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落地窗关着,书房很闷,百叶窗密闭,光线幽暗。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寂静一逼一人。从门口到沙发不过十六英尺,我走了不到一半,就知道沙发上睡着一个死人。
他侧卧着,面朝向沙发背,一只手臂在身一体下面,另一只手的小臂遮着眼睛。他的胸膛和沙发背之间有一摊血,韦布莱手槍 搁在血泊中。他的侧脸沾满了血迹。
我俯身看他,瞥见睁得大大的眼睛侧面和一裸一露的艳红的臂膀,臂弯内侧看得见脑袋上肿胀发黑的弹孔。血仍不断往外渗。
我让他保持原状。他的手腕有余一温一,但人无疑已经死了。我四顾找字条或涂抹的文字。除了桌上那堆稿子,什么都没有。自一杀的人不见得会留遗书。打字机在架子上没盖上,里面没有东西。此外一切显得很自然。自一杀的人用各种方法作准备,有的喝酒,有的吃一精一致的香槟晚餐。有人穿晚礼服,有人不穿衣服。墙顶、水沟、水中、水上都有人自一杀。有人在酒吧上吊,有人在车库开煤气。这一位看来倒干脆。我没听见槍 声,槍 一定是我在湖边看冲一浪一手调头时响的。当时很吵很吵。罗杰·韦德为什么在乎那个,我不知道。也许不然。最后的冲动跟快艇的行进刚好时间重叠而已。我觉得不对劲,但没人在乎我的感觉。
支票碎片还 在地板上,我没动它。上回他写的文章撕成长条后扔进字纸篓,我倒没留着。我把它捡起来,确定全部拿齐了,就塞一进口袋。字纸篓几乎全空,所以比较容易找。不用去想槍 本来在什么地方。可以藏的地方太多了。可能在椅子或沙发的一块垫子下。也可能在地板上、书本后面,什么地方都可能。
我走出去,关上门。我仔细听。厨房里有动静。我走过去。艾琳系着一条围裙,水壶正好开始响。她把火关小,漠然地看我一眼。
“你的茶要怎么喝,马洛先生?”
“壶里倒出来直接喝。”
我倚着墙,拿出一根烟,只为了让手指有事做。我拿着香烟又柔又捏,掐成两半,将一半丢在地板上。她的眼睛追随香烟往下掉。我弯身捡起来,将两半捏在一起弄成小圆球。
她泡茶,回头说:“我一向加一奶一精一和糖。奇怪,我喝咖啡是什么都不加的。我在英国学会了喝茶。他们用糖一精一而不用糖。战时没有一奶一精一,当然。”
“你在英国住过?”
“我在那边工作。整个大规模空袭【注】期间我都在。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不过我跟你说过。”
【注】大规模空袭:指1940年和1941年德国飞机对英国的空袭。
“你在什么地方遇见罗杰的?”
“在纽约。”
“在那儿结婚的?”
她皱着眉头转过来。“不,我们不是在纽约结的婚。怎么?”
“只是找话说,等茶入味。”
她看看水槽上的窗口外头。从那边可以眺望湖面风光。她贴着滴水板边缘,手指抚一弄着一沓折叠好的茶巾。
“必须加以制止,”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也许该把他一交一给某一个机构。不知怎么我不太忍心。我必须签一些文件,对吧?”
她问话时转过身来。
“他可以自己签。”我说,“我是说,在此之前他本来可以的。”
茶壶的计时器响了。她转回水槽边,将水倒入另一个壶,然后把新壶放在已摆好茶杯的托盘上。我过去拿起托盘,端到客厅那两张大沙发之间的茶几上。她坐在我对面,倒了两杯茶。我伸手拿我这一杯,放在面前等它凉,看着她在自己那一杯加了两块糖和一奶一精一。她尝了一口。
“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突然问道,“说他在此之前本来可能——你是指将自己托付给某一家机构,对吧?”
“我想只是随口说说。我跟你说的那把槍 你藏起来没有?你知道,他在楼上装作要自一杀的那一天早上。”
“藏起来?”她皱眉道,“不,我没那么做过。我不相信你的说法。你为什么要问?”
“你今天忘了家里的钥匙?”
“我跟你说过了。”
“车库钥匙没忘。通常这种房子以外面的钥匙为主。”
“我用不着车库钥匙,”她高声说,“车库是拨电路开关来开的。前门内侧有个中继开关,出去时往上扳。车库旁边有一个开关负责那道门的启闭。通常我们不关车库门。否则就由坎迪出去关。”
“我明白了。”
“你说的话真奇怪。”她语气尖酸地说,“那天早上也是。”
“我在这间屋子里见识过种种怪事。深夜槍 响,喝醉的人倒在屋外的草皮上,医
生来了却不肯救人。迷人的女一性一紧搂着我脖子说话,把我当做别人。墨西哥用人乱扔
飞刀。那把槍 的事真遗憾。你不真一爱一你丈夫吧?我猜我上回说过了。”
她慢慢站起来,态度十分冷静,但紫色的眸子好像变了色调,也不像平日那么柔
和。接着她的嘴唇开始颤一抖起来。
“是不是一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慢慢问道,视线转向书房。
我几乎来不及点头,她已经飞奔而去。一瞬间便到了门口。她一把推开门,冲进
去。我以为她会尖一叫一声,结果我上当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自觉很差劲。我该
让她待在门外,慢慢进入报告噩耗的例行手续:你要有心理准备,要不要坐下来,恐
怕有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一一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不厌其烦地拐弯抹角,其实未
必能让任何人减少伤害。往往使情况更糟糕。
我站起来,追随她走进书房。她正跪在沙发旁,把他的脑袋拉到她胸前,身上沾
满了他的血迹。她没发出任何声音,眼睛半闭着,用力抱一紧他,跪在地上使劲儿前后
摇晃。
我回去找到电话和电话簿,打电话给看来最近的警署。无所谓,反正他们会用无
线电彼此通报。然后我走到厨房,扭开水龙头,把我口袋里的黄纸条放进电动垃圾搅
拌机,接着把另一个茶壶的茶叶也倒进去。过了几秒钟,一切就完全消失了。我关了
水,关掉马达,然后回到客厅,打开前门走出去。
警长副手看看我,掏出一本笔记,在上面写字,随口说:“我还 是记下你的姓名吧,还 有地址。你是报案的人?”
“是的。”我把姓名地址告诉他。
“别急,等奥尔斯 副组长来。”
“伯尼·奥尔斯 ?”
“是的。你认识他?”
“不错。我认识他很久了。以前他隶属地方检察官办公室。”
“最近不是了。”警长副手说,“他是凶杀组助理组长,隶属洛杉矶警长办公室。马洛先生,你是这家人的朋友?”
“听韦德太太的口气,好像不是。”
他耸耸肩,似笑非笑。“放宽心,马洛先生。你没带槍 吧?”
“今天没有。”
“我最好确定一下。”他搜了搜,然后望向沙发,“这种关头不能指望做老婆的讲道理。我们不如到外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