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百慕大待了四天——有三个晴天,大伙一起外出;一个雨天,都待在屋子里,因为没能租到游艇出航而感到很失望;现在我们的假期已结束,于是大伙又登上了船,一同返回家乡。
乘客中有一个身体极其瘦长、神情显出愁郁的病人,他那憔悴的面容、忍受痛苦的眼光和郁郁寡欢的神态,引起了所有人的同情,也激发了所有人的怜悯。每当他说话时——他是难得开口的——平时他很文静,而这就使所有的听众都对他产生了好感。起航后第二天晚上——当时我们都在吸烟室里——他逐渐加入了众人的谈话。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不知怎的,他谈起了他本人的经历,最后谈了以下这则离奇的故事。
看上去我像是一个六十岁的已婚的人,其实,这是由于我在某种情况下遭受的苦难所造成的,因为我并没结过婚,而且只有四十一岁。你们很难相信,像我这样瘦得像个鬼似的,短短两年前却是一个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人——一个铁打的汉子,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哪!——这说的只是简单的事实。但比这更离奇的却是:我是如何把身体拖垮了的。我之所以变得这样虚弱,是因为有一次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坐火车赶二百英里路,去护送一箱枪支。这可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现在就让我说给你们听听吧。
我家住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两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天刚黑,我在狂风大雪中回到家;一走进门,我首先听到的是我最要好的童年友伴和同学约翰·B.哈克特前一天死了。他的最后遗嘱,是要我把他的遗骸送回到威斯康星州他可怜的年迈双亲那里。我十分震惊和悲痛,但再没时间去哀悼了;我必须立刻上路。我带着那张上面注明有“威斯康星州伯利恒市利瓦伊·哈克特执事”字样的卡片,在风暴呼啸中匆忙赶往火车站。到了那里,我找到了人家向我描绘的那口白松木长棺材;我用几只图钉把卡片钉在棺材上,眼看着它被安全地搬上了快车,然后跑进一家饮食店,吃了一些三明治,并吸了烟。不一会儿,我回到站台上,我托运的那口棺材好像又被人搬下来了,一个年轻人正在旁边仔细地看它,手里拿着一张卡片、几只图钉和一把头!我吃了一惊,对这困惑不解。趁他开始钉卡片,我就奔向那列快车,一时心慌意乱,要去打听一个究竟。但是,不用去打听了——我托运的那口棺材仍在车上,它并没被人移动。(实际情况是:当时我没料到,已经铸成大错。我正在运走一箱枪支,是那年轻人来车站给运往伊利诺伊州皮奥里亚一家来复枪公司的,而他却换走了我运送的尸体呀!)就在这时,列车员高呼“都上车呀”,我就跳上快车,很舒适地坐在一张圆背座位上。捷运公司收发货物的工人正在那里卖力地干活——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年龄约五十岁左右,看来是那么朴实、诚恳、和蔼,处处显得轻松活泼、劲头十足。车开出后,一个陌生人闯进了车厢,把一包早已发了酵、气味特别浓的软干酪放在棺材(我运的那箱枪支)横头盖上。也就是说,如今我才知道那是林堡软干酪[2],但当时我从未听说过那玩意儿,当然也就完全不知道它的特色了。再说,我们的车在茫茫黑夜中疾驶,强烈的风暴越吹越猛,我逐渐产生了一种愁闷苦恼的感觉,我的情绪开始低落,不断地低落!老工人轻松地谈了一两句有关暴风雪和严寒的天气,砰地关上了他那边的推拉门并且闩好,把窗子也给关紧了,然后四下里忙来忙去,把一些东西整理好,一边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儿“美好的未来”,轻声轻气,音调很平板。过了不多一会儿,我开始觉出寒冷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极其刺鼻难闻的气味。这使我变得心情更加抑郁,因为我当然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我那可怜的亡友。他是在用这种凄恻无声的方式使我想念到他呀,此中含有无限的悲哀,于是我忍不住要落泪了,我因为那老工友在一旁而感到不安,我怕他会注意到这一点。但是,他继续悠闲自在地哼着小曲儿,一点儿没什么表示;我对此感到宽慰。宽慰吗,是的,但仍然心神不定;又过了不久,每过一分钟,我就变得越发心神不定,因为每过一分钟,那气味就变得越发浓烈,也就越发臭得令人难以忍受。又过了一会儿,工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按自己的意思整理停当,然后取了一些木柴,在他的炉子里把火烧旺。这使我说不出的苦恼,我只能认为那样做是一个大错。我肯定那会给我可怜的亡友带来有害的影响。汤普森——工人叫汤普森,我是那天后半夜才知道的——这时在车里到处搜寻,凡是他能无意中发现的隙缝,他都给堵塞起来,一面说,这一来,不管车外面是什么样的黑夜,都对我们无所谓了,他无论如何要让我们感到舒适。我没说什么,但相信他所采取的措施是不对的。同时他仍像刚才那样哼着小曲儿;同时那炉火也越烧越旺,车厢里也越来越闷。我觉出自己面色苍白,开始恶心,但是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伤心。不久,我留心听到“美好的未来”的歌声逐渐变弱了;随着就完全停止了,四周笼罩着预兆不祥的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汤普森说:
“呸!我想它该不是我生火炉用的玉桂皮树枝吧!”
