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孔代亲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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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诺尔被领进一个挂着暗色帷幔的宽大房间里,在两窗间的蜗形脚桌子上只放着一盏灯,借助于它散发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到桌灯的上方有一张大画像,是一个女人的全身像,手拉着一个孩子.在四角的突饰上,闪着三朵金子做的百合花,只需去掉摆成圆心形的带子,就能做成三朵法国百合花。在宽大的凹室中勉强有一种暗弱的、颤抖的亮光射进去,可以看到一个女人盖着床幔.卡诺尔男爵先生的名字曾使她产生奇怪的反应。
青年军官又开始了客套的做法,也就是说,他向床前走了三步,施礼,又走三步。然后两个贴身女仆搀扶亲王夫人在床上坐起来,便转身走了。内务男仆把门关上,这样卡诺尔就单独与亲王夫人呆在一起了.
并不是卡诺尔首先说话,他等待亲王夫人首先对他讲话。但是,因为亲王夫人好象要保持固执的沉默,年轻军官就想,与其这样尴尬地冷场,还不如无视礼仪;然而,他并不掩饰在这可恶的沉默中被克制的怒火,也许一听他说话就会立即发作出来。他就得再次承受比刚才老夫人更可怕、更年轻、更有趣的少夫人的愤怒。
亲王夫人的过分无礼使年轻军官胆大了!他根据情况第三次施礼,这就是说生硬、刻板的点点头,这是坏情绪的征兆,他作为加斯科尼人的头脑已经发热了,他说:
“夫人,我受摄政王后的派遣,有幸求你接见。殿下屈尊给了我这种荣幸。现在殿下愿大发慈悲,用一句话或一个手势让我明白,她愿看到我就在眼前,她准备听我说话吗?”帷幔中床单下动了一下,这告诉卡诺尔,亲王夫人准备答话了。
的确,一种充满激动、但几乎是窒息的声音传来:“说吧,先生,我在听着。”
卡诺尔以讲演的语气开始说起来:
“王后陛下派我到你这里来,夫人,为了让殿下相信她想继续同殿下保持良好的友谊关系。”
内室沙龙有影子晃动一下,亲王夫人打断他的话说:“先生,”她一字一顿地说,“别再谈论皇后陛下与孔代家的友谊,在樊尚顶塔的囚室中有相反的证明。”
“好吧!”卡诺尔心想。好象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他们会重复同样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内,由于处境尴尬,在床上的亲王夫人又动了一下,特使并没有注意到。亲王夫人继续说:
“说实话,先生,你想干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想,我,夫人,”卡诺尔挺直身子说,“是王后陛下要我到城堡来,象我这种人很不配得到这种荣幸,来同您交往,不过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使两个在这个如此痛苦的时代里没有原因而分裂的王族血统恢复良好的和谐关系。”
“没有原因!”亲王夫人叫道,“你认为我们关系决裂没有原因!”
“请原谅,夫人,”卡诺尔又说,“我什么也不认为,我不是评判官,我只是个中间人。”
“因为要恢复这种良好的和谐关系,王后把间谍派到我这里来,借口……”
“这么说,”卡诺尔气愤地说,“我是间谍了!您终于把这个词说出来了,我感谢殿下的坦率。”
卡诺尔开始痛心起来,他象画家贪婪地追求无生气的图画,演员追求生动的画面那样,做出高尚的举动。
“这么说,就算是真的,是已经下了定论的事,我是一个侦察!”卡诺尔继续说,“那好!夫人,就请您象对待可卑可鄙人一样对待我吧;忘记我是王后的特使,忘记王后决定我的一切行动,忘记我只是对王后唯命是从的小人物。让您的仆人把我赶走,让您手下的贵人们把我杀死,或者让我去和那些可以用棍棒或佩剑进行较量的人干一场;但是请不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既要履行士兵的责任,又要尽臣民义务的军官。您,夫人,您因出身、品德和不幸,而处于很高的位置上。”
这些发自于内心的痛苦话,象是呻吟,又象是刺耳的指责,应该产生而且已经产生了效果。亲王夫人听着这些话,撑住胳肘抬起上身,眼睛闪着光芒,手颤抖着,对特使做了个充满焦虑的动作。她说:
“但愿我的意图没有侮辱一个象你那样正直的贵人。不,卡诺尔先生,不,我不怀疑你的正直,责备我说的话吧,我承认这些话有些伤人,然而,我并不想伤害你。不,不,你是一个高尚的骑士,男爵先生,我对你有完全公正的评价。”
亲王夫人大概被她的内心仁慈所感动,因此说了这番话,她不由自主地向前移了移身子,离开了由厚厚床幔形成的华盖般的阴影,可以看到头饰下白皙的前额,金色头发象松开的辫子,嘴唇猩红,眼睛湿润而又温柔。卡诺尔战栗了一下,因为这个人他好象见过,他认为又一次闻到了记忆中让他神往的那种香味。好象有一扇金门在他面前打开,为他引来了有关爱情的种种可喜思绪与欢乐。他的目光更肯定、更清楚地落在亲王夫人的床上。在这一瞬间,照亮过去的思维闪电猛然一亮,他终于悟出躺在他面前的亲王夫人是那个女扮男装的所谓康贝子爵。
此外,这一会儿,他太激动了。假亲王夫人可以把他的激动归因于令他倍感痛苦的愤怒指责。正如我们已经提到的,她所做的动作只有片刻,就赶紧使自己又移身于暗影中,重新遮起她的眼睛,马上盖起有可能暴露她真实身分的白皙、修长的手儿,她不无激动地,但至少是不无担心地重新开始刚才留下的谈话。
“你倒是说呀,先生?”年轻女人说。
这时,卡诺尔被搞得眼花瞭乱,心驰神迷。先前的一些情景在眼前晃来晃去,感慨万千.他失去了记忆与理性,他快要丧失尊严去询问了。唯一的本能也许是上帝在产生爱慕的人心中所赋予的东西,女人们呼唤羞怯,这只能是吝啬,这使卡诺尔仍能掩饰感情,耐心等待,不丧失梦想,不把事情搞糟,一句不谨慎和出口太早的话就会使他一生的幸福受到连累。他不再多做一个动作,不再多说一句话儿,他只愿严格地慎言和慎行。老天!他会变得怎么样呢?如果这位亲王夫人突然认出他来,如果她在她的尚蒂利城堡里愤怒地对待他,就象在比斯卡罗的旅店里不信任地对待他那样;如果她再对他做那种业已放弃了的指责,如果她认为他由于有官方的身分,有王室的命令,想继续对康贝子爵或子爵夫人进行情有可原的追求,那么,一旦追求的目标却是有王室血统的一个亲王夫人,那么,他的行为不就是肆无忌惮,几乎是有罪的吗?但他突然又想:一个有这样高贵姓氏和地位的亲王夫人,只带一个仆人出外旅行,这可能吗?
