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哦,”维克托·乔纳斯博士说,从门廊内出来走进起居室。
“他们总算上床睡了。现在,我们算有点时间啦。”
保罗·拉德福特,一直坐在佩吉·乔纳斯旁边的沙发上,观看电视上映出一个老片子的开场部分,这时立即站起来。
“你有两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他对乔纳斯博士说,“他们多大啦?”
“托马斯到9月20岁,”乔纳斯博士说,“马修刚刚9岁。”
佩吉·乔纳斯的眼睛离开影片一会儿。“也许,拉德福特先生喜欢喝一点咖啡或茶。”她对她丈夫说。她是位小巧的很友好的年轻妇女,长着一张生有雀斑的直爽的爱尔兰人的脸。
“傻说,”乔纳斯博士说。他转向保罗,“我为你在后面准备了更好的东西。”
佩吉·乔纳斯挪到沙发角上。“那么,我就在这儿,如果你们需要我,发点声叫我就行。”
乔纳斯博士拉着保罗的手。“走吧,”他说,“要通过厨房。”
保罗随着主人穿越餐室和厨房。乔纳斯博士把后面的纱门敞大,保罗通过纱门。
“小心,”乔纳斯博士说,“有两道阶梯。”
他们踩着湿漉漉的草地朝着后院远处的边上走去。虽说空气中飘着流雾,月光仍隐隐约约地看得见。一时间,他们在沉默中走着。
保罗于8点10分到达切维厄特山乔纳斯博士美国早期风格的现代化房子。他从布里阿斯驶来时一路上怀着的担心,被乔纳斯博士的诚恳迎接一扫而光。这个曾被查普曼博士描绘成“魔鬼的辩护者”的人,对他的调查官的角色可能完全分配不当。他兴许有5英尺9或10高。他的储色的头发分向旁边,像达鲁的样子垂遮过前额。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时眨动着。他的鼻子向前勾得厉害,像是要把那张快活的嘴遮住似的。他穿着开式运动衫,灯芯绒裤子,而他走起来像是还有五件事要等着去做。他的烟斗——他在门口迎接他时一直在吸着——是旧玉米棒子芯做的,任何其他人这样做,都会让人感到装模作样。
保罗到达时,乔纳斯博士在给他的男孩子读故事。把他们给保罗作了介绍后,他即刻喊佩吉。保罗坚持让他给孩子们读完。接着,没有说专门道歉,或者不好意思,他摆摆手让保罗坐到大圈椅上。他回到男孩子正在等着他的沙发上,又接上读起来。故事刚刚读完,佩吉出现了,保罗站起来对介绍表示感谢。然后,他们都坐下来,约有10或15分钟,佩吉和乔纳斯博士与保罗聊起了刚读过的科学小说,连环漫画,洛杉矶的报刊,切维厄特山的雾,布里阿斯的美丽,加利福尼亚与其它地区的生活的比较,公立学校,骗子。一切都是那样的无拘束和自然,这使保罗感到,他好像多年来就是这个家庭和这所房子中的一个成员了。
这时,他在月色的笼罩下走在乔纳斯的身旁。他意识到,他们来到一间不大的带游廊的平房,它坐落在院子最边远处。
“我的工作间,”乔纳斯博士说,“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买这幢房子的原因。”
他打开房门,开了电灯,他们便进入这间大单间房内。保罗立即审视了一下。占着房子主要位置的是一张旧橡木书桌,上面高高地堆着一些散乱的报纸和手稿;一把无扶手转椅对着一架旧式的打字机。一扇房门,敞开了一部分,露出了一个狭窄的厕所。靠墙是四架文件柜,一个砖砌的壁炉占据了另一壁墙的中心位置,靠近处是一张帆布床,然后,整个墙壁摆的全是书。
在乔纳斯博士走去开窗子的当口,保罗正如他习惯好做的那样,每进入一间新书房,总好在书架前慢慢挪动着,一边看那书籍的名字。他立即发现了查普曼博士的书,然而是它的第二版本。上面还有弗洛伊德,阿德勒,琼,亚历山大,弗尼切尔,伯杰尔,狄肯森,特曼,斯陀,斯托佩斯,戈雷尔,汉密尔顿,克拉夫特——埃丁,林德,赖克,韦斯伯格,米德,埃丽斯,盖扬,特里林,基克加德,里斯曼,拉塞尔。
“尊麻酒、干葡萄酒、还是法国白兰地?”乔纳斯问。他正站在一个盛放各种饮料瓶子的低桌旁,他进房时竟未发现它。
“随你的便。”保罗说。
“我很推崇荨麻酒。”乔纳斯说。
“好极了。”
乔纳斯倒满了两玻璃杯,一杯放在他的书桌上,把另一杯放在书桌对过靠近塑料垫椅的灯桌上。保罗坐在塑料椅上,乔纳斯这时从书桌上的胡桃木雪茄烟盒中将烟丝装进玉米芯烟斗里。
“我猜你已经了解我的一切,拉德福特先生。”乔纳斯博士突然说。
保罗一怔。“怎么,自然喽,了解一点——我总想方设法……在会见人们之前……去阅读有关他们的资料。”
“我也如此。”他微笑了一下,“我甚至读过你的书。”
“哦,那是——”
“你表现出真正的才华。你没有再写下去真是件憾事。窃以为,你现在别写。在一个派别中,有一个写作人就够了。”
保罗避免与他暗指的查普曼博士的话头相合。“我们——为了查普曼的书,我们所有的人在共同努力。我怕这已经够我忙的啦。”
乔纳斯让玉米芯烟斗门烧着。他让自己坐进吱喳乱叫的转椅子里。“你告诉过你的老板今晚也邀请他来吗?”
“那还用说,不过,他抽不出身。我们明天早晨开始最后的抽样调查。他为准备工作要工作到半夜。”
“这就是说,你必须自己来承担这项不光彩的差使啦?”
