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寓意的故事就像是蚊子的细长的口器。它刺进你的皮肤,分泌出一滴稀释你血液的唾液,刺激了你的良知。因此,我们不如先看看寓意,了却心事。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但是把测试金子的酸溶液瓶塞关好的是聪明的孩子。
百老汇路同华盛顿广场交界的一角是小里亚托剧院区。演员们站在这里,一听他们的谈话就知道他们的身份:“‘没门,’我对弗罗曼说,‘周薪一百,少一个子儿都不干。’我说罢就出来了。”
灯火辉煌的剧院区西南有一两条街道,说西班牙语的美国人聚居于此,在寒风刺骨的北方获得一些热带的温暖。这个区域的活动中心是一家名叫“庇护所”的咖啡餐馆,顾客多半是来自南方的流亡者。智利、玻利维亚、哥伦比亚、山峦起伏的中美洲共和国、愤怒的西印度岛屿,政治火山爆发后,披斗篷、戴宽檐帽的先生们像火山熔岩似的涌来。他们在这里研究对抗策略,等待机会,寻求资助,招募亡命徒,私运枪支弹药,准备东山再起。他们在“庇护所”找到了适合他们滋生的土壤。
“庇护所”餐馆提供的食品,无论来自南回归线或者北回归线的人都觉得好吃。出于利他主义的原因,这里有必要说几句题外话。厌倦了法国厨师的烹调花招的吃客啊,赶快去“庇护所”吧!只有在那里才吃得到按西班牙方式烹制的鱼——青鱼、鲱鱼,或者墨西哥湾的鱼。番茄赋予它颜色、个性和灵魂;红辣椒给了它风味、独创性和热情;不知名的香草提供了刺激和神秘——而它的登峰造极的荣光需要专门介绍。它的上下左右——绝非里面——有一种若隐若现、轻灵微妙的氛围,恐怕只有物理研究学会才能查出它的根源。别说“庇护所”做的鱼里加了大蒜。只能说大蒜的精灵飘然而过时朝那盘上面放着欧芹的鱼丢了一个飞吻,如同现实生活中一样,你自作多情地认为那个给别人的吻在自己的嘴唇上回味无穷。那个名叫康齐托的侍者给你端来一盘黑豆和一瓶波尔图葡萄酒时——啊,简直是天上人间!
一天,一艘汉堡-美国航线的班轮在五十五号码头卸下了来自卡塔赫纳的乘客,佩里科·齐梅内斯·比利亚布兰卡·法尔孔将军。将军的肤色介于棕黄色和栗色之间,腰围四十二英寸,穿了高跟马靴身高也只有五英尺四。他留着两撇像是游乐园打靶场的老板的胡子,一身礼服像是得克萨斯州的议员,神气活现的样子则像是没有受到委派的代表。
法尔孔将军懂的英语只够他打听去“庇护所”餐馆该怎么走。到了附近后,他看到一座红砖房屋前面的“西班牙酒店”的招牌。窗口有块西班牙文的告示:“本店说西班牙语。”将军带着宾至如归的感觉走了进去。
舒适的账房间里坐着老板娘奥布赖恩太太。她是个金发女人——哦,一头无可指责的金黄头发。此外,她十分和蔼可亲,长得白白胖胖。法尔孔将军深深一鞠躬,把脱下的宽檐帽子扫过地板,说了一串西班牙话,音节像是沿着火药引线点燃的鞭炮。
“西班牙人还是意大利人?”奥布赖恩太太愉快地问道。
“我是哥伦比亚人,夫人,”将军自豪地说,“我讲西班牙语。你窗口的告示写着这里说西班牙语。怎么回事呀?”
“你已经在说西班牙语了,不是吗?”夫人说,“我可不会。”
法尔孔将军在西班牙酒店租了客房,安顿下来。傍晚时,他上街逛逛,看看这个北方喧闹的城市的奇迹。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奥布赖恩太太美妙的金黄色头发。“在这里,”将军自言自语地说,当然用他本国的语言,“可以找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们哥伦比亚的女人中间可没有这么好看的。但是法尔孔将军不应该想漂亮女人。我的国家要求我忠诚。”
在百老汇路和小里亚托的拐角上,将军给卷了进去。来往的电车使他不知所措,一辆电车的保险杠刮了他一下,害他撞到一辆堆满橘子的手推车上。一辆出租马车的轮毂擦过他身边,相距只有一英寸,车夫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臭骂。他跌跌撞撞跑到人行道上,一台炒花生机器的汽笛朝他耳朵喷了一阵滚烫的热气,吓得他赶快跳开。“天哪!这个鬼城市是怎么搞的?”
