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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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稍做必要的交待,再继续往下讲我们的故事。先来说娜农·德·拉蒂格。在利布恩集市的敞厅下,娜农看见可怜的里雄奄奄一息,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想必人们已经看到了,娜农是个有刚性的女子,却偏偏生得体态娇小,蒲柳之质,但很能吃苦,不怕危险,有较强的忍耐力。娜农重感情,又精力充沛,而且特别坚强,善权变,乐天知命,能屈能伸。
埃珀农公爵了解她,确切地说,他认为他对她了解,而实际上,他对她并不了解。她看到有人受皮肉之苦吓昏了。他要是看到这情景,一定会感到震惊。她在阿让时,一次寓所失火她被困在里面,险些被大火活活烧死。但为了不让她的冤家对头们笑话,她没有喊过一声。她的对头们对总督有反感,加上火灾之后,她安然无恙,对头们气急败坏,其中有一个恼羞成怒,策划陷害总督的情妇。娜农亲身经历了这场动乱,亲眼看见她的两名侍女为了保护她而惨遭杀害,她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娜农昏死近两小时,后又诱发神经病。在此期间,她不会说话,只会哇哇乱喊乱叫。王后给她写来过不少封信,还亲自来看过她。马扎兰先生也来了。他刚来不久,坐在娜农的床前准备给娜农医病。他想用医学医治这个受到威胁的躯体,用神学救治这颗有危险的灵魂。
午夜前,娜农恢复了知觉,因此她有时间集中她的思想,可她没有这样做,她双手抱住头,放开嗓门子喊:
“我完了!他们毁了我!”
幸好这话喊得莫名其妙,在场的人都以为她说胡话,所以就没有往心里去。
尽管如此,这话仍然进了在场的人的脑子。埃珀农前天去利布恩以外远征了,今天上午一回来,他不但知道娜农昏倒了,而且也知道她醒后说的话。埃珀农知道娜农这个人好激动,他理解她的话不一定是胡话,就急忙赶来看娜农。实际上,他是想趁看娜农的人还没有来这个当儿和娜农谈一谈。“亲爱的朋友,”他说,“我知道你对里雄的死感到悲痛,我知道从你的窗户底下把里雄抓走不怎么象话。”
“对,就是不象话!”娜农大声说,“可憎!卑鄙!……”
“这次你就放心好了,”埃珀农说,“我现在知道这事对你有影响,我将把处决判乱分子的场所安排在林荫广场,不在集市广场搞了。你说有人害你,你说这个人是谁?里雄,我想不会,因为里雄和你没有往来,他根本就不认识你。”
“啊,公爵先生,是你呀!”娜农撑着胳膊挺起身,抓住埃珀农的胳膊。
“对,是我。你能认出是我,我很高兴,这说明你好多了。你说害你的人是谁?”
“是他!公爵先生,是他!”娜农的神志还是有点不清,“是你把他给毁了!啊!可怜的人儿!”
“亲爱的朋友,你把我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是你把他害了。你听不懂我的话,公爵先生?”
“我听不懂,亲爱的朋友。”埃珀农试图把娜农引到她说胡话的思路,“我不认识他,怎么会害他呢?”
“他是战俘,上尉军衔,当过总督。他的封号、军阶和那个可怜里雄的一样,波尔多人要在他身上报你们所杀之人的仇,这事你不知道?你枉有一张正义的外衣,这是货真价实的谋杀,公爵先生!……”
公爵被劈头盖脑的责问,炽热目光的逼视和激动的举止搞得很尴尬,脸白一阵红一阵,招架不住了。
“嗯!没有错,没有错!”公爵拍着脑袋,大声说,“卡诺尔这家伙,我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我哥哥,我可怜的哥哥”娜农大声说。娜农感到高兴,因为她给情夫封了个埃珀农不熟悉的封号。
“你说得对,”埃珀农公爵说,“我是个没有头脑的人,竟然把我们可怜的朋友给忘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波尔多人现在才知道消息,等他们凑到一起再组织审判……再说,他们不会当机立断。”
“王后犹豫了!”娜农说。
“王后是王后,王后掌握着生死大权,他们是什么?他们是叛乱分子。”
“哎呀!”娜农说,“又是一个他们没有任何准备的理由。那你说,你准备怎么办?”