他咳呛了几声,然后朝那口棺……那口枪支箱……走过去,对着下边那包林堡干酪停下,站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在我身边坐下了,显得深有感触。经过一阵沉思,他向那箱子做了个手势说:
“是你的朋友?”
“是呀。”我叹了口气。
“他已经摆得烂熟[3]了,对吗?”
此后,大约有两三分钟,谁也不再说话,都在专心思考什么;后来汤普森提心吊胆地压低了声音说:
“有时候,吃不准他们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没死——你瞧,好像是死了——身体还是温暖的,关节还是可以弯曲的——结果呢,虽然你以为他们死了,但实际上并不知道他们可曾死了。我车上就有过这一类的事情。这确实可怕呀,因为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坐起来直瞪着你!”接着,稍停了一会儿,他微微抬起胳膊肘对那口棺材说:“但他不是在显灵!不是的,老兄,我可以为他担保!”
我们坐了片刻,一面默默地沉思,一面留心听那狂风在呼啸,火车发出隆隆响声;后来,汤普森感慨万千地说:
“咳,我们都得走的,这可是没法回避的。人为女人所生,日子短促,[4]像《圣经》里所说的。是呀,不论你怎样看待这件事,它是十分严肃的、奇怪的:没人能回避它;所有的人都得走——你可以说,确实是每一个人。今天一个人还是精神抖擞,身强力壮……”刚说到这里,他急忙站起身来,砸碎了一块窗玻璃。把鼻子伸出去了一会儿,然后又坐下了。而我也使大劲站起身,在同一个地方把我的鼻子凑了出去,每隔一会儿工夫,我们就这样重复一次……“第二天他就像草那样被割下,[5]而那些地方的人,原先知道他的,此后就永远不再知道他了,正像《圣经》里所说的。是呀,真的,这是十分严肃的、古怪的;但是我们都得走,迟早总有那么一天;这可是没法回避的。”
他又停顿了好半晌,接着说:
“他是生什么病死的?”
我说不知道。
“他死了多久了?”
为了迎合他可能的想法,更识时务的办法看来应当是夸大其词,于是我说:
“有两三天了。”
但是这一说反而弄巧成拙;因为汤普森听后露出了一副受骗的神情,那明明是在说:“你意思是说两三年吧。”接着他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若无其事地不去理会我所说的话,反而长篇大论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说日久不安葬死者,这有多么愚蠢。然后他懒洋洋地向那箱子走过去,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小跑步回来,跑到那破玻璃窗前面,说:
“如果早在去年夏天就把他运走,那在各方面都是一件大好事。”
汤普森坐下了,用他那块红绸手绢儿紧捂住他的脸,左右摆动着身体,像一个人正在竭尽全力忍耐着那几乎无法熬受的痛苦。这时那股香味——如果你可以管它叫香味的话——尽你所能想象的程度,正要使你窒息而死。汤普森脸上现出一片死灰;我知道自己已面无人色。稍停,汤普森把脑门子磕在左手掌里,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把他那块红手绢向棺材那面挥了挥说:
“这样的人我运过许多——其中有的也是摆得太久了——可是,我的老天爷,这个人胜过了所有其他的那些人!——轻易地胜过了他们。上尉,跟他相比,那些人只能算得是根缬草[6]!”
他这样器重我那可怜的朋友,即使在那愁苦的情况下我也感到快慰,因为听来那完全是出于一种赞赏的口气。
稍后不久,显然我们必须采取一个办法了,我提议吸雪茄。汤普森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他说:
“这也许可以把他的气味冲淡一些。”
我们兢兢业业地抽了一会儿烟,极力想象那情况已经好转。但是,毫不济事。过了不多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两支雪茄同时从我们已经麻木的手指间悄悄落下。汤普森叹了口气说:
“不成,上尉,一点儿也没把他的气味冲淡。事实上这样一来反而更加糟了,因为看来是招恼了他。现在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好?”
我想不出任何办法;真的,当时我只顾大口地咽气,不敢张开嘴说话。汤普森心烦意乱,无精打采,开始东拉西扯地谈论这一夜可恼的遭遇;提到我可怜的朋友时,他用了各种头衔——有时候是军衔,有时候又是文职称呼,我注意到我朋友的影响在很快地增强,而汤普森就将他的级别相应地提升——授予他一个又一个更高级的头衔。最后他说:
“我有一个主意了。咱们是不是拼一次命,把上校推动一下,推到车厢的另一头?——假如说,移过去大约十英尺。那一来他就不会再有这样大的劲头了,你以为怎样?”
我说这是一个好办法。于是我们在破玻璃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打算憋着那口气,直到把这件事做完;接着我们就走到那里,朝那包害人的干酪俯下身子,紧扳住棺材。汤普森点了点头,意思是“准备好了”,然后我们使足了力气向前推;可是汤普森滑了一下,一跤栽倒,鼻子磕在那干酪上,一口气再也憋不住了。他一下子哽住了气,直作呕,挣扎着爬起,向门口直冲过去,双手在空中乱抓,沙哑着嗓子说:“别挡着我!——给我让开路!我要死了;给我让开路!”到了外面寒冷的连廊[7]上,我坐下来,有一会儿工夫搂着他的脑袋,他清醒过来。紧接着他说:
“你以为那是因为咱们稍稍惊动了将军吗?”
