尔明听了,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失败了。于是,他再次发起进攻。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人们对那些一味宽容的丈夫的蔑视,还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会说……
听了讲经师的话,堂维克多认为,自己如果不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那就成了世界上最让人瞧不起的人……“对,应该尽早行动,天一亮就干。”他准备派两个证人去找堂阿尔瓦罗,他一定要杀了他。
见金塔纳尔满腔怒火的样子,堂费尔明这才放下心来。是啊,替他报仇的人有了,武器也有了。他堂费尔明用来发泄刻骨仇恨的炮弹已经上了膛。
堂维克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气呼呼地站在墙角里。
看样子在那儿已无事可做,讲经师便告辞走了。刚走到门口,他又突然回过头来,像歌剧中的神父一样,神情严肃地说:
“我一直是您精神之父,现在我想仍然是。我以精神之父的身份要求您,以上帝的名义要求您,如果今天夜里出现什么新的罪行,如果那个无耻的家伙不知道您已得知了一切,仍来赴约……我知道,这样要求您有些过分,但在上帝的眼中,任何谋杀都是得不到宽恕的,尽管在世人看来,这完全可以谅解。您要竭力避免他进入您家……但千万不能流血,堂维克多,看在为我们众生流血的基督的分上,千万不能流血!”
“他说得对,”讲经师走后,堂维克多想道,“他说得对。我即使再愚蠢,也不会不想到这点。那家伙今晚一定还会来。为了不让安娜吓着,我再让他一次,再让他一次!我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门开了,庭长夫人走进来。
她脸色苍白,身穿白色睡衣,进来时没有一点声音。她的眼睛好像更大了,那直勾勾的目光,使人不寒而栗,至少堂维克多有这样的感觉。他后退一步,仿佛面前出现了幽灵一样感到恐惧。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她背叛了自己,而是想自己万一情绪过激,吓了她,她就有生命危险。在堂维克多看来,她已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在舞台上唱着歌死去的特拉维亚塔①。这可怜的老人此时又产生了同情心。这个无声无息地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的像幽灵般的女人使他又爱又怕。他爱她,这是为女儿的生命担忧的父亲的爱;他怕她,是因为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让这个多病的可怜虫死去太容易了,他只要说一句话就行了,而她也许对她的罪行没有什么责任。不,他不会要她命的,他既不会用匕首,也不会用子弹或语言伤害她。
①十九世纪意大利作曲家贝尔第同名歌剧中的女主角。
“刚才谁在这儿?”安娜平静地说。
“讲经师。”堂维克多回答说。他以为妻子明知故问。
安娜惊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