将军像受伤的沙雉鸟似的从人流中逃出来时,两个猎手立刻瞄上了他。一个是“恶棍”麦圭尔,他惯用的家伙是结实的手臂和八英寸长的铅管。另一个柏油马路上的暴君宁禄是手段比较文明的“蜘蛛”凯利。
他们朝显而易见的猎物扑去时,凯利抢先一步。他用胳臂肘挡开了麦圭尔先生的袭击。
“闪开!”他厉声命令说,“是我先看到的。”麦圭尔为了不吃眼前亏,乖乖地躲开了。
“请原谅,”凯利先生对将军说,“你碰到一点麻烦,是吗?我来帮你忙。”他捡起将军的帽子,掸掉灰尘。
凯利先生的办法百试不爽。将军被喧嚣的街道搞得晕头转向,像欢迎一个见义勇为的骑士似的欢迎解救他的人。
“我的愿望是回我住的奥布赖恩的酒店,”将军说,“哎哟,先生,这个纽约城里来来往往的车子又响又快。”
凯利先生的礼貌不允许这位显赫的哥伦比亚先生独自回去担当风险。他们一直走到西班牙酒店门口。斜对面是“庇护所”餐馆的有灯光照明的招牌。凯利先生对这里的街道几乎没有不熟悉的,他一看外表就知道那是“意大利人的场所”。凯利先生把所有的外国人分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两类。他对将军说,他们一见如故,应该去那里在酒的基础上加深他们的交情。
一小时后,法尔孔将军和凯利先生坐在“庇护所”阴谋家之角的一张桌子旁,桌上已经摆了不少酒瓶和杯子。将军第十次吐露了他来美国的秘密使命。他说他来这里是替哥伦比亚革命者购买武器——两千支温切斯特连发枪。他口袋里揣着卡塔赫纳银行开给纽约联行的两万五千元汇票。别的桌子上有别的革命者向同谋大声说出政治秘密,但嗓门都不如将军那么高。将军拍桌子,招呼侍者添酒,他朝他的朋友呼喊说他的任务是严格保密的,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凯利先生热情高涨,深表同情。他在桌子上伸过手去,握住将军的手。
“先生,”他诚恳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国家在哪里,但我是支持它的。我猜想准是美国的一个分支机构,因为诗人和小学老师有时候也称呼我们为哥伦比亚[1]。你今晚碰到我也是你的运气。全纽约只有我能帮你做成这笔枪支交易。美国国防部长是我最好的朋友。目前他正好在纽约,我明天帮你去找他。先生,你把汇票藏好。我明天来你这儿,带你去看部长。嗨!你说的不会是哥伦比亚特区吧?”凯利先生突然起疑说。“靠两千支枪可拿不下来——以前用更多的枪试过,都没有成功。”
“不,不!”将军嚷道,“是哥伦比亚共和国——南美洲顶端的一个伟大的共和国,是啊,是啊。”
“那就好,”凯利先生放心地说,“我们现在回家,明天再见。我今晚给部长写封信,同他约一个会面的时间。把枪支运出纽约有些难办。连麦克拉斯基都办不到。”
“你们的纽约真是个大地方,”他说,“街上的车辆太吓人了,炒花生的机器声音刺得耳朵痛。但是,凯利先生——头发金黄金黄、胖得可爱的太太们——她们了不起!太了不起啦!”
凯利到最近的电话间,打电话给百老汇路上的麦克拉里酒馆,找杰米·邓恩。
“是杰米·邓恩吗?”凯利问道。
“是我。”对方回答。
“你才不是呢,”凯利快活地说,“你是国防部长。你别走开,我马上过去。我这里有一条你从未钓到过的大鱼。是一支有金纸箍的高级雪茄,还附有许多免费赠券,足够买一台豪华大吊灯和一座小溪旁的普赛克[2]塑像。”
杰米·邓恩是骗子界的文学硕士,坑蒙拐骗的艺术大师。他生平没有用过大头棒,看不起蒙汗药。事实上,他向他要下手的受害者只提供最纯粹的酒精饮料,如果说纽约能找到这种东西的话。“蜘蛛”凯利的野心就是把自己提升到杰米的档次。
这两位绅士当天晚上在麦克拉里酒馆商谈。凯利介绍了情况。
“这个人傻里傻气,太容易骗了。他来自哥伦比亚岛,那里似乎有罢工、世仇或者什么事,他们派他来采购两千支温切斯特枪,进行调解之用。他给我看了两张一万元、一张五千元的汇票,在这里的一家银行取款。杰米,他没有换成千元大钞放在银盘子上端给我,真叫我生气。现在我们只能等他去银行提出现款给我们了。”
他们商量了两个小时后,邓恩说:“明天下午四点钟把他带到百老汇路号。”
第二天,凯利去西班牙酒店找将军。发现那个纵横捭阖的战士正同奥布赖恩太太谈得有滋有味。
“国防部长在等我们呢。”凯利说。
将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唉,先生,”他叹了一口气说,“身在公门,不得不去。不过,先生,你们美国的女人——多么美丽!奥布赖恩太太就是一个例子——多么美啊!她是天仙——天后级的美女——牛眼睛的天后。”
凯利先生本来就不笨,在自己的想像力的激发之下变得更加机灵。
“当然!”他笑着说,“你指的是漂白出一头金发的天后,是吗?[3]”
奥布赖恩太太听到了他的话,抬起金发的头。她的大眼睛朝离去的凯利先生瞪了一下。除了在公交车辆上以外,人们千万不能对女士有粗鲁的言行。
