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位朋友的安魂曲
张曙光 译
我有我的死者,我让他们离去,
并惊异地看到他们那么安详,
那么快地安于死亡,那么快乐,
那么不同于他们的声誉。只有你
归来,掠过我,徘徊,试图撞击
什么,使那声音泄露出
你的存在。啊,不要从我这里带走
我正缓慢学习的一切。我想你已走上歧途
如果为这个空间的所有事物
患了怀乡病。我们改变了那些事物;
它们并不真实,它们只是我们生存
光亮外壳上的映像。
我以为你离开得那么远。你的迷途
烦扰着我,你,比起其他任何女人
有着更多的改变。
当你死去,我们感到震惊……不;确切说:
你严峻的死暗暗打断我们。
撕掉从“此时”直到“彼时”——
这关系到我们:让它完全遵从秩序
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经常性工作。
但你也震惊,即使现在
仍激起你的恐惧,在这里恐惧将没有意义。
于是你甚至失去了你最小的
永恒的碎片,保拉,你来到
这里,这里还不存在任何事物;部分地
被最初的时间扰乱,由于疏忽
你没有抓住力量无限的
光辉,如你在人世抓住的每件事物;
于是,来自那已经接纳你的王国,
一些陈腐的引力
拉你回到适当的时间——
它常常在夜晚无梦的睡眠中
惊吓我,像贼爬进我的窗子。
如果我能够说,你的归来,只是
在仁慈之外,在你的极端丰富之外,
因为你是那么安然,那么自我容忍,
于是你能在所有的地方流连,像一个孩子,
不怕任何等待着你的伤害……
但不:你正祈求着。这深深打动我,直到
我的每块骨头,像一把锯在锯我。
非难你幽灵的剧痛将带走我,
将向我尖叫,在夜晚,当我撤回
到我的肺中,到我的大肠,
到我心的最后裸露的房间——
于是痛苦带给我的寒冷
远不如这种无声的祈祷。你要的是什么?
告诉我,我一定要远行?你抛开
一些事物,一些地方,它无法忍受
你的缺席?我一定要到你从未见到的
国土,虽然它远离你
那么近如你自己所感觉?
我将航行在它的河流,探寻它的山谷,考察
它古老的风俗;我将久久地
站在那儿,在门廊中同女人们交谈
并观看,直到她们喊自己的孩子回家。
我将看着他们在田野和草地古老的劳作中
使土地缠绕着自己,将请求
被带到他们的国王面前;将贿赂牧师
领我到他们的寺院,到他们保存着的
最有力的雕像前,
然后引我离开那里,关上他们身后的大门。
只有那时,当我学到足够的知识,
我将去观看那些动物,并让
它们一些沉稳的东西缓缓滑进
我的肢体;将看到我自己的存在
深深在它们的眼中,这些使我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让我离去,安详地,不带任何判断。
我将让园丁走近我并仔细讲述
许多种鲜花,在那只有着它们悦耳名字的
小陶罐中我将带回
一百种花的余馨。
还有水果;我将买些水果,在它们的芳香中
那片乡间的土地和天空将重新复活。
因为那是你熟悉的:成熟的水果。
你放它们在画布前,在白色碗中,
并用你的颜料称出每一个的重量。
你将发现,女人,也是水果,还有孩子,被改变
从内心,直到他们的存在方式。
最后,你看到自己像一枚水果,你脱掉
衣服并将赤裸的身体带到
镜子前,你让自己走进
只留下你的凝视;赫然地,它留在镜子前,
并不说,那是我;而说:这是。
你的凝视变得
那么自由,那么没有欲望,面对
贫乏的现实,它没有欲望,甚至
对你自己;它不需要什么:圣洁地。
就这样我爱抚着你——深深在
镜子里,你把自己安置在那里,从整个世界
远远逃离。为什么你这样回来
并如此否定自己?为什么你想使我
认为在琥珀色头巾中
你披着你的自画像,那里仍有无法存在于
宁静的油画世界的
一种沉重?为什么你用你站立的方式
显示给我一种邪恶的势力?
是什么使你阅读你身体的轮廓
像刻在手掌上的纹路,于是
现在我无法看清它们除了命运?