保罗皱起了眉头。他想迎头还击,说明根本不是什么肮脏的事情。不过他明白,一旦他提出那项建议,将使他变得非常可笑。“我不知道你是指的什么?”他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不相信,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到这儿来——到一个陌生人家里来——纯粹出于知识上的好奇——消遣晚间的时光。我也许猜错了。如果是,请原谅。不过,那就是我的意思。”乔纳斯注意到,保罗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烟斗。
于是便把雪茄烟盒朝他推过。“尝尝我的混合烟丝。”
保罗朝沙发边上挪动了一下,敞开雪茄烟盒盖,把烟斗插进去。
“实在说,”乔纳斯博士说,“我很高兴查普曼博士没有来。
我很难说我喜欢他。我倒是想我喜欢你。”
保罗想保持自己的忠诚,然而又对他对自己的友情表示感到高兴。“你也许感到吃惊,他很有学识,很正派——”“我相信。不过,关于他,尚有一些别的事情——我——不,忘掉它。我想说的是,立即想说的是,许多不了解我的人,发现我很别扭,难于相处。并非如此。明白吗,我太直率。我可能并非总是正确,但我是坦白的。当我在这间房子——这间沉思的房子——与智力与我相等的人在一起时,我耐不住心烦去寒暄,去做那种社交语言游戏。这是可悲的浪费。我喜欢单刀直入,抓住实质,从我的对立面那里获得最大的教益,而且要把自己的最好的拿出来,学习长处,加以改进,这才有趣。如果你能容忍这一点,我们就会谈下去。这对我们俩将是一个有价值的夜晚。”
“很公正。”保罗说,沉回进自己的椅子里去。
“需要火柴吗?”
“我有一盒。”
“哦,你现在知道我对查普曼博士的举世注目的调查是如何看的。我不喜欢它们,现时,我不。你,我猜想,定是狂热地信奉它们。”
“我当然如此。”
“好,这界限划清了。”
保罗回忆起在里尔顿第一次读过乔纳斯博士对单身汉调查一书的评论所得的感想。他想那些评论是短视和不公正的。是否那时受查普曼博士的个人烦恼情绪影响所致?查普曼博士曾很玄奥地暗示说,乔纳斯博士是只小虫在打扰大象。当然,公平而论,乔纳斯博士的异议由于篇幅短而受到不利因素的束缚。尽管如此,他的旧情又渗透过来。我们的工作明摆着是正确的,保罗想,为什么那样一个有智力的人看不见这一点?是否他像查普曼博士坚持认为的那样既狡猾又有野心?
“你知道我对单身汉一书的看法如何,”乔纳斯博士几乎不加思索地继续说,好像他看见保罗脑子里在想什么一般。“我的几个看法已经出版。然而,我想让你明白,我对已婚女性的抽样调查更加反感和不安——将来查普曼博士对它的利用令人担心。”
“不过,它仍在准备之中,”保罗说,“你怎么对未读过的东西评头论足呢?”
乔纳斯的玉米芯烟斗灭了,他又忙着点燃了它。当他将烟斗吸出烟后,他抬头看了下保罗。“这正是你的错误所在。我确实已经读过那份女性的发现——她们的大部分——已经足够多的部分。这你也许知道,与菲拉德尔斐亚的佐尔曼基金会有关系的某一组人员,一直与我保持着联系,以便对女性调查进行分析——事实上,对两次调查进行分析。呐,你的查普曼博士正试图说服那些人。他一直定期把你们的发现副本送给他们。”
“这很难令人相信。这项工作仍处在进行之中。”
“尽管如此,佐尔曼基金会的各位理事们对情况的了解几乎与事情的发展是同步的,我也是这样。他们转送我你们工作情况的影印本。”他向前指了一下。“在那第二个文件柜顶上的抽斗里,我放有几百页你们最新调查的情况。什么都有,是原始资料,直到两个月前,所以,我相信,我有资格与你讨论你们最近的发现。”
这一招,保罗毫无准备。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指望,乔纳斯对他们最近进展情况缺乏了解会使自己处于主动地位。然而,现在,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情况不妙。查普曼博士为什么这么快地将他们未经整理的工作情况抛到持批评态度的外人手里?还有,为什么查普曼博士还一直将此情对他保守秘密?使他处于难于防范的被动挨打地位?他估计,极大可能是,查普曼博士深信,保罗已经知道非这样做不可,要采取每一步深思熟虑的冒险行动以便扫清道路。不过,这仍有点令人感到不安。话又说回来,保罗看见乔纳斯在直直地看着他,心下断定,在书桌后坐着的这位非凡的男子——那一双刺人的眼睛,大得吓人的鼻子,难闻的玉米芯烟斗——是能理解他们这次运动的基本分量。
“不错,我看你是有资格的,”保罗说,“使我困惑不解的是,乔纳斯先生——”“对不起,如果用直接呼名唤姓的随便谈话方式难道会使你感到不快吗?要不的话,这样一板正经的,倒像是仲裁人在说话:登帕西先生,这是特尼先生。有谁会去扭下你的脖子来?”
保罗大笑起来。“好吧。”
“我并不是在盼着混战一常这是我的书房,这里的谈话是无拘束的。如果我们互相较劲的话,那就来个友谊拳赛。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话,你正在说?”
“好吧,维克托。”保罗曾准备好严加防范,然而眼下看来是将情况夸大了。为适应这种不拘礼节的场合,他尽力迅速调整他要说的话。“我读过相当一批你对我们单身调查所写的文章,就一些次要的缺点和不足方面,我同意你的意见,现在仍然不变。不过,我总感到你见树木不见森林,自从五月花号抵美以来,这个国度里的人们,一直生活在清教徒屏幕后的沉闷房子里。他们在日内瓦的约翰·加尔文建造的清苦的房屋内长大。门口上严肃地印着乔纳森·爱德华写的标志:‘不准嬉戏’。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就是在这黑暗的,没有光明的房子里度过的。这无益于健康,有害身心,我们就是在不懈地努力,以求摆脱掉这道屏幕,把光明引进来。”
“那你们是如何做的?”