多情的哥伦比亚人和他的陪伴到了百老汇路上的地址,在接待室里等了半小时,才被引进一间布置讲究的办公室,一个气度不凡、面孔光洁的人坐在办公桌前写什么东西。法尔孔将军的老朋友凯利先生把将军介绍给美国国防部长,说明了他此行的任务。
“哦——哥伦比亚!”他听了介绍后意味深长地说,“这件事恐怕有点小小的困难。总统和我对那个国家的看法有点分歧。他倾向于支持现有的政府,而我——”国防部长朝将军神秘而鼓励地一笑。“法尔孔将军,你当然知道,自从塔曼尼战争以后,国会通过了一项法案,规定凡是美国出口的武器弹药都必须通过国防部。如果我能为你办些事,我看在老朋友凯利先生的分上,很乐意帮忙。但必须严格保密,因为我已经说过,总统对你们哥伦比亚革命党的活动印象不佳。我派勤务兵去取我们仓库里现有的武器清单。”
部长按了铃,勤务兵立刻进了办公室。
“把小型武器存货清单的乙表拿来。”部长说。
勤务兵很快就拿了一张打印好的纸回来。部长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发现,”他说,“政府补给九号仓库里有两千支温切斯特枪,本来是摩洛哥苏丹订购的,但他忘了付现金。我们的规矩是购货时必须支付现金。我亲爱的凯利先生,如果你的朋友法尔孔先生想要这批武器的话,可以按出厂价买去。我想如果我现在结束这次会见,一定能得到你的理解。日本公使和查尔斯·墨菲马上就要来见我了!”
这次会见的结果之一是将军对他尊敬的朋友凯利先生感激万分。另一个结果是敏捷的国防部长在以后两天里忙得不可开交,他买了放枪支的空木箱,装进砖块,然后存在一个特地租用的仓库里。还有一个结果是,将军回西班牙酒店后,奥布赖恩太太走到他面前,拣掉他上衣翻领上的一个线头,说道:
“先生,我不想插手,但是那个猴子脸、狸猫眼、探头探脑的小混混找你干吗?”
“啊呀呀!”将军喊道,“你可不能这样说我的好朋友凯利先生。”
“到夏季花园来,”奥布赖恩太太说,“我要和你谈谈。”
我们不妨假设他们谈了一个小时。
“照你说来,”将军说,“只要花一万八千元就能买下这个酒店的设备,还包括这座花园的一年租金?这座可爱的花园太像我亲爱的哥伦比亚的庭院了。”
“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奥布赖恩太太说。
“啊,天哪!”法尔孔将军喘着气说,“战争和政治对我算得了什么?这个地方简直像天堂。我的国家自有别的勇敢的英雄继续为之战斗。光荣和杀人对我有什么意义?啊!毫无意义。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天使。我们买下西班牙酒店,你就是我的人,钱不应该浪费在枪支上面。”
奥布赖恩太太把她金黄色的头发依偎在那个哥伦比亚爱国者的肩膀上。
“哦,先生,”她幸福地叹息说,“你真了不起!”
两天后,约定向将军交付武器的日子到了。一箱箱的所谓枪支堆在租来的仓库里,国防部长坐在箱子堆上,等待他的朋友凯利去把受骗者带来。
凯利先生在约定的时间赶到西班牙酒店,看见将军坐在桌子后面算账。
“我做出决定,”将军说,“不买枪支了。我今天买下了这家酒店的设备,佩里科·齐梅内斯·比利亚布兰卡·法尔孔将军准备和奥布赖恩太太举行婚礼了。”
凯利先生几乎厥倒。
“嗨,你这瓶秃头的老鞋油,”他唾沫飞溅地说,“你这个骗子——盗用公款的诈骗犯!你拿你那个只有鬼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国家的钱买了一家寄宿所。”
“啊,”将军加好一栏数字的总额后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政治。战争和革命不是好东西。是啊。追随战争女神不是最佳选择。不。同天后——那个牛眼睛的天后——一起开酒店倒是惬意的事。啊!她的头发多么金光灿灿!”
凯利先生噎得够呛。
“啊,凯利先生!”将军深情地说,“难道你没有吃过奥布赖恩太太做的咸牛肉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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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国首都华盛顿所在的行政区域是哥伦比亚特区(The District of Columbia),Columbia意为“哥伦布发现之地”,诗歌中常用Columbia借喻美洲和美国,同拉丁美洲的哥伦比亚共和国的(Colombia)有一个字母之差。
[2] 希腊神话中一少女形象出现的人类灵魂的化身,与爱神厄洛斯相恋。
[3] “牛眼睛”原文ox-eyed与过氧化氢peroxide发音相似,过氧化氢即双氧水,可作消毒剂和漂白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