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师十点钟准时到达,他是个年轻的物理学家,因为是犹太人,所以在大学的同事中相当孤立,他是唯一与我们这些与世隔绝者有交往的人。他的未婚妻——一个年轻姑娘陪伴着他。她似乎更像是他的情妇,笑声不断地从她嘴里发出来,幼稚又有些傻乎乎的,所以那些市民都认为她是个轻浮的姑娘。我们首先乘火车去附近的一个小湖,一路上我们不停地吃、闲聊、互相嘲笑。几星期以来紧张、严肃的工作使我失去了平日的健谈和爽朗,这一时刻甚至像易起泡的葡萄酒一样令我痴迷。真的,他们孩子气的、大胆的活动非常成功地使我脱离了平素冥思苦想的工作。我刚刚走到野外,偶然与这个年轻姑娘赛跑使我又变成了原来那个强健的、无忧无虑的小伙子。在湖边我们租了两条小船,我老师的妻子划着我的船,讲师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划另一条船。船几乎还没离岸,比赛的兴致就感染了我们,我们都想超过对方。我当然处于劣势,因为他们两人一起划,我必须~个人与两个人竞争;但是我甩掉了外衣,摆好了姿势,作为一个在这项运动上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我拍击水面远比他们有力得多,互相嘲笑的话飞来飞去,此起彼伏,刺激对方。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七月的炎热,不在乎汗如雨下,我们就像被判在船上划桨的囚犯那样机械地运动,以极大的热情进行着这场体育比赛。我们终于接近目的地了,这是个被树林覆盖的半岛。我们更奋力地划桨,我的同伴也沉浸在这场游戏中,在她的欢呼声中,我们的船首先触到岸边。我走下船来,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汗流浃背,沉醉在不寻常的阳光中,沉醉在成功的喜悦中,我的心都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粘在身上。讲师的情况也不比我好,我们两个兢兢业业的英雄不仅没有得到赞扬,反而因为我们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被两个女人大肆嘲笑了一番。
终于,她们给了我们一点儿时间冷静下来;我们开玩笑似的当场分成了男部和女部——灌木丛左边和右边。我们飞快地换上游泳衣,在灌木丛后闪出光亮的内衣及赤裸的胳膊,并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们同时也做好了准备,两个女人惬意地跳进水中。讲师没有我那么疲劳(我一个人战胜了他们两个),紧接着跳进水里。我因为划船时用力过猛,还感觉到心脏在狂跳,所以我悠闲地躺在荫凉中,耳中轻微地嗡嗡作响,惬意地让云彩从上面飘过,任由血液在身体中翻滚,尽情地享受这份疲倦。
但是没过几分钟就从水面上传来了急切的声音:“罗兰德,来呀!比赛游泳!有奖励的!
潜水!”我没有动,好像我能够这样躺一千年一样,我的皮肤在透过来的阳光下微微发烫,凉风温柔地轻抚着它。但是又传来了笑声,讲师的声音说:“他不行了!他彻底完蛋了!您去把那个懒鬼弄来!”我真的听到水声近了,现在她的声音就在耳边:“罗兰德,来呀!比赛!我们必须让他们瞧瞧!”我没有回答,我喜欢让别人找我。“您在哪儿呢?”我已经听到赤脚在沙子上走动的声音,突然她站到了我面前,湿滴滴的游泳衣紧紧地贴在孩子般苗条的身上。“您在这儿!真够懒的!现在起来,懒鬼,我们都快到那边的小岛了。”我舒适地躺着,懒洋洋地挪了挪,说:“这儿好得多,我随后就到。”
“他不愿意,”她笑着用手指着水的方向。“快跟牛皮大王一起过来!”远处回响着讲师的声音。“快来吧,”她急切地催促着,“别让我丢脸。”但我只是懒懒地打着哈欠。她就半生气半戏谑地折了一根灌木枝。“起来!”她坚定地重复着,并用枝条在我胳膊上抽了一下。她打得太狠了,我的胳膊上起了红红的一道。“现在我可真不干了,”我半开玩笑地激她说。但现在她真的生气了,她命令说:“快起来!快!”当我固执地不肯动的时候,她又用锋利的枝条狠狠地抽了我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气愤地腾地跳起来,去夺她的枝条。她向后退,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在抢夺枝条的扭打中,我们半裸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得很近很近。为了强迫她扔掉手里的枝条,我抓住她的胳膊,扭住她的手腕,她又继续向后退。这时,突然晰的一声——她游泳衣腋下的别针撕掉了,左边一片从她的胸脯上垂落下来,她胸脯上红红的“蓓蕾”映入我的眼中。我不由自主地向那里望去,只有一秒钟,但已足以使我不知所措,我颤抖地、羞怯地放开了她的手。她的脸红起来,用一个发卡试着把衣服别上。我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她也沉默着。这一时刻我们之间的气氛简直令人窒息。
“喂……喂—…·你们在哪儿呢?”他们的声音是从小岛上传过来的。“好,我来啦。”