“如何做?利用收集数据的办法——搜集鲜为人知的资料——具有相当的程度和规模,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前人所没有做的努力。正如查普曼博士所说,我们是事实的收集者。”
“这不够,”乔纳斯博士平静地说,“你们增加上你们的数字,而且将它们披露出来,你们说它们对人们有好处。我怀疑。正如有人谈到另一个类似的报告时所说——我想这像《人文主义者》一书中的辛普森——只是抬起头来数星星,永远不会获得天文学方面的成就,仅只整理已婚妇女所说的有关她们性行为方面的一些话,决不会使我们能够窥见这种行为中的真实情况。”
“哦,我不赞同你的意见,”保罗激烈地说道,“我们正在迈开巨大的第一步,把性从厕所的墙壁上乱涂乱画的做法转换成坦白的、公开的探讨。仅就这个想法,就会带来无穷的益处。我记得罗伯特·狄肯森说过,性自由的敌人是观念、感染和检查。真格的。不过我们已经控制了这些方面的大部分。我们仍然有一个很少有人对它挑战的敌人——愚昧无知——那种对科学的愚昧无知。
乔纳斯博士啪地把玉米芯烟斗在他那圆形金属烟缸的栓塞中间扣一下,烟斗倒空之后,他又把它插进雪茄烟盒中去。
“你很有说服力,”他说,“我同意你所说的,这最后的敌人是愚昧无知。不过,我相信,查普曼博士正在用错误的方法去战斗。当然,他做了不少好事,不过,他做了大得多的错事。”
他把燃着的火柴在烟斗边上转了一圈,然后把火柴吹灭,将它抛进烟灰缸中。“当然喽,你们正在与我们社会中的已婚人打交道,这使得研究更加困难。我认为,男人真想一夫多妻制,然而后来一夫一妻制强加给了他——亦如成百的其它非自然习惯和信条那样,什么逆来顺受啦,睦邻相处啦,中庸公允啦,运动家道德啦等等。他承受着各种各样与天性不一致的压力。
但是,通过接受这一点,他收到了一定的益处,所以,压力是为文明和进步而付出的代价。人们确定一些规法,然后极力使它们生效,尽管常常是不合人性的。性便是遭受严重折磨的一种行为方式。”
“我并不否认。”
“在这些压抑的环境条件下,要使性行得通确实是一项棘手的任务。你想仅仅靠数数人数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这样想,查普曼博士不会这样想。不,我得说我们尽量往远处走,比其他人将走得更远些。”
“不错,保罗,不错。”乔纳斯博士说,“不过,就我所见,问题是——你知道,你们进行到这个程度,不会更远了。你们懂得这一点,然而你的公众并不懂得。广大公众通过宣传相信科学所说的一切,他们相信,科学是某种神秘的社会,与上帝有直接联系,它不可能全被弄懂,但必须相信。非常自然,他们把查普曼博士的报告当作在性行为方面的金科玉律。他们不晓得,这些数据是粗略的,未经加工的。他们想,这些发现可以作为生活资料的现成货,而查普曼博士并没有告诉他们相反的东西。因此,读者读了这些报告,于是照着去做。愚昧无知之上又加上曲解的东西,其结果有害无益。”
“什么使你如此肯定我们是在散布错误的东西?”
“是你们的办法。你想让我说明一下吗?”
保罗看见自己的烟斗中的烟丝已经烧成白灰。他放下烟斗,呷起荨麻酒来。他后悔这次使命。他倒喜欢在别的场合下结识乔纳斯博士。这种交谈,并不陌生,本来可能令人很激奋的,可眼下,因为这件他被要求去做的事,它成了行贿前的等待和序幕,说好也好不了多少。可话又说回来,他告诉自己,这项工作不只是查普曼博士的,也是他本人的,他在其中的成分比霍勒斯或卡斯更多,因此必须加以保护。
“……没有严格的检查,没有冷静的控制,所以我认为它是错的。”乔纳斯博士于是说。
保罗紧张地集中起他的智慧,竭力寻找他遗漏的东西。很显然,乔纳斯博士只是在讨论会见的方式方法。
“这种志愿组合不能给你提供真实的具有代表性的对象,”乔纳斯博士继续说,“那些志愿交谈的妇女——”“是否有更好的办法?”保罗打断他的话说,“难道能够采取挨户按门铃或者在报纸上发广告?通过打电话或把她们堵在街道的墙角处来选择要调查的具体人吗?或者把许多人看不懂或者大多数会弃之不顾的那些问题单寄发给她们吗?联邦调查委员会通过了我们的方法论和统计程式。”
乔纳斯博士点点头。“你们已经通过了。其他人的那些方法不如你们所采用的这一种精确。不过,有比你们还好的发现真理的办法可用。我对此非常肯定。现在我不想扯远去讨论它,我想讨论你们用的办法。”
“说下去。”
“查普曼博士把如此大的信赖放在妇女组织的代表性上。
我想这大可怀疑。我有一个疑点,就是最代表美国妇女的人并不属于任何正式的组织或俱乐部。她们不是那些参加者,这就使得她们与你们所会见的很不相同。你们的不包含她们中的任何人。你们甚至连妇女组织中全部成员也包括不全。”
“足够了,在布里阿斯,共有220名已婚妇女,大多数都志愿参加——确切点讲是201个。”
“按照我的情报,保罗,这是罕见的高,我相信,只有9%——你们所挑选的每一百组中的9%——志愿报名了,百分之百的妇女会成员。”
“哦,是——”
“我坚持认为,那些俱乐部中不愿意参加的妇女,是些具有性偏见和性拘谨的人。你们得到了一些极愿抛头露面的人——我用这个词是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讲的——那些心理狂荡的妇女很想说。”
“我们已扣除了这种类型的。”
“这还不够,保罗,还不够。我相信你熟悉布兰狄斯的亚伯拉罕·H·马斯罗的工作。他也雇佣女性志愿者进行性研究,可是他获得一些极其有意义的东西。10个志愿者之中有9个进行了测试,发现她们自尊心很强。她们被发现属于特别类型的妇女,具有进攻性,很相信自己。一般说,这些都不是处女,她们在性行为方面是不循常规的,她们是手淫者。每10个人中有一个自信力很低,属于不志愿参加者那类的人。她犹犹豫豫,很拘谨,而且她通常是处女,很保守,不是手淫者。
我感到,查普曼博士调查的很自信的妇女太多,而其它的却嫌不足。再就是会见本身存在着记忆问题——”因为保罗对马斯罗的研究一直很感头痛,他决定对它不予理睬,而去抓最后的这个问题。“我想我可以说一些我个人对这个问题所了解的情况。毫无疑问,许多妇女表现出想隐瞒真实情况、省略或修改或扩大。不过,一旦她们意识到,我们是多么客观,多么急于获取事实,她们通常对我们开诚布公地讲实话。”
“你怎么能够如此肯定?因为有你们的‘复计法’吗?”
