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卡诺尔在若尔内当着康贝夫人的面被捕的当天,她就与蓬佩一起动身去找亲王夫人去了,这是为了履行诺言。蓬佩这个最合格的侍从首先想到试图向女主人证明,科维尼亚那伙人之所以对美丽的女主人没要一点赎金,没对她动粗,那是因为他态度坚决,因为他有战争的经验,因此使她沾了光。实际上康贝夫人是不容易相信蓬佩的话的,她当时注意到,在近一小时的时间内,完全不见他露面;但是蓬佩却解释道,在这段时间内,他一直藏在走廊里,他在那里借助于一个梯子,为子爵夫人逃跑做准备工作;可是,他必须同两个狂妄的士兵对着干,争论该谁拥有这个梯子;可以想象到,他这样做,需要多大勇气。
这场谈话很自然导致蓬佩是那个时代军人们的光荣,他顽强同敌人拼搏,正如在蒙多班围城战和科比战役中已得到证明的那样,但是他对女同胞又是那样亲切和讲究礼貌,应该说,这种品质当时的军人是望尘莫及的。
事实是,不用猜测,蓬佩刚刚逃脱一起很大的危险,即被征募的危险。因为他平时走路总是两眼放光,胸挺得完全是军人式的,而且很象南罗德的架势,这首先让科维尼亚看在眼里;但是由于后来事情的出现,使这位上尉改变了主意;由于他从娜农手中得到了200比斯托尔,他就只去管卡诺尔男爵的事了;由于这种符合哲理的思考,认为嫉妒是爱情中最出色的情感流露,而且若在路途之中有了嫉妒之心,就应该加深这种嫉妒,因此娜农的亲爱兄长就不在乎蓬佩了,并且让康贝夫人继续赶路往波尔多去了;实际上,在娜农看来,波尔多离卡诺尔还太近,她想让子爵夫人去秘鲁,去印度,去格陵兰。另一方面,当娜农想到,从今往后,她独自在城堡的高墙之内拥有她亲爱的卡诺尔,这些优良的工事,国王士兵难于接近的堡垒,封锁住了置身于反叛营垒中的康贝夫人;娜农想到这里满心欢喜,这是人世上只有孩子和情人们才能有的。我们已经看到这场好梦是怎样变为现实的,我们已经看到卡诺尔和娜农怎样在圣乔治岛上重逢的。
因此,从康贝夫人那方看,她忧郁地在路上走着,身体不停地发抖。蓬佩尽管吹嘘得很厉害,但是仍然很难让女主人放心。当他们从若尔内上路时,天将傍晚。她在一条路上横穿时,看见一队不少的骑马人,仍是十分恐惧。
这是那些参加过拉罗谢富科公爵葬礼后回来的贵族们;这次葬礼搞得很有声势,借口向他父亲表示适当的敬意,马尔西亚克先生有意将丧事大肆操办,从法国各地,特别是从比卡底引来所有贵族,他们一般都憎恶马扎兰,对谋反亲王们表示同情。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令康贝夫人,尤其是令蓬佩很注目:这就是在这些骑马的人中,有些人斜吊着手臂,另一些人将包扎过的伤腿搭拉在马蹬上;有的前额还缠着绷带,血流不止;只有就近看,才能在这些十分狼狈的先生中认出,他们有些人在尚蒂利园林中狩猎时,曾是追逐黄鹿的敏捷而出色的猎人。
可是,因为害怕,人的眼睛反而炯炯有神。蓬佩和康贝夫人在这些缠着血淋淋绷带的人中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哦!夫人,”蓬佩说,“这真是一次选错了道路的埋葬。应该让这些贵族大部分都坠落马下,请看他们多么大伤元气。”
“这正是我看到的东西,”康贝夫人说。
“这让我想起从科比回来时的情景,”蓬佩自豪地说,“可是这一次,我不在这些勇敢人之中。”
“不过,”克莱尔有点不安,她看到这桩事情所呈现出的悲惨样子,就问道,“这些人难道没有一个头目指挥吗?他们没有指挥官?那个指挥官被杀了,怎么没看到?好好看看!”