“我说不来,不过请你相信我。”
“啊!”娜农说着往起站,“我亲自去波尔多投案自首,他就不会死了。”
“你放心,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事儿。我系的铃,我肯定去解。王后在城里有几个朋友,这你不必担心。”公爵的许诺是诚心诚意的。
娜农从公爵的眼神里看到了公爵的信心、坦诚,尤其是决心。于是她抓住公爵的手吻着说:
“啊,大人,你要是把事情办成,我爱你一辈子!”公爵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这是娜农第一次向他表露心迹,第一次给他许这样的愿。
他再次安慰娜农,叫她不要有顾虑,然后立即出去把他信得过又能干的手下人叫来一个,指示他去波尔多,哪怕是翻城墙也得把他的亲笔信交给律师拉维:
卡诺尔先生是要塞司令官,为陛下效劳,他不能有麻烦。
要是他万一被捕,必须设法将他保释,包括贿赂狱警。他们要多少钱就给多少,如果必要,可以出100万,国王那面由埃珀农公爵负责。
万一贿赂不成,就使用武力,切莫畏缩不前。暴力、纵火、暗杀、随时制宜。
此人相貌特征:高个子,棕色眼睛,鹰勾鼻子。万一拿不准,就问他:“你是娜农的哥哥吗?回答必是脱口而出,不得有片刻的迟疑。”
送信人走了。3小时后到达波尔多。他来到一家农场,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在老乡那里换了一身土布衣服穿上,赶着一辆满载面粉的大车进了波尔多城。
军事法庭的判决做出一刻钟,拉维收到了信。拉维叩开城堡的大门,去和监狱长进行交涉。拉维先拿出20000法郎,监狱长没有收,拉维又加了10000法郎,监狱长还是不收,再加了10000法郎,监狱长收下了。
根据埃珀农公爵的意思,问一声“你是娜农的哥哥么”?应该能消除各种误解。但大家知道,有人会用这句话去招摇撞骗,要是碰上科维尼亚这样随便的人,他肯定会说:“是的,我是娜农的哥哥。”那他就把卡诺尔给顶了。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自由。
科维尼亚是用马送到圣卢贝村的。该村是埃珀农派的天下。科维尼亚刚到圣卢贝,公爵的信使就骑着马朝他走过去。信使骑的是公爵那匹价值连城的西班牙种牡马。
“他得救了么?”信使大声问押解科维尼亚的卫队长。
“得救了,”卫队长说,“我们把他带来了。”
信使一听人都带来了,就再没有问什么,掉转马头迅速往回赶,一个半小时就回到了利布恩。马累垮了,没有进城门就倒地了,把信使摔到翘足等待消息的埃珀农面前。信使忍着痛和累说:“他得救了。”埃珀农听了撒腿就往娜农那儿跑。娜农躺在床上,魂不守舍,两眼呆滞,直勾勾盯着挤满仆从的门口。“是的!”埃珀农公爵大声说,“是的,他得救了,亲爱的朋友,我把他带来了,你快去看!”
娜农高兴得在床上跳了起来。这寥寥数语搬走了压在她心头的千斤巨石,她冲天伸开双手,原先由于过度失望而没有泪,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却使她泪如泉涌。她用难以描述声调动情地说: “啊!我的天!我的天啦!我谢谢你!”
然后由望天转而看地。她看见埃珀农公爵在她身边。埃珀农人不错,他不仅关心那个俘虏,而且同她一样为她的幸福而高兴。她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种忧虑:当公爵看到顶替她哥哥的陌生人,看到了近乎私通的假爱情取代了真正的兄妹亲情时,他会怎么想呢?
“咳!管它呢!”娜农是个具有崇高忘我精神的人,她想:“反正我没有欺骗他,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要是撵我,骂我,那我就给他下跪,感谢他3年来为我所做的牺牲。我可怜,我被侮辱,但我心里高兴,我将带着我的爱情,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离开这儿。
在自已的梦想里,抱负成了爱情的牺牲品。仆从组成的人墙散开了,一个男人冲进娜农的房间,大声叫着: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呀!”