保罗难以掩饰他的惊讶。这种“复计法”是个非正式的对外保密的名称。查普曼博士从已故马萨诸塞的朱利安·格里德博士那里继承下来一批无法估价的文献,给它们起名叫“复计法”。1909年9月当有争议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他唯一的一次访美露面时,格里德才是个在克拉科大学读书的19岁的学生。弗洛伊德发表“论心理分析五讲”的演说,年轻的格里德被迷住了,特别是他的第四讲有关性的演说,对格里德的影响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即刻决定当一名分析家。一旦他开始实践,格里德博士发现,丈夫和妻子对婚姻中的同一事件看法很不一致,这一点把他完全吸引住了。不久,格里德在他的休息处,专门受理能够分别与丈夫和妻子接谈的例子。他把这些夫妻调查的长篇记录仔细地保存着——一共203对夫妇——并建立了夫妻差异的百分比,特别是在他们的性行为的自由交往方面。
当格里德博士在一份精神病学杂志上发表他的发现小结。
时,他的热切的读者之一便是查普曼博士。后来,在他开始进行单身汉调查时,查普曼博士立即主动地写了封长信与格里德联系,很快得到了那位老分析家的统计资料和方法。依靠这些,他在后来的会见中将失误扣除了。格里德博士去世以后,他的文献按其遗愿给了查普曼博士,后者从这些论文中选取了更多的自己需要的东西。“复计法”是他们私下给格里德的论文起的名字,这个叫法也只有查普曼博士和他的合伙人知道。
它从来没有发表和对外公开过,作为一种秘密的衡量尺度不让外人知道。然而,保罗不无怀疑地告诉自己,这里的乔纳斯博士似乎知道一切。保罗猜想它是如何成为可能的,最后,他得出结论,查普曼博士把他所有的程序告诉了佐尔曼基金会,从而也泄露给了乔纳斯博士。
“不错,除别的检查办法外,有复计法。”保罗听见自己说。
“我得承认,你们能够对那些有意识的撒谎留有余地,这一点,查普曼博士倒很精明,不过,你们如何查出无意识的撒谎并扣除所占的成分呢?”
“哦——你能特指一种情况?”
“一个已婚妇女明天来见你。你提问你们定好的问题,她做了回答。她想要忠实回答,她也忠实地回答了,或者说,她相信是这样,而你也相信是忠实的。不过,对孩提时代和青春期的记忆是模糊的,有失误的,不精确的,所叙述的性行为并不总是真实的性行为。弗洛伊德这点说得很清楚,你是与妇女的漫不经心的搏斗。她不可能把自己不清楚的话告诉你,也不能把隐私或压在心里的话告诉你。她可能把异想天开当成事实来述说,而到现在仍然相信它们是真的。分析学家称之为遮蔽了的记忆说给你,旧记忆上叠起了新记忆,这样旧的记忆便被歪曲了。”
“我们的提问,都冠以不同的词语,一般说跟得上。”保罗说。
“我怀疑它。对成打的提问,她可以把部分不真实的回答重复十几次,因为她相信那是真实的。同样,她可能躲开了某些事件而真正坚信它们从来没有发生。我仅仅是说,只靠那公开的、明显的、有意识的回答是不够的。它没有说透,而且常常不精确。”
“它的精确度是足够了,”保罗固执地说,“你建议怎么干?
你不能把每一个志愿者进行全面分析呀。”
“如果她处在安密妥麻醉状态下,我倒更相信单个人。”
保罗摇摇头。“我的上帝,维克托,让3000名已婚妇女谈及她们的性行为而没有要求化验血清也够艰难的了。你倒要对一小撮下功夫。”
“如果你依赖她们所说的话,”乔纳斯博士温和地说,“也许一小撮倒比3000个好。”他站起来,漫步走到窗前,将它关闭。“你知道,我在一生中扣过几百个已婚妇女的诉状。我曾经是洛杉矶调解法庭的五个婚姻律师中的一个。这是法律的事。如果离婚案中有一方想申诉,如果需要,另一方接到传票必须出庭,并且向他的律师谈出意见。一年时间,我们受理了1000个案子——使一半维持住婚姻。我现在仍是私人婚姻律师。”
“你用安密妥麻醉吗?”
“非用不可的时候才使,不过很少。这不是关键所在。我的同事和我都不像查普曼博士那样热衷于统计数字。我们在记录一位妇女的性史时,我们关心的不仅是她的性交和性亢奋次数,我们比肉体的外在感觉数字更加关心的是内在的感情状况和情绪变化。这就是症结所在,这就是我们与查普曼博士大相径庭的地方。”
保罗喝完了他的尊麻酒,注视着正在绕房踱步的乔纳斯博士,只见他到达书桌前,半坐在上面,向下瞅着保罗。“我正在考虑如何把谈话进行下去而不使你烦恼。”
“你一点也没有使我烦恼,我是受托这样做的。我想查普曼博士是人,但确是一个重要的人,我深感荣幸能与他共事。
这话可能听起来有点浅薄,然而不是,我已经35岁了,坎坷半生也算成熟了。如果我不相信这一点,我不出两分钟就卷铺盖走了。我会回去教文学或者写书——或者干某种比婚姻咨询更有用的事情——假若我认为这种行业更有价值的话。不,你一点也没使我烦恼。我几乎听见了你刚所说的全部内容,不过没有说话罢了。”
“再来点荨麻酒?”
