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在离巴黎几法里的地方租了一个濒临塞纳河的小小的乡间住宅,每晚都去那里睡觉。几天以后,我就结识了一个邻居,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此人确实是我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人物。他岂止是个划船老手,简直就是个划船狂,一年到头都在河边,一年到头都在河上,一年到头都在河里。他想必是在船上出生,而且肯定会在最后一次划船的时候死去。
一天晚上我们在塞纳河边散步,我要他讲几段他水上生活的轶闻趣事。这个老好人顿时兴奋起来,神采焕发,变得能说会道,几乎成了诗人。因为他心怀一股强烈的激情,一股令他如醉如痴的不可抗拒的激情,那就是:河。
* * *
“啊!”他说,“提起您此刻看着的在我们身边流过的这条河,我不知有多少回忆啊!你们这些住在街市里的人,你们不知道河是什么。那就去听听一个渔夫是怎么说道这个词吧。在他看来,河是神秘、深邃、未知的事物,充满幻象奇境的世界;在那里,夜晚可以看到并不存在的事物,听到从未听过的声响,会像穿过一片墓地一样莫名其妙地战栗:实际上河就是最阴森的墓地,只不过这墓地里没有坟而已。
“在渔夫看来陆地有边有沿,而在黑暗中,没有月亮的时候,河是无限的。一个海员对海的感受就完全不是一码事了。不错,海经常是无情的、凶恶的,但是,大海啊,它呐喊,它呼啸,它光明正大;而河却是静悄悄的,十分阴险。它从不隆隆作响,它永远无声地流淌。可在我看来,河水这一成不变的运动比大西洋上的惊涛骇浪更可怕。
“一些善于幻想的人声称:大海的怀抱里隐藏着许多近乎蓝色的广袤无垠的境界,在那里,淹死的人和大鱼一起在奇异的森林和水晶般的洞穴里翻滚;而河底只有漆黑的深渊,他们只能在淤泥里腐烂。不过当朝阳映照,波光闪耀,河水轻拍着瑟瑟芦苇覆盖的河岸时,河是很美的。
“谈起大西洋,曾有诗人[2]写道:
波涛啊,你们知道的悲惨故事真多!
跪着的慈母们畏惧的深深的波涛,
涨潮时你们把那些故事互相转告,
正因此,傍晚当你们向我们涌来时,
那阵阵涛声就像充满绝望的哀号。
“不过,我却认为纤细的芦苇用它们的轻声慢语娓娓叙说的故事,要比咆哮的浪涛所讲述的悲剧更加凄惨。
“既然您要我讲几段往事,我就给您说说大约十年前我的一段奇怪的遭遇吧,那件事就发生在这里。
“那时我就像今天一样住在拉封大妈的房子里。路易·贝尔奈,我的一个最要好的伙伴——此人现在已经放弃划船运动,也改变了夸夸其谈、不修边幅的习惯,进最高行政法院做事了——住在下游两法里远的C……村。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晚饭,不是在他那儿,就是在我这儿。
“一天晚上,我独自回家,比较累了,吃力地划着我的大船,慢腾腾地前行。那是一条十二法尺[3]长的帆船,我夜晚总是使用那条船。我划到一个生满芦苇的滩角附近停下来,想歇一会儿,就是那边,铁路桥前面二百米的地方。天气好极了,明月高照,河水粼粼,空气宁静而又温和。这样祥和的气氛引发了我的兴致,我想:在这个地方抽一斗烟想必很惬意。想到就做;我拎起铁锚抛到河里。
“船顺流往下漂,直到锚链放完才停住。我在船后身的一张羊皮垫子上尽可能舒坦地坐下来。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是偶尔听到河水拍岸发出的汩汩声,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看见那一簇簇高些的芦苇露出吓人的形状,似乎还不时地躁动。
“河面非常平静,但是周围异乎寻常的死寂让我感到心慌。小动物们,就连青蛙和蟾蜍这些泥塘里的夜间歌手,全都哑然无声。突然,在我右边,紧挨着我,一只青蛙呱呱叫起来。我打了个哆嗦,它静下来,又听不到任何声响了,于是我决定抽几口烟让自己分一分心。可是,尽管我的烟瘾是出了名的,我却抽不下去。刚抽第二口,我就恶心,只好作罢。我哼起曲子来,可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让我受不了。无奈,我在船底板上躺下,仰望天空。过了一会儿,倒也平静无事。可不久,船身轻轻晃动起来,引起我的不安。我进而感到它急剧地左右偏转,轮番地碰撞着河岸。接着,我觉得仿佛有一个人或者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船缓缓地向河底拽,然后又将它举起,让它重新跌落。我就像在风暴里一样颠簸,四周声音嘈杂。我猛地站起来,只见河水闪烁,一切静悄悄。
“我意识到是自己有点儿神经过敏了,便决定离开。我拉锚链,船却动起来,这时我才感到有一股抗力。我使劲拉,锚仍不上来,它钩住河底的什么东西了,我才拉不动。我再拉,还是不行。于是,我挥起双桨,转动船身,把它划到上游,让锚变个位置。没用,锚坚持如初。我恼火了,疯狂地摇晃锚链。锚就是纹丝不动。我泄气了,坐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弄断锚链或者把它和船体分开,我想也甭想,因为锚链粗得很,而且固定在船头一个比我的胳膊还粗的木桩上。不过,天气依然非常好,我想大概不久就会遇到一个渔夫,他会来援助我的。遇上这倒霉事我反倒平静了。我坐下来,终于可以抽一斗烟啦。我带着一瓶朗姆酒[4],两三杯下肚,对自己的处境居然觉得好笑了。天气很热,大不了我在露天过一夜。
“忽然,什么东西碰在船帮上轻轻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这声响大概是一块顺流而下的木头发出的,但这已经够呛,我又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了。我抓起锚链,肌肉紧绷,拼命使劲。锚还是那么牢固。我精疲力竭,又坐下来。