我大声回答着,一下子扑入水中,满心欢喜能够摆脱这窘境。几个沉浮,赶紧逃开的欲望和血液的嘶嘶声都被更强烈、更清晰的欲望冲刷得一干二净。我很快就赶上了他们两个,和孱弱的讲师又进行了一次比赛,我赢了。我们又游回半岛去,她已经穿好衣服等在那里,我们在野外愉快地野餐了一顿。虽然在我们四个人的小圈子中大家都放肆地相互嘲讽,但是我们俩都不自觉地互相回避,不直接与对方交谈;我们聊天,我们大笑,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她总是敏感地立即避开,那段插曲引起的尴尬还没有消逝,我们总感觉到对方还记得刚才的事,因而更加羞愧不安。
下午过得非常快,我们又重新分组划船,但是对体育运动的兴致总是要导致惬意的疲劳,酒、温暖、阳光渐渐地溶入血液中,并留下了它红色的印迹。讲师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开始进行一些小小的亲热,我们两人只能尴尬地忍耐着;他们靠得越来越近,而我们俩却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但这种方式就已经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两人在树林中故意落在后面,肯定是想不受干扰地接吻;每到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们的谈话总是陷入僵局。最终,我们四个人都满意地重新坐上火车,我们似乎预感到那晚的事,终于排除了彼此间的尴尬。
讲师和他的女朋友把我们送到门口,我们自己走上楼梯;几乎还没有走进房间我又感到那么痛苦、那么迷乱,同时又那么渴望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若是回来了多好!”我烦躁地想。就在同时,仿佛她感觉我唇上没有发出的感叹一般,她说:“我们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我们走进去。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的房间里一切如故:我不由自主地在空空的椅子上勾勒出他忧郁的、不幸的形象。但那些纸页静静地躺在那里,期待着他的归来,就像我一样。
痛苦的想法接踵而来:他为什么抛下我?嫉妒的怒火越燃越烈,直上升到我的咽喉,我心中又涌起那个愚蠢的欲念,做些卑鄙的恶劣的事报复他。
她跟着我。“您留在这儿吃晚饭,您今天应该一个人呆着。”她怎么会知道我害怕空荡荡的房间,害怕楼梯的吱吱声,害怕咀嚼记忆,所有我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所有恶劣的念头她都能猜中。
一阵恐惧袭来,我害怕我自己以及在我心中游荡的仇恨。我想拒绝,但我太懦弱,不敢说一个不字。
我一向非常厌恶通奸,但不是出于正直的道德观念以及保守贞洁的想法,也不是因为它意味着黑暗中的偷窃行为,以及它意味着对陌生躯体的占有,而是因为几乎所有女人在这一时刻都会吐露她们丈夫的最隐秘的事情——她们窃取了这个受蒙蔽的人最秘密的隐私,抛给另外一个陌生人:他的强壮之处或是他的弱点。我认为这是一种背叛,不是因为女人自愿,而是因为她们为了替自己辩护,几乎总要将丈夫的遮羞布稍稍掀起,作为与另~个陌生人睡觉时嘲讽的笑料。
当时我为狂怒的绝望所迷惑,一开始只是同情地,而后才温存地拥抱他的妻子——一种感情飞快地变成另一种——并不是因此我才觉得应当诅咒,甚至我至今还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卑鄙可耻的行为,因为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发生的,我们两人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堕入这个深谷的。因为我在热吻之后还让她讲述他的秘密,我让这个激动的女人泄露她婚姻的秘密。为什么我还忍受着,没有将她推开,任由她一味地暗示,他多年来一直不肯亲近她;我为什么没有专横地阻止她谈论他性方面的隐秘?但我是这么渴望知道他的秘密,如此渴望知道他对她、对我、对所有人的罪过,所以我才会昏昏沉沉地容忍她诉说她所受的冷遇。这与我在他那里所感受的是多么相似!这样就发生了我们两人出于迷乱及共同仇恨所做的仿佛爱一般的举动;但是当我们的身体彼此寻觅,互相拥有的时候,我们两人总是想到他,说到他,最终仅限于谈论他。有时她的话使我痛苦,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虽然对此厌恶至极,但我还是不能停止与她缠绵。我的身体不再服从意志,它依照自己的欲求疯狂地追逐着。我战栗着亲吻那个背叛我最亲爱的人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舌尖上充满着厌恶和羞愧的苦涩,我爬上楼回到我的房间。当她身体的温热不能够再驾驭我的意志的时候,我便感到我的背叛是那么真实地摆在面前,它是那么可惜。
我再也不能够走到他面前,再也不能够握住他的手,我立刻意识到,我不仅窃取了他的,也窃取了我自己的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只剩下一条路:逃跑。我发疯似地收抢着东西,整理书本,与房东结账,我不能让他找到我,我应当神秘地、彻底地消失,就像他从我面前消失一样。
但就在忙碌的时候,我的手突然僵住了。我听到楼梯吱吱的响声,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上楼来——是他。
我一定是面如死灰,因为他一进门就叫起来:“你怎么了,孩子?你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