“谢谢,不要了。这种谈话已经够令人兴奋了。至于刚才你所说的,我们追求肉体的次数更甚于情感的变化程度,我想你已经偏离了争论的题目。那不是我们讨论的要点。”
“不是吗?我倒怀疑。”乔纳斯博士回到他的椅子上。
“我们在从事数字统计——而不是无关痛痒的劝告。”
乔纳斯博士皱起了眉头。“印刷成书给外行看,你们两样都沾上了。”他将一把银质开信剪举到鼻子前,盯着观察了一回,然后把它放在书桌的记录簿上。“你们那位查普曼博士,原是一位生物学家,因此,他将职业观点也带到调查中来。他所感兴趣的是数目。我不是,我是心理学家。我想知道感情和关系。”他从书桌上找到一本杂志。他打开它,保罗看见那是《文汇》月刊。“我正在读英国人类学家乔弗雷·格里尔的一篇文章。充满智慧,异常深刻。他谈到了这些性调查,特别说到了其中的一个。说到会见者的标准,他说——”乔纳斯翻找着要引证的话,然后,用手指着那页,大声读出来——“‘除非作为一种肉体的发泄方式,性实际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有点像打一个痛快的喷嚏,只不过它索连的身体的下部而不是上部。如果上来那一阵,或者使劲拧鼻子,或者拿情人发泄一顿,是哪一样又有什么可计较的。’”他放下杂志。“如果我错了,你可以改正。不过,我不知道,查普曼博士在出版和演讲时有没有用过“爱”这个字。”
保罗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不是对你纠缠不休,”乔纳斯博士说,“我没有听到这个字,你们所有的项目图表全是涉及肉体动作——数量,频率,多少,多经常——然而,此法一点也没有谈及这些已婚妇女的爱情或幸福。它把性从感情、温暖、体贴、奉献分离开来。我想这不应该。查普曼博士,亦如该领域的许多人那样,意在有规律的性欲、情亢奋、性器官的快感和健康。这不行,请相信我。所谓正常的肉体的性可以代表爱,不过,它还可以表示焦虑、害怕、空虚、强迫。我是说使用性的肉体行动作为判断正常或幸福或健康的单位可能是错误的。肉体的性只是整个男人或整个女人的一部分。它并不决定性格,反之是,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他或她的性行为。特里曼这一点说得非常好。判断婚姻中性的好坏,几乎可以用能使男人或女人成功地判断任何人类关系的完全相同的因素来表示人的性生活是他的全部个性的奴隶。如果你是完好统一的性格,你定能在你的事业,社交活动等等方面处理得很愉快,那你在性的方面大约也处理得很好。如果你的生活在感情方面一团糟,在查普曼博士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图表中却没标出来。一个妇女也可能在一周中有三次了不起的性亢奋,查普曼博士将会说,这是很好的,很正常的,是所有的人努力以求的。然而,这位妇女可能仍然很苦恼,盼望有温柔的爱,能够享受生活。”
保罗一直坐在加有塑料面的椅子里,伸展开腿,这时却坐直了身子。“我并不否认我们的局限性,”他说,“你如何衡量爱?这不可能——”“既然那样,为什么还假托性交和性亢奋的尺度就是衡量爱的尺度呢?”
“查普曼博士并没有这样说——”
“正因为他没有再说什么,人们也便相信了。如果一个数量可观的人们作为一周性交三次的范围出现在他的统计数表中,他为此贴上了一个从生物学的观点看是正常的标签。假定我老婆和我从身体和心理上都没有做出一周三次的努力和要求,对我们一周一次恰到好处,我们看见这些图表,就会想我们不正常。这暗指是错误和有罪的,会招来苦恼。我就是不信因它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就自动成为正确健康的东西了。”
“你读的只是钱币的一面,”保罗说,“还有一面。反过来。
与其相对应,它读作——哦,正是你正在争辩的对立面——对某种性活动,广泛传播,人人皆知,也便从他们那里消除了羞耻和异常心理。照我看,这是有益的。它把数百万的人从压抑感和犯罪感中解放出来。”
“我很难说我喜欢这种赌博。”
“有时候这样做是必要的”保罗说,“你把自己锁在这幢漂亮的平房里并且进行推理,而我们是走出去,听取三千名活生生的妇女们的实实在在的性史。那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世界就是这样存在着。愚昧和中世纪道德观的贩卖者,正是为此而诽谤我们。他们说我们是色情污垢的收集者和供给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我们遇到的阻力。他们把查普曼博士和D·H·劳伦斯、雷贝利斯,还有德·塞德,还有亨利·米勒相提并论。然而,这还算不上最坏的情况。当我们与这些圆颅党作战的时候,我们的背后还要对付那些特殊的知识分子,摘棉者,制表人,还有知识层中的评头品足者。”他举起手。“我并不是说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尽管事实上你可能是。不过,撇开这些,在我们的武器、战略和旗帜可能还不尽善尽美的时候,我们继续战斗着。因为我们知道这番事业,我们知道人们需要我们。
也许我们到达目标的方式不对,也或许,这个目的未能证明这种方式。哦——也许。然而我们在战斗着,因为我们知道有人必须为性赢得更加宽容的美德和新的风气——既然现在,就在现在,有人没有做,那么,我们必须做。”
保罗止住了,喘着气,一时间被他的激情的迸发所窘迫,他找到自己的烟斗,乔纳斯微笑了起来。“你说得对。”他说。
“正如我所说的,我相信这些。”
“也许,我对你有点太过分,就个人而言,我并没有其它意思——”“哎呀,你用不着向我道歉。”
“……不过,你看,我不信这些。当我们在电话上交谈时你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所以让我们谈一谈。呐,不错,我相信,有共同的目标。你知道,保罗,空谈什么容忍、智慧和更好的生活,通常是激进的或者是自由主义的娃娃们、那些非常年轻的娃娃们的作法。现在,到了大人来接管,来做娃娃们的工作的时候。我对与青春期有联系的理想主义早已厌烦了。我想,理想主义的玩艺属于坚强的、有经验的、成熟的成年人。
我想把清教主义禁闭在小铁栏之后,正如你们所做的,使它像普利茅斯的岩石那样成为已死的过去的文物和标志。我想要男人和妇女最终达到自由和无忧无虑,他们必须从奴役中释放出来生活在更好的地方,是的,我们在这一点上完全一致。问题是:通过哪一条途径能把我们快速而安全地带到这个所在?我有个看法,我不认为这是查普曼博士的路子。”
保罗突然意识到他此行的使命。“但是,我们毕竟在向着相同的目标前进。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相信查普曼博士将会高度评价你的批评意见——”“我怀疑。”
“这项调查是他的整个生命,他总是想方设法改进它。他是位纯粹的科学家。”保罗犹豫了一下,意识到乔纳斯博士脸上的怀疑态度。
“你不相信我?”