我说没惊动他,我们并没移动他。
“嗐,这样看来,那主意又泡汤了。咱们必须另想一个办法了。我看,现在这个地方对他挺合适;如果他认为是那样,而且已打定主意,不愿意被人家干扰,你就必须按照他的主意行事。是呀,最后还是让他待在现在的地方,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吧;因为,你总知道,所有的王牌都掌握在他手里,所以,照理说,谁要是打算改变他的计划,那是会碰一鼻子灰的。”
但是,在那狂烈的雪暴中,我们不能老待在外面;那样我们会被冻死的。所以我们又回到车厢里,关上了门,再一次去受那活罪,轮流走到那窗玻璃破碎的地方。过后不久,当我们的车在一个车站上停了片刻再开走时,汤普森喜洋洋地跳进来,激动地说:
“这一来咱们可好了!我想这一次咱们可要把准将给制服了。照我看,有了这玩意儿,就可以杀一杀他的威势了。”
那是石炭酸。他拿来了一大瓶。他把它四下里洒;确切地说,他浸湿了每一件东西,枪支箱,干酪,所有的一切。然后,我们坐下了,满以为情况就会好转了。然后好景不长。你瞧,两种气味开始混合在一起,然后——哎呀,紧接着我们就冲向车门口;跑到了外边,汤普森用他的大手帕擦脸,灰心丧气地说:
“这没用呀。咱们对付不了他呀。他是借助咱们要用来冲淡他那气味的东西,加上了他本身的气味,来回敬咱们。我说,上尉,你总知道,这会儿要比他早先发出的气味更难闻一百倍。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家伙像他这样顶真,干得他妈的这样起劲。不,老兄,我在铁路上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我曾对你说,我已经运送过好多人了。”
我们已完全冻僵,于是又走进车厢;哎呀,可现在我们再不能在那里老待下去了。我们有气无力地来回走动,受一会儿冻,再取一会儿暖,接着又被憋得透不过气来,就这样轮流交替着。过了大约一小时,我们的车在另一个站停下;车离开时,汤普森捧着一包东西进来,说:
“大尉,我要再对他冒一次险——就这一次;如果这一次咱们不能把他玩儿完,那咱们就只好抛了海绵,离开那铺帆布的地方[8]了。我就是这个主意。”
他拿来的是许多鸡毛,再有苹果干、烟叶、碎布、旧鞋、硫磺、肉桂,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把这些都堆在地板当中的一大片铁板上面,点燃了它们。火烧旺后,连我也不知道那尸体是如何经受得起的。跟那气味相比,所有以前叙述的那些情景,可以说都像是富有诗情画意的描写了——但是,请注意,原来的那股气味仍然死赖在那里不散开,跟刚才一样地强烈——实际上其他的气味似乎为它提供了更好的藏身之所;啊呀,那气味够多么浓啊!以上这一切,当时我并没想到——当时我没时间去想到它们——这都是我在连廊上想到的。再说,向连廊冲过去的时候,汤普森透不过气,一跤摔倒了;我还没来得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出去,自己差点儿闷死。等到我们俩清醒过来时,汤普森垂头丧气地说:
“咱们不得不留在这儿了,上尉。咱们必须这样。没别的办法了。总督是要独个儿旅行,他已经打定主意,他能打败咱们。”
接着他又说:
“难道你还不知道,咱们已经中了毒。这可是咱们俩最后一次上路,对这一点你可以十拿九稳,这就要染上伤寒了。我这会儿已经感觉到它要发作了。是呀,老兄,咱们被选中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一小时后,到了下一站,已被冻僵的我们神智昏迷,被人从连廊上抬下去,我立即发病毒性高烧,接连三个星期人事不省。此后我才知道,那个可怕的夜晚和我待在一起的是与人无害的一箱枪支和代人受过的一些干酪;但真实情况知道得太晚了,它再不能挽救我了;虚幻的想象起了作用,我的身体就此永远垮了;不论是百慕大或是其他地方,再也没法恢复我的健康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这是在回老家去等死呀。
一八八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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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初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浪游随笔”时,我抽出了这篇故事,因为怕它是出于虚构,而一时又无法证明它是否属实。——马·吐
[2] 一种气味极强烈的干酪,原产于比利时林堡省。
[3] 原文“ripe”可解释为时久烂熟,也可解释为发出臭气。
[4] 《圣经·旧约·约伯记》第14章第1节:人为妇女所生,日子短少。
[5] 《圣经·旧约·诗篇》第37篇第1节:因为他们如草快被割下。
[6] 一种多年生草,夏季开白色或蔷薇红小花,有强烈气味。
[7] 车厢进出口处的通过台。
[8] 在拳击比赛中,扔掉擦身的海绵是表示认输,拳击或摔跤的竞技台上铺有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