“夫人,”蓬佩自豪地坐在马上回答,“在受指挥的人中要找指挥官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平时,在骑兵连里,军官和副官走在队伍的中间;在作战时,军官走在后面,或者在队伍的侧翼。往我指的那些地方看,你自己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蓬佩;但是,好象有人跟踪我们,看看我们背后……”
“嗯,嗯!不,夫人,”蓬佩咳了一下说,但是并没回头,怕看见后面真地有人跟着。“不,没有人;可是,等等指挥者。不是那个帽子插红色羽毛的人吗?……不……那把镀金的剑……不……那匹花斑的白马,与蒂雷纳先生的那匹马相似?不。这就奇怪了;然而,没有危险,指挥人会让人看到的呀;这时不象是在科比……”
“你搞错了,蓬佩先生,”可怜的侍从后面响起了刺耳的嘲笑声音,使蓬佩吓得差点坠下马,“你错了,这比科比更糟。”克莱尔连忙扭回头,看见离她两步远处有个骑马的人,中等身材,样子令人同情,他正用狐狸般的明亮小眼睛看着她。他一头厚厚的黑发,嘴唇扁平地紧闭着,哆嗦着,脸色苍白,前额忧郁地皱着。这个骑马人白天让人看见感到悲哀,夜里人们看见也许会感到恐惧。
“马尔西亚克亲王先生!”克莱尔很激动地叫道,“啊!欢迎你,先生。”
“应该说德·拉罗谢富科公爵先生,夫人。因为现在我父亲已经故去,我袭了他的爵位,我今后的行为好也罢,坏也罢,都将写在这个爵位名讳之下了。”
“你从哪儿回来?”克莱尔犹豫地问。
“我们被打败了,夫人。”
“被打败了,天哪!你们!”
“我对你说,我们被打败了,夫人,因为我不爱假充好汉,因为我对人对己均讲实话;否则,我可以吹嘘我们凯旋而归;但是,实际上我们被打败了,因为我们守卫索默尔的计划失败了。我们到得太晚;我们失去了雅尔泽刚交出来的这个战略要地。今后,假如亲王夫人象以往那样事随人愿,能守着波尔多的话,战争将集中在居耶纳省。”
“可是,先生,”克莱尔问,“如果索默尔是轻而易举投降的,那么我们看见贵族人士们伤亡惨重,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因为,”拉罗谢富科不无自豪地说,“我们这支部队遭遇上了国王的队伍。”尽管他有很强的自制力,也难以掩饰自豪的感情。
“双方交火了?”康贝夫人急忙问道。
“啊!上帝,是的,夫人。”
“这样,”子爵夫人低声说,“法国的最高贵血液由法国人使之洒出来!是你,公爵先生,做出了榜样!”
“是我,夫人。”
“你,如此沉着,如此冷静,如此明智!”
“当人们为一个不义的党派而反对我时,有时由于我对真理充满着激情,我就变得很不明智。”
“你至少没有受伤吧?”
“是的。我这次比其他士兵更幸运,而且比在巴黎要好。我当时甚至认为从内战中得到了相当多的东西,回来后不再同它算帐了,可是我搞错了。你要怎么着?人们在定计划时总是不考虑感情,生活中唯一的真正建筑师,只有感情要把人完全压倒时,才会来改革他的建筑。”
康贝夫人微笑了。她记得拉罗谢富科先生曾经说过,为了隆格维尔夫人的一双美丽眼睛,他为诸亲王们作战了,他为上帝而战了。
公爵注意到了子爵夫人的微笑,但并没有给她留下足够的时间。
“但是你,夫人,”他继续说,“让我对你表示恭维;因为实际上,你是英勇的榜样。”
“这从何说起呢?”
“怎么?孤身出来,只带一个侍从,象一个克洛兰德女人或一个布拉达芒特女人!哦!顺便说一句,我听说你在尚蒂利的迷人行为。人家告诉我,你出色地耍弄了那个可怜的为国王办事的军官……轻而易举获胜,不是吗?”公爵以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与目光补充道。
“怎么这样?”克莱尔十分激动地说。
“我说轻而易举,”公爵继续说,“因为他在与你武力相同时是不会争斗的。然而,在人们对这件奇事的讲述中,有一个情节给我的印象颇深……”
公爵的小眼睛带着最强烈的情感盯着子爵夫人。对于康贝夫人说,已经没有体面的退路了。因此她准备进行力所能及的自卫。
“请讲,公爵先生,”她说,“使你震惊的事情是什么呢?”