娜农坐起来,双眼圆瞪,脸色比枕巾还要苍白。娜农又昏过去了,但嘴里念叨着:
“科维尼亚!我的天!科维尼亚!”
“科维尼亚!”公爵重复一遍,惊奇地环视四周,寻找娜农呼唤的是谁。“科维尼亚!”公爵问,“这儿谁叫科维尼亚?”等于白问,科维尼亚绝对不会应声,因为他还没有完全获救,不能贸然坦认,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一般都不怎么直抒胸怀,何况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他应上一声,他就会失去他的妹妹,失去了妹妹,他肯定完蛋。所以他心里明白,无论他多有心计,他必须保持沉默,让娜农纠正她说的话,否则他不会露出声色。
“卡诺尔先生!”娜农声音很大,两道闪电般明亮的目光射向科维尼亚。
公爵又皱眉头又咬嘴唇。除了脸色刷白的菲娜特和竭力保持镇静的科维尼亚,在场的人都搞不清娜农的无名之火是怎么回事,你看我,我看你,感到很奇怪。
“可怜的妹妹!”科维尼亚附在公爵的耳旁小声说,“她为我担忧过度,搞得她自己神经失常,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必须回答我的问话!”娜农火了,“混蛋!回答我!卡诺尔先生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说!你说呀!”
科维尼亚豁出去了,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厚着脸皮抵赖。承认事实,以求自救,向埃珀农公爵揭露他帮助过的假卡诺尔的老底,揭露先征兵对抗王后,后又将这些兵卖给王后的真科维尼亚的老底,那等于是去集市广场的绞刑架上去会里雄。他走到埃珀农公爵面前,含着泪说:
“先生,这不是胡话,是疯话。你看见了,痛苦把她折磨得神魂颠倒,连她的亲人都不认识了。如果说谁能使她恢复理智,你知道,此人非我莫属。因此,我求你支走仆从,只留菲纳特一个,必要时可以照顾她。有些心硬的人把这可怜的孩子当笑柄,你看到都会生气。”
要不是仆从打着王后的旗号告诉公爵,马扎兰先生要召开特别会议,叫他回去的话,公爵也许不会轻易接受科维尼亚的建议。公爵虽然耳朵软,但科维尼亚的言行开始引起他几分怀疑。
趁仆从请公爵签收信件之机,科维尼亚弯下腰,对娜农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要冷静,我的妹妹。只要我们两能单独谈一谈,什么事都好商量。”
娜农扑通一声又倒在床上,虽不是冷静的举动,至少没有胡闹。希望产生的作用虽然不大,但不失为缓解心灵痛苦的一剂良药。
公爵决定把托尔贡和热龙特分子耍到底,于是走到娜农跟前,吻了一下娜农的手,对娜农说:
“亲爱的朋友,危机已经过去了,希望你能打起精神,我让你和你最喜欢的这位哥哥在一起,因为王后派人来找我,否则叫我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你,必须得有陛下的命令。”娜农觉得没有胆量回答公爵的问题,只好看着科维尼亚,握住科维尼亚的手,仿佛对科维尼亚说:
“你没有欺骗我,哥哥,我真能相信么?”
科维尼亚也握了一下娜农的手,转身对埃珀农先生说:“是呀,公爵先生,大的危机起码是过去了。我妹妹很快会相信,她身边有个忠诚可靠的朋友,他会为她的幸福和自由上刀山下火海。”
娜农再也克制不住了,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她是有毅力的,有泪不轻弹的,但许多事令她伤心,她需要眼泪。埃珀农公爵见状边往外出走,边摇头,边用目光将娜农托付给科维尼亚。埃珀农公爵刚出门。娜农就大声嚷嚷开了。
“啊!这个家伙让我吃够了苦头,他要是再呆下去,我想我就活不成了。”
科维尼亚打手势让娜农安静,然后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埃珀农是否真的走了。
“哼!管他听不听,无所谓!”娜农大声说,“你小声对我说上两句宽心话,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妹妹,”科维尼亚开始摆架子了,态度异常严肃地说,“不是我在你跟前吹牛,我肯定能成功,但是,我要强调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无论如何要说到做到。”
“做到什么?”娜农说,“这一次我们相处不错,难道我们之间还存在什么可怕的误会吗?”