“哦——”
“你几乎毫无道理地对他抱有敌意。”
“因为,以我看,他并不是纯粹的科学家。他起码,如果不更甚的话,是位广告员和政客,这些气质降低了品格和纯度。”
保罗脑子里掠过在火车上的那段谈话,那时查普曼博士捍卫科学家的声誉而不要政客的名声。他考虑如何把查普曼博士的必要的解释意译一下,可是后来,他又变了主意。
“我想,”乔纳斯说,“你弄错了,保罗,把你自己的个性与查普曼博士的搅混在一起了。你是献身于真理的,而你将会看到我可能助一臂之力。可是说到查普曼博士,我肯定,并不是你,远不是你。”
我们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你可能不想有差别,不过,我有个感觉你们不一样。尽管如此,它既不是在这儿,也不是在那儿。”
“权当如此,我倒非常希望能把你与查普曼博士拉在一起。
这要看你的了。”
乔纳斯博士好奇地拿眼看着他。“这就是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目的吗?”
“不完全是。”保罗立即解释。
乔纳斯博士端详了一会书桌上的记录册。他用手指摆弄着样子像阔边帽的小陶土烟灰盘。当他抬头看时,他的声音很和缓。“哦,在我们确切地发现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之前,你也许想听我说几分钟。我对你们的调查还有几句话要说。我想要表达的完整意思如果没有说清楚,我将在晚上继续考虑我应该告诉你些什么话。”
“尽力。”保罗说,深感宽慰。
“自从你们的调查出台以来,我就注意到,查普曼博士像他前面的其他几位一样,似乎选择性欲亢奋作为衡量的尺度。
起初,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只是开始研究的起点。
而且,正如你所说,人们如何衡量爱?好吧,然后——这个性亢奋——不过,使我吃惊而且目前令我痛惜的是,错误地使用了他在单身汉调查中的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出版已婚妇女调查所产生的危险。当然,查普曼博士是位生物学家,所以我能够理解他受的非人类动物的影响。当他引用爱德华兹·埃肯在鲍贝性杂志上所写的文章时说,任何雌性动物,除了某些骨胳大的鱼和天鹅外,都不曾有性亢奋,我对此不感到吃惊。当查普曼博士报告说,一般雄性灵长目性放纵只是一种条件反射动作,他插入后17秒后就达到性亢奋,这对此物种的存活便足够了。他说这段话,我也没有感到吃惊。但是,当他谈到他所会见的平均单身男子在119秒钟——不足两分钟——达到性亢奋并将后来这一信息披露于众时,我深感不安了。”
“你为什么不安?这是事实。”
“你们的事实。其他人有不同的事实。迪肯森发现平均数接近5分钟;金西发现平均数在两至三分钟之间。不过,权且说它是事实,我不反对。我所反对的是使用暗含的意思,查普曼博士默认了以下事实——说什么短暂的性交持续时间是正确和有益的。因为它广为传播,所以也就视为正常了。我对它的正确和益处很难肯定——这是对婚姻关系而言——大多数的精神病学家也不肯定它是对的,有益的。对雄性动物最自然最容易的事不一定适合他所虚构的婚姻状况。如果许多人把这作为放弃控制的许可证,我倒不会感到吃惊。”
“我不相信上面的说法,维克托,我不相信是因为妇女们——这是我从她们那里听说的——谈及对延长性交的潜力和精力。请不要忘记汉密尔顿的发现。他问他那些妇女,‘你相信你丈夫的性亢奋出现的太快而不能满足你的快感吗?’48%用一种或者另一种形式回答是。大多数男人会理解或懂得这方面。”
“哦,也许。请注意,我不是说快速射精总是错的。一种兴奋的性欲反应可能有益,如果它不是由不友好的行动导发出来的话,而且,通常女性从病理学的观点看在反应方面可能延缓一些。那么,对男子来说。没有必要沉迷于不人道的色情受虐狂中去,但是,一般情况下,谈不上这种情况。所以我想,查普曼博士使用男子性亢奋的数字是有害的。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他把性亢奋同感情分离开来的办法。在你们的图表中,每一次性亢奋不多不少表示某一个数,与任何其它一个没有区别。那岂不是说,素不相识的路人所产生的性亢奋也和你与之结婚的漂亮的处女所产生的性亢奋完全一样了吧?或者,在公共的楼梯上,快速折腾下获得的性亢奋,和在悠闲的度假中于山村密室中所获得的性亢奋也说成是一样的。更糟糕的是,对查普曼博士来说,性亢奋的数字便是性关系的最终目标。”
“难道不是吗?”
“对男子,从技术上说,是这样。但是,你刚才谈的是几千个女性的问题。对她们中的许多人,它不是终极目的,而是一个开始。对生儿育女——怀孕、接生、母爱又有何说?”
“你说得对,这自然,”保罗说,“我肯定查普曼博士理解这一层。在写新作时,这点将会更清楚。”
“对它,直至今日从我所读到的材料看,还见不到任何证据。你也许想,保罗,我滑得太远了。但是,我不相信是这样。你们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抛给那些异常关切的男子和妇女。他们阅读或者读得不得法,或者被他们所读的引入歧途。
他们并不比他们开始时高出多少。昨夜,我翻阅了一下查普曼博士的女性杂乱的图表,我对这位老爷写给佐尔曼基金会的某些肤浅而武断的评注大吃一惊。一张接一张图表,他似乎在说,凡不断地享受性亢奋的妇女,毫无疑问有个愉快的婚姻,倒像是爱的一切都在其中。我很倾向于赞同爱德蒙·伯格里尔博士和威廉·S·克罗格。记得他们所写的吗?‘如果一个妇女在秘密关系中经历过一连串的典型的性亢奋,而在婚姻上很冷漠,她的这种性亢奋不能够做为健康的证据。而是神经机能有问题。’有成百的权威人士相信,性亢奋并不像查普曼博士所说的那样与婚姻的成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真担心,查普曼博士的未经分析的胡说倒可能带来无穷的损害。”
“我想,你在查普曼博士未来得及审查和编辑之前看见了这些新材料实在是一个遗憾。”
乔纳斯博士拧了一下鹰勾鼻尖。“我之所以看它是因为查普曼博士认为已整理得适合让佐尔曼基金会的人看了,而这正是我要指出的另一点。你不介意吧?”