“是你的极端精明,夫人,来演这种滑稽的小角色。实际上,如果我相信人们对我讲过的话,那么,那个军官以前曾见过你的侍从和你本人了,我在想。”
最后这几句话,虽然讲得颇为巧妙,但这是足智多谋人的本领,并没有使康贝夫人产生强烈的反应。
“先生,你是说,他曾见过我?”
“请等一下,夫人,要知道,不是我这么说,而是那个没有确指的人,就称为‘人们’吧,而且,在他的威严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一般平民,都得臣服。”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呢?”
“人们说是在从布利恩到尚蒂利的路上,在一个称作若尔内的村镇里,不过,见面时间不长,那个军官得到了埃珀农公爵的命令,即刻动身往芒特去了。”
“可是,如果这位贵族人士见过我,公爵先生,他怎么会不把我认出来呢?”
“啊!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个绝妙的‘人们’,对一切都作了回答,他说没认出来是有可能的,因为会见是在黑暗中进行的。”
“这一次,公爵先生,”子爵夫人内心怦怦地跳着说,“我的确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哦,”公爵假装纯真地说,“我听到的情况也许有错误;再说,一会儿的见面又算得什么呢?……的确,夫人,”公爵优雅地补充道,“你的措辞与容颜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哪怕会面仅仅有一会儿时间。”
“但是,事情是不可能的,”子爵夫人又说,“既然你自己说,会面是在黑暗中进行的。”
“不错,你回避得很巧妙,夫人。那么是我搞错了,除非在这次会见之前.这个年轻人己经对你注意了。于是若尔内的奇遇就不真正是一次相会了……”
“那是什么呢?”克莱尔回答,“注意你说的话,公爵先生。”
“因此,你看,我不再说了,我亲爱的,法语十分贫乏,竟找不出一个词来表达我的思想。正如意大利人所说,这是……一次oppuntamento,正如英国人所说,是一次assignation(幽会)。”
“可是,如果我弄错的话,公爵先生,”克莱尔说,“这两个词译成法语,都是‘约会’之意吗?”
“哦,”公爵说,“这真是我用两种外国语讲的蠢话,我恰恰遇到了一个能听懂这两种语言的人!夫人,请原谅我;好象意大利语与英语也的确象法语那样贫乏。”
克莱尔用左手揉了揉心口,想出气舒畅一点,因为她觉得胸闷。她脑子里出现一件总让她猜想的事:这就是拉罗谢富科先生为了她才在思想上,至少是在感情上,才对隆格维尔夫人不忠的;他之所以这样说,正是嫉妒的情感让他不得不说。实际上,在两年之前,这位马尔西亚克亲王就曾对她大献殷勤,此人性格阴险,总是犹豫不决,而且怕这怕那,使他若不能成为最为感激的朋友,就会使自己变成最怀恨的敌人。因此,子爵夫人很不想得罪这个男人,不想损害公事和最亲密的关系。“你知道吗,公爵先生,”她说,“你是一个可贵的人,特别是在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下;而自鸣得意的马扎兰先生没有一件事比你治理的好。”
“如果我什么也不知道,夫人,”拉罗谢富科公爵先生说,“但我太象这位亲爱的总理大臣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同他作战。因此,我尽量要弄清一切。”
“甚至对你同盟者的秘密,如果你的这些女盟友真有秘密的话?”
“你刚刚说出了一个令人很刺耳的词:女人的秘密。这次旅游和这次相会也是一种秘密吗?”
“我们互相明白了,公爵先生,因为你只有一半道理。见面是一种奇遇。那次旅行是个秘密,甚至是一个女人的秘密,因为实际上这次外出只有我和亲王夫人知道。”
公爵微笑了。这种得体的自卫更刺激了他的敏锐观察力。“勒内是知道的,”他说,“里雄也知道,图维尔夫人同样,甚至那个康贝子爵也知道―我不认识他,我第一次听人讲起他……的确,后者作为你的兄弟,你会对我讲,秘密不出家庭。”
克莱尔为了不激怒公爵,她看见他已经开始皱眉了,便哈哈笑起来。
“你知道一桩事吗,公爵?”她问。
“不知道,讲给我听听;如果这是秘密的话,我保证象你一样谨慎,只讲给我的参谋部。”
“那好!说话算数;我不求别的,尽管我这样做冒着成为得罪亲王夫人的危险,让亲王夫人愤恨不是好事。”
公爵的脸有点发红了。
“那么!哪桩秘密呢?”他说。
“在那次派我出来的旅行中,你知道亲王夫人为我指定的陪同是谁吗?”