“救救可怜的卡诺尔。”
娜农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科维尼亚。
“他完蛋了,是不是?”
“咳!”科维尼亚回答说,“你若问我的真实想法,不瞒你说,我觉得事情不妙。”
“你胡说!”娜农大声说,“你知道这个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你爱他胜过爱你自己的亲哥哥,因为你救过他,而我没有。当你发现了我,你先收留了我,后来又把我抛弃了。”
娜农显得有些烦躁。
“没有错,你说得很对。”科维尼亚说,“我把此事告诉你,并非以此为把柄来责怪你,而是给你提供观察参考资料。噢,这样吧,把手放在心口上,我不敢说放在良心上,因为我怕说了假话。我们俩要是还被关在特龙佩特城堡的监狱里,我不想多解释,我就会对卡诺尔先生说:‘先生,娜农称你是她哥哥,她要的是你,而不是要我,那么来的就是他,而死的就是我。”
“他活不久了!”娜农突然大喊大叫,悲痛万分。这说明死的意识只能在大脑处于恐惧而并非恍惚的状态下才进入大脑,所以肯定给大脑的打击很重。“他要死了!”
“我的好妹妹,”科维尼亚说,“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我们要做的事,一定要以此为基础。现在是晚上9点钟,他们放走我已经二个小时了,二小时内能发生不少事情。你别悲伤好不好!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有个想法。”
“快说出来看看!”
“在距波尔多一法里处,有我100名战士和一名中尉。”
“中尉人可靠吗?”
“他是费居宗。”
“费居宗?”
“对,我的好妹妹。不管布庸先生说什么,不管拉罗谢富科先生做什么,不管亲王夫人想什么,我觉得有了这100名战士,即使牺牲一半,我也能把卡诺尔先生救了。”
“啊,你搞错了,我的哥哥,你救不了!你真的救不了……”
“我一定能,否则我就不活了!”
“咳!你的死只能向我证明你有诚意,但你的死救不了他的命!他完了!彻底完了!”
“我告诉你,他没有完,否则我替他去自首!”科维尼亚慷慨激昂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你自首?你!”
“对。我肯定去,因为大家都讨厌我,喜欢老实巴交的里雄,对他恨不起来。”
“讨厌你?为什么讨厌你?”
“很简单,因为我三生有幸和你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对不起,亲爱的妹妹,我对你说的话,在一个忠诚的女保皇党人听来,那是极力的奉承。”
“等等,”娜农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边又把手指放到嘴唇上。
“有话快说!”
“你说波尔多人讨厌我?”
“说白了,他们憎恨你。”
“啊!真的!”娜农半忧半喜地说。
“我想我对你说的话不一定都中听。”
“哪里哪里!”娜农说,“即便不中听,那也是中肯的。说实话,你说得很对。”娜农喋喋不休,与其说是给她哥哥说话,不如是她在自言自语。“他们憎恨的不是卡诺尔先生,更不是你。别急,你等等。”
娜农站起来,在她细嫩灼热的脖子上围条长丝巾,额头泛着红,挺胸坐到桌前,提笔匆匆写了几行字。科维尼亚猜想她写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你把这个带上,”娜农边封信口,边说,“一个人去趟波尔多,不带一兵一卒。轻装简行。圈里有匹柏柏尔马,骑上它,一小时就到波尔多,你能快则快,到波尔多后,你把信交给亲王夫人,卡诺尔就有救了。”
科维尼亚惊讶地看了一眼妹妹。科维尼亚知道,他妹妹精力充沛,办事讲究效率,二话没说来到马圈,跨上那匹柏柏尔马,踏上去波尔多的征程。半小时后,他已走完多一半的路。娜农不信上帝,站在窗前看见他走了,跪下做了个简短的祈祷。
祈祷完毕,把她全部的金银细软装进箱子,预定了马车,并让菲娜特给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