“请讲。”
“你的老板大没有耐性,太急功近利。作为发起人,急躁、快速不失为一种可敬的品格,但是它们却有损于一位科学家。
不要认为我对此有点言过其实和自以为是。我真的对此表示关心。如果你们一定要对所写的东西进行辩解或需要加工,那就别交出去让别人读。我所指的,不只是你们送给佐尔曼董事们的最新发现,而且也指包括他已经和将要提交给他的同行和外行的公众的那些书,甚至他在新闻界的表态——我读过他到达时所举行的那次了不起的记者招待会——所有那些关于男人和妇女对性行为持有不同态度的说法。他花掉很多时间方才弄懂拜伦爵士1819年凭直觉就明白的道理——‘男人的爱是男人生活中单独的一件事/它是妇女的整个存在’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斯特尔夫人在拜伦前四分之一个世纪发现的,”保罗按捺不住地说,“‘爱是女人一生中的整个历史,而在男人的一生中,它只是一个插曲。’千真万确的实话。不过,很少有人相信拜伦或斯特尔夫人所写的话。查普曼博士现在用统计学的方法来证明它。他为什么不应该告诉新闻界呢?这肯定对婚姻双方提供更多的对爱的理解。”
“真的吗?纯粹靠这些统计数字——说明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吗?我不敢苟同。因为它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理。不管是查普曼博士了解这点而不正视它或者他根本就不了解它——不管属哪种情况,他都不应该向公众兜售。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这件事在调查本身就证明是一个严重错误。查普曼博士的那些图表显示出一个女人在性方面有多少次是按照她丈夫的要求去做的,然则这些图表都没有显示出她‘照做’时的感觉如何。关于一个女人的爱,哪种情况更接近于真实——是昨夜她同意与她丈夫交欢呢,还是在干前、当中和之后所有的具体感受?记住这点,保罗,男人一定希望成为查普曼博士的统计数字的一部分,而女人只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毫无兴趣。情况常常是,我相信,女人希望要她丈夫,因为整个白天他很甜蜜,很体贴,专心于她。而晚上的肉体的爱的行动成为整个一天爱的所有其它方面的顶点。我想就是这样,而不是那种痛楚的强烈欲望的性器官使女性在床上感到很幸福。对于男人,情况正相反,他上床大都因为他的器官。我这里只是说,查普曼博士的惹人注目的会见说明不了重大区别。
“他曾明确指出女人的要求有别于男人的。”保罗固执地打断他的话。
“这不够。他只是说男人和女人从不同的水平上互相看待对方。你们把它停留在这个水平上,真是令人沮丧。不过,假若你们的统计数字还包括女人的感觉和要求——然后他把这些情况告诉新闻界——它可能有益得多。不过,问题还是出在辽里,他对本质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只对那些转换成通栏标题的数字感兴趣。假若他不是急不可待地要去赢得大众和钞票的话——”“他挣的钱一分也没有留给自己。”
“我知道,”乔纳斯博士粗暴地说。“我是指为他的可诅咒的项目所争取到的钱——而且我也不敢肯定这一切是如此的大公无私——如果他不这样急功近利,他满可以把他的调查弄得深入一些。这整个的肤浅的格调令人担忧。”
“人们必须划定个界限。”
“说得对,保罗,既然你们已经把豌豆罐头打开了一部分,不妨把它完全打开,让别人也分享一下其中的美味。我并不是在用一般原则为难你。我非常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说你们正在紧张进行的已婚女性的调查吧,我想要更多的情报,与此相关的情报。你们所会见的妇女——是她家唯一的孩子吗?有没有哥哥姐姐?她对男子生殖器大小的感觉如何?她对月经期的亲昵行为态度如何?她喜欢双人床还是大床?避孕抑制她的反应吗?她在考虑离婚吗?她做过分析吗?她有过婚前性交并与那人结婚吗?她这样做是因为性交时感到满意的缘故吗?或者压根就没有考虑是不是满意或者根本不在乎?”突然,他停下来。“我能继续说一个小时。我不想再说下去。焦点是有些这样的问题本应该考虑到的。”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我不知道。我猜测——这是基于我对查普曼博士的性格、理想、目的和先前的图表推算出来的。”他对着保罗瞅了一会儿。“你仍然相信查普曼博士乐于和我交谈吗?”
“我知道他会的。”
“为什么?”还未等保罗开口,乔纳斯博士便把手伸张开,样子像棒球裁判员叫一安全球。“不要什么事先准备好了的陈词滥调。保罗——也别侈谈什么这位伟大的显要人物如何想进行改革。实打实地告诉我,他想见我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他为什么派你到这儿来?”
保罗感到他的腮都绷紧了,他的脸也变了色。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竭力思考着如何回答。他可不可以找个借口玩一下查普曼博士的把戏?肯定地,乔纳斯博士将会很明显地发现它。
要不他把这套虚情假义抛在一边,单刀直入地说出实话?很可能,乔纳斯博士会引起反作用。保罗意识到,无论是哪种情况,乔纳斯博士的反应都会是否定的。
他心里明白,整个夜晚他都在仔细观察,想从他的东道主的盔甲中找到裂缝。每个人都是有懈可击的,尽管有时几乎看不见,但它仍然存在。一旦找到它,就可以开得大一些,打开缺口。不管最初的抵抗力多大,只要在薄弱环节或欲望上全力以赴地进攻就能成功,但是,保罗未能在他的东道主的正直诚实方面找到裂缝。也许,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真是令人难以平静。尽管他不赞同这个人的固执己见、刚愎自用的个性,保罗还是想得到他的尊敬。通常情况下他并不在乎,但是,目前却意义重大。重复那种编造的故事会陷入可能出现的危险,但也许能暴露出裂缝,查普曼博士因此可能会赢,而他保罗也不虚此行;但更大可能的是,什么暴露不出来,只会因此招致乔纳斯的蔑视。保罗既不想胜利,也不想失败。
乔纳斯博士把双臂互相交叉放在胸前,吸着玉米棒芯烟,在他的转椅上摇晃着,等待着。
保罗动了一下。“我这就告诉你他想让我向你谈的事情。
他想请你作为一个顾问支持他。签一个合同,付比你现在所赚的多一半的钱。”
乔纳斯博士的说话几乎听不见。“佐尔曼基金会?”
“对。
“他想用钱使我放弃原观点?”