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变化不定,激动不安的思绪总是寻找某种支撑点。卡诺尔被搞得胡涂了,他环视着四周,眼睛突然停在了一幅一个女人手拉一个小孩的画像上。
看着这幅画像,他的心突然一亮,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一步,来到画像跟前。
在另一方,假亲王夫人忍不住低声叫了一下,卡诺尔闻声转过脸,看到夫人刚才半掩遮的脸现在完全蒙上了。哦!哦!卡诺尔心中暗想,这意味着什么呢?或者他在去波尔多的路上碰到了亲王夫人,或者他上当受骗了,躺在床上的不是亲王夫人。不管怎样,我们走着瞧。
“夫人,”他突然说,“我现在对您的沉默不语如何设想,我认出……”
“你认出什么?”躺在床上的贵夫人叫道。
“我认出,”卡诺尔又说,“我使您象老亲王夫人那样产生相同的看法,算是我活该倒霉。”
“啊!”她禁不住松一口气。
也许卡诺尔的话并不很合逻辑,但却作了谈话的插曲;不过这一击算是打出去了,卡诺尔注意到打断他话的焦虑动作以及欢迎他最后那些话的快活表情。
“不过,”年轻军官说,“我不得不对殿下说,即使事情很令人不快,我也得留在城堡里,殿下想到哪里去,我也得去陪行。”
“这么说,”亲王夫人叫道,“我不能独自一人在我的卧室中了?哦!先生,这比无耻还要过份!”
“我曾对殿下说过,我得执行命令,但是,请殿下放心,”卡诺尔补充道。他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床上的女人,并且掂量着每一句话,“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会听从一个女人的请求。”
“我!”亲王夫人带着与其说尴尬不如说是惊奇的语气说,“的确,先生,我不知你要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影射的是什么。”
“夫人,”军官点点头说,“我相信引我来的贴身男仆对殿下说了我的名字。我是卡诺尔男爵。”
“就算是吧!”亲王夫人用相当坚决的口气说,“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
“我原想既然已经有幸赢得殿下的好感……”
“对我!怎么会这样,请说个明白好吗?”她的声音变化很大.长诺尔觉得她的声调特别生气,同时也特别害怕,使他想起留在他记忆中的那种声音。
卡诺尔认为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况且他几乎已定下心来。他带着深表敬意的样子又说:
“我会灵活执行我的命令。”
亲王夫人好象放心了。
“先生,”她说,“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犯错误,原原本本执行你的命令吧。”
“夫人,”卡诺尔说,“幸亏我尚不知怎样迫害一个女人,更不知怎样冒犯一位亲王夫人。因此我荣幸地对殿下答复我已经对老亲主夫人说过的话,我是她很恭顺的仆人……请您对我说,没有我的陪同,您不走出城堡。我极明白,我时常在您面前出现,使殿下极为讨嫌,我解救您,不再跟随。”
“可是,倘若这样,先生,”亲王夫人激动地说,“你不是没有执行交给你的命令吗?……”
“我做良心要我应该做的事情。”
“卡诺尔先生,”床上的人说,“我向你保证,不预先通告你,我不会走出尚蒂利城堡。”
“在这种情况下,”卡诺尔深深鞠躬说,“请原谅我让您一时动怒了。殿下今天以后若不召唤我,就不会再看到我了。”
“我感谢你,男爵,”她声音喜悦地说。这种快乐好象在室内沙龙中有了反响。“好了,好了,我感谢你,明天我会高兴再见到你。”
这一次,男爵一点也没搞错,他终于辨出了这声音。这种略带色情的微笑,正是那天晚上在比斯卡罗旅店中已落入他手中的那个迷人尤物的微笑。但是恰在此时,一个陌生的骑士却带来了埃珀农公爵的命令。正是这个可爱女人散发出的气息使空气中充满了香味,这是有了爱心的躯体散发出的热气,他好象已经搂到了这个身躯。至高无尚的想象力,这种怀着理想性的变幻无常的天使,实实在在的就在这里。
卡诺尔向画像看了最后一眼,尽管室内光线弱暗,但他的眼睛已开始适应了,他看到画上亲王夫人的标准鹰嘴鼻、黑头发和下陷的眼窝;而他面前这个刚才穷于应付第一幕角色的女人,却是眼睛凸出,鼻梁端正,鼻孔较大,由于时常爱微笑,口角凹陷,两腮丰满,这一切说明此人不爱苦思冥想。
卡诺尔知道了一切想知道的东西,他仍以同样尊敬的态度施礼,装作并没有识破面前的这个假亲王夫人,便抽身回到他的房间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