“这时,河正逐渐被一层紧贴水面漫延开的浓浓白雾覆盖,我站在那里已看不到河,看不到我的脚,也看不到我的船,只能隐约看到芦苇梢,再远嘛,就是被月光照得煞白的平原,以及耸入天空的一些巨大的黑斑,想必是几簇意大利白杨。我就像齐腰陷在一片白得异样的棉毯里,古怪离奇的想像联翩而至。我仿佛看到有人企图爬上我已经看不清的船;浓雾笼罩下的河里满是怪物,在我周围游动。我紧张得要命,太阳穴胀痛,心跳得让我窒息。我失去了理智,竟想到游水逃命,不过这念头立刻让我恐惧得发抖。我想像自己迷失了方向,在浓雾中盲目地跋涉,在无法躲避的水草和苇丛里挣扎,吓得气喘吁吁,看不见河岸,也找不到自己的船。我还感到被什么抓住双脚,向黑洞洞的水底拽。
“事实上,至少要逆水游五百米才能找到一个没有草和芦苇的立脚点,我十之八九无法在这大雾中辨明方向,以致淹死,尽管我水性很好。
“我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我自觉有无所畏惧的坚强意志,但是在我身上除了意志还有别的东西,这别的东西却畏惧。我自问有什么可怕呢;我身上勇敢的‘我’嘲笑怯懦的‘我’。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洞悉我们身上两个存在的对立:一个愿意,另一个抵制,二者轮流占据上风。
“这无法解释的愚蠢的畏惧有增无减,正在变成恐怖。我一动不动,大睁两眼,竖起耳朵等着。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一定很可怕。我相信,那时如果一条鱼斗胆跳出水面,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也会把我吓倒在地上,身体僵直,不省人事。
“不过,经过艰苦的努力,我终于多少恢复了失去的理智。我又拿起那瓶朗姆酒,大口喝起来。
“这时我来了个主意,我连续转身朝四个方向使足力气呼喊。嗓子喊哑了,我就听。——很远处,一条狗在叫。
“我又喝了几口,就在船底板上伸直了躺下。这样待了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睁大两眼,全无睡意,想像中周围尽是噩梦般的景象。我不敢站起来,虽然我很想。我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拖延。我反复对自己说:‘喂,起来!’我却连动一动都害怕。终于,就像弄出一点声响都会危及我的生命似的,我千小心万小心地抬起身,向船外张望。
“我被世上能看到的最美妙最惊人的场面弄得眼花缭乱。那是仙女国的奇异的境界,远方回来的游子讲过而我们听了不相信会有的景象。
“两小时以前还漂浮在水面的雾逐渐后退,堆积在两岸。河面完全露了出来,河两岸各形成一道绵延无尽的丘陵,有六七米高,在月光映照下发出白雪般晶莹的光彩。其他的东西都仿佛不见了,只看到这条金光闪亮的河在两排白色山丘之间流淌。而在上方,在我头顶上,又圆又大的月亮在淡蓝和乳白的天空中闪耀。
“水中的小动物全都醒了:青蛙撒欢地呱呱叫着,声如铜钟的蟾蜍忽而在我左边,忽而在我右边,时不时地朝着星星发出一个短促、单调而又凄惨的低音。真是怪了,我不再害怕,在这样匪夷所思的景色里,再离奇古怪的事也不会让我吃惊了。
“这种情景持续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因为我终于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月亮已经落了,满天乌云。河水凄凉地哗哗流着,风呼呼吹,天很冷,一片漆黑。
“我喝完剩下的朗姆酒,然后就打着哆嗦听沙沙的芦苇声和凄惨的流水声。我瞪大眼睛看,但我看不清自己的船,甚至看不清举到眼面前的手。
“不过,浓厚的夜色渐渐消退。忽然,我似乎感到有个黑影儿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移动,我呼喊一声,有个声音回答,是一个渔夫。我叫他,他靠过来,我就告诉他自己的倒霉遭遇。他于是把他的船和我的并拢,我俩一起拉锚链。锚还是不动。白昼正在到来,阴沉沉,灰蒙蒙,雨绵绵,天寒地冻,一个通常会给你带来忧伤和不幸的白昼。我又眺见另外一只船,我们向它呼叫。那划船的男子赶来和我们一起用力;于是,锚渐渐松动了。它在升起来,但是很慢很慢,好像拖着一个很沉的东西。我们终于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便把它拉到我的船上。
“原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尸体,脖子上还坠着一块大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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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七六年三月十日的《法兰西公报》,题为《荡舟》,作者署名“吉·德·瓦尔蒙”;一八八一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泰利埃公馆》。
[2] 指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1802—1885),此处所引诗句出自他的诗作《黑暗的海洋》。
[3] 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4] 朗姆酒:一种原产于英国的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