保罗犹犹豫豫地说:“不错。”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保罗耸了下肩。“因为如果能用钱买通你,就买;买不通,我也保留了你的友谊。”
乔纳斯博士继续在转椅上摇晃着。房屋中的唯一声音就是未上油的弹簧的咯吱声。还有,对保罗来说,他的心脏的跳动声。他观察着,等待着。裂缝,它能出现吗?
传来敲门声。
乔纳斯博士看过去。“哦?”
门稍稍敞开了一点,佩吉的布满雀斑的脸伸进房内来。她从这一个瞅到那一个。“没有伤感情或摩擦吧?没有混战吧?”
“没有。”乔纳斯说。
“那好吧,你们两个都差不多了。我在桌子上摆好了小吃。
维克托,在客人因营养不良而晕倒前把他带进来。”
“好吧,亲爱的。”
佩吉的脑袋消失了。乔纳斯博士站起来,保罗也站了起来,他们通过平房门走进天井。雾这时更浓了。大片的淡黄色的水蒸气团遮住了月亮。潮湿的天井一片昏暗,只有一束从厨房门射出的光。俩个人走进草地上那黄色的光束照亮的通道。
乔纳斯挽起保罗的手臂。保罗转过头,只见乔纳斯微笑起来。“我看这事这么办,保罗,”他说。“让我们说,你已经保留了我的友谊。”
佩吉·乔纳斯很有效地把餐室桌子上的餐具和仍然放着的第三个热馅饼的大浅盘收拾好。保罗和乔纳斯博士吃着丹麦卷饼,喝着咖啡。
保罗和乔纳斯博士在用餐期间一次也没有谈起调查的话题。话题是无关紧要的,愉快的。佩吉具有绝妙的模仿天赋,简要地概述她从电视上看过的一个老影片。乔纳斯博士谈起了他全家最近在蒂亚胡安娜看见的斗牛场面。他们每个人对美国的运动狂热崇拜各有自己的理论,只在一点上是一致的,都认为其中掺杂着趋炎附势的倾向,就像某些酒吧间招待员夸耀他的名字一样。保罗谈到他曾经过得很愉快的一个假期,那是他在伯恩一所私人女子学校任教期间,与圣塞瓦斯蒂安以及附近奇异的巴斯克人一起度过的。
在上咖啡时,乔纳斯博士问保罗他是否曾想重新写作——那个在后平房谈话的引子——保罗告诉他,里查德·伯顿文学传记几年前便动手了,因为合作进行《美国单身男子性研究》而放弃了。
这时,看见佩吉走进厨房,乔纳斯博士说:“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有关我们中一组人在桑塔·莫尼卡新开的一家诊所的传闻?”
“没有,没听说。”
“太有意思了,”乔纳斯博士说,“我刚告诉你的是机密的,这个项目不久就对外宣布。楼房正在施工,建在一处俯瞰大洋的美丽地段。它将用来治疗愈合有问题和破碎的婚姻,类似门宁格诊所处理精神健康方面的问题那样。”
保罗对此引起了兴趣。“你在那里干什么?”
“哦,我要带领它前进。我们将有一大批从精神病学角度参与婚姻问题对口的律师。我们最终将向全国宣布。对提供的帮助、治疗和服务收取最低的费用。非盈利性的,我们有捐款基金。除了面对面实际工作以外,我们还将进行广泛的教育。”
他微微一笑。“这就是我要走的路——到我们谈到的目标去的路。”
“就事论事——这听起来太好而不像真的。你什么时候开张?”
“大约四个月,等建房建好之后,我们的人员班子几乎都组织得差不多了,还有几个关键人物的空缺。”他直视着保罗。
“你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现在,我很想报答。只是这次不是买通,是想改造你。更加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使用你。”
“真是不胜荣幸——真格的。”
“你感兴趣吗?”乔纳斯博士等待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你仍然可以找到时间旅游——还有里查德·伯顿先生的传记。”
保罗快速地考虑这个幻想似的业务:确定是一项可靠的和有用的男子工作,又是地处南加州的小岛上,而且还有时间到处走动和写作。然而,尽管他很喜欢这项奇妙的业务和创造它的这个人,不忠和叛逆的羞耻感却把烙印打在了这件幻想事业上。这里是对手的营地,他正在与他的上司的敌人打交道。这是个慈善的、文明的敌人,但是个敌人。而且,查普曼博士也幻想出一幅美妙的前景:设在东方的一座闪光的学院,致力于性行为研究,属国际范围,可名利双收,而他本人,是副指挥。查普曼博士没有亏待他,他眼下也不应舍弃查普曼博士。
“正如我刚才说的,维克托,我至感荣幸,”他听见自己说道,“但是,我却不可以这样做。查普曼博士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宽宏大量。我对他毫无二心。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他。”
乔纳斯博士点点头。“好吧,我输了。咱别纠缠这事了。”
保罗看了看表。“我不知道这么晚啦。再过5分钟,你会要我的租金了。”他一推从餐桌边离开。“明晨9点,我必须准备就绪。”
“最后这项抽样调查花多长时间?”
“约两周。”
乔纳斯博士噘嘴。“我有时想你们那些会见来——”“怎么样?”
“出版这个报告极端有害——我是指,你们的数据所产生的那种默认的效果。因为它们的流行,破坏了长久以来通过教育而形成的是非概念,把错的说成对的,这是极端有害的。而明天那些会见——”他慢慢地摇着头。
“它是极其不偏不倚的,就像X光技术人员忙碌地工作一样。”
“不很一样。那些妇女来见你,有病也好,健康也好,大多数生活都是井井有条的,恰当的位置,合乎体统地忍受着约束,该忘记的完全忘掉;她们各司其职。这之后,你们开始反复地追问这些问题,每项提问都是猛烈地插进密不外宣领域的利箭。搅拌,翻腾,引起恐惧。所有的秩序都不见了,就像原子在极态的混乱中裂变和撞击。你们已经激发了一个难于控制的不健康不道德的力量的连锁反应。而你们一旦出问题。又不追踪服务,帮助他们重新把一切纳人正常、有秩序的状态中。
你们激发了连锁反应,尔后又对她们撒手不管,我有时猜想,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她们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她们能变成什么人?”
保罗站在那里。“我相信,这一切不会如此坏。”
“我希望不。”乔纳斯并不深信地说。
使保罗最感不安的是,一时间连自己也难深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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