“不知道。”
“正是你本人。”
“的确,我记起亲王夫人曾让人问我是不是可以护送一个从利布恩到巴黎去的人。”
“你拒绝了。”
“我回布瓦图办件紧事。”
“是的,你要接待隆格维尔夫人派来的信使。”拉罗谢富科匆匆把子爵夫人看了一眼,好象在她的话没消失之前,探探她的心底,他靠近她问:
“你这是责怪我吗?”
“不是。你的心放在这地方是放对了,公爵先生,你应该得到的不是责怪,而是恭维。”
“啊!”公爵不由自主地叹息道,“但愿我能陪你旅行!”
“为什么这样?”
“因为我没去索默尔,”公爵以已有答案的语气回答,不过他不敢、或者不愿说出来。
“是里雄将一切全告诉给了他,”克莱尔心里想。
“可是,还有,”公爵又说,“我不抱怨个人的不幸,因为这不幸换来了大家的幸福。”
“你要说的是什么,公爵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说的是,如果我那次陪你一起旅行,你就不会碰到那位军官,显然上帝想保护我们的事业,又让马扎兰派这个军官到尚蒂利。”
“啊!公爵先生,”克莱尔因突然想到新近的痛苦事情,用窒息的声音说,“不要取笑这个不幸的军官。”
“为什么?他是个神圣的人?”
“现在可以这么说了,因为巨大的不幸对高尚的人来说,会有它们的加冕,就象让他们高升那样。这个军官也许现在已经死了,先生,他为他的错误,或者说为他一生的忠诚付出了代价。”
“死于爱情吧?”公爵问。
“让我们讲话严肃些,先生。你很清楚,我若把心交给某个人的话,决不会是在大路上碰到的人。我对你说,这个不幸人的今天甚至在马扎兰先生的命令下被逮捕了。”
“被捕?”公爵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事?又是碰上面了。”
“哦:我的上帝!是的。我经过若尔内……你认识若尔内这个村子吗?”
“完全熟悉。在那里,肩上挨过一剑……你从若尔内经过;然后,是不是在这同一个村子里,讲法可靠吗?”
“先把讲法放在一边,公爵先生,”克莱尔涨红脸回答,“正如我对你说的,我从若尔内经过,突然看见一支队伍逮捕并带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
“他,你这样说?啊!要注意,夫人,你曾说:他!”
“他,那个军官。我的上帝!公爵先生,你多么深不可测!把你的精明扔在一边吧,如果你对这个不幸的人有点怜悯的话……”
“怜悯,我!”公爵叫道,“咳!夫人,难道我有时间怜悯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嘛?……”
克莱尔偷偷看了看拉罗谢富科苍白的脸和被冷笑扭动的痉挛薄嘴唇,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夫人,”公爵又说,“我本想荣幸地多送你一程,可是我得在蒙特龙驻防,请原谅我得离开你。20个贵族士兵比我更幸福地护送你见到亲王夫人为止,请你转致我对她的敬意。”
“你不去波尔多?”克莱尔问。
“现在不去,我到蒂雷纳去找布庸先生。我们对在这次战争中不会是将军的人斗争得很客气;我有好些事要做,但我想获胜,并且一直是中尉。”
说完这话,公爵客套地对子爵夫人施礼,并且以缓慢的步子走上他的骑兵部队走过的路。
克莱尔眼望着他走远,低声说:
“他的怜悯!我启示了他的怜悯心!他说了这句话:他没有时间怜悯。”
她看见一队骑马人向她这里走来,其余的人进入了附近的一个树林中。后面,这20来个骑马人沉思地缓行,缰绳搭在马脖子上。一个目光不自然、双手雪白的男人,后来在他的回忆录的开头,写下了这段伦理学家颇感奇怪的话:
“我认为,应该仅限于用感情来加以证明,而不要产生感情。在一个灵魂高尚者的心里,这是一种对什么都无益的感情,它只能削弱应该献给人民的心,它从来不能理智行事,使人只根据情感需要行事。”
两天之后,康贝夫人来到了亲王夫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