走进烛光。我不怕
面对死者。当他们归来,
他们有权,就像做任何事情,
在我们的视境中中止和恢复他们自己。
来吧;而我们将沉默片刻。
看着我桌角的这枝玫瑰:
光环绕它不正是像光照着你
一样胆怯?它也曾不在这儿,
它曾在花园中开花或长叶,
在外面,从不影响我。可现在
它活在小小的瓷瓶里:
它在我的知觉中发现了什么意义?
假如现在我理解了它请不要害怕;
它正在我体内升起,啊,我正想去抓住它,
必须抓住它,即使我会使它死去。必须抓住
你所在的那里。像一个盲人抓住一件物体,
我感到你的命运,但无法为它命名。
让我们一起哀恸有人把你
从镜子深处拉出。你还会哭吗?
不;我看你不能。你把浓稠的泪水
和压力,变为成熟的凝视,
并改变着你体内的每一种液体
成为一个强健的实体,它将在平衡中
盲目上升和分布。
然后,为最后的时刻,机会来临并撕开
你,从你的小径上最后前进的脚步
进入一个世界,肉体在那里有着自己的意志。
并不立即:先撕成一个碎片;
然后,环绕这个碎片,一天又一天,
真实的世界扩张,膨胀,变得沉重——
你需要完整的自我;于是你去
打破自己,痛苦地,在碎片中,
不受它的控制,因为你的需要是高贵的。
然后从你心中幽暗温暖的土壤中
你挖出种子,仍然碧绿,你的死亡
将从中萌芽;你自己,你完美的死亡
这是你全部生命完美的果实。
你吞下死亡的核,
像吞下其他的果实,吞下它们,并惊奇地
发现一种你不曾指望的
甜味。一种在你嘴唇上的甜味,在你的
感官中你已经是那么甜美。
啊,让我们悲恸。你是否知道你的血液
是多么犹豫,多么勉强,当你呼唤它,
从它无可比拟的空间返回?
它那么不安地再次提起
身体中狭隘的循环;充满
怀疑和惊奇,它流进
那只胎盘并突然
被长长的归途所耗尽。
你继续驱赶它,你推它向前,你把它
拉向那只火炉,像一个人把一只受惊的
动物拉向祭坛;
在一切之后,希望它快乐。
你最终使它:得到快乐,
它达到并放弃。而你以为
由于你习惯于用另一种方式,
这只会用一小会儿时间。
但此时你在时间里,而时间悠长。
时间继续着,时间长大,时间
像一种久病后的复发。
你的生命看上去那么短促,如果现在你把它
同你在寂静中经过的空洞时间比较,顺从
在它们程序之外你充裕的未来产生的
充裕力量,进入那新的生命
它又一次变成命运。一件痛苦的使命:
一件超越所有力量的使命。可日复一日
你做着这件工作,你把自己拉到它面前;
你从织机上扯下可爱的织物
用你的线织成与众不同的图案。
仍有参加庆典的足够勇气。
当完成它,你指望得到酬劳,
像咽下可以使他们康复的
半甜半苦药水的孩子。
于是你选择自己的酬劳,平静地
从人们中远远移开,即使那时,没有谁
会以为这些酬劳使你喜悦。
可你自己知道。你坐在你的儿童床上
面前是面镜子,它映出
所有事物。这个夜晚
你正好在它前面;里面只是幻象,
每个女人甜美的幻象,她们微笑着
当她们戴上珠宝和梳理头发。
于是你像女人们惯常的那样死去,
在家中,在你温暖的卧室,女人们
分娩时的老式死亡,她们试图
封闭自己但无法办到,因为那种
又为她们生育而返回的古代黑暗
不择手段地闯入。
往昔,仪式上的挽歌将会被诵唱;
女人们将彻夜为你捶击胸膛
并哀哭,当一切沉寂。
现在我们怎能寻找到这样的风俗?许多
要付出很多时间,自从它们消失或被否定。
这是你来寻找的一切:找回
被我们遗漏的挽歌。你能否听见我?
我愿抛出我的声音像
那块覆盖你死亡的布,并拉住它
直至被撕得粉碎,
而在声音的碎片中我全部的话语
不得不环绕着颤抖行动;
如果挽歌足够。但现在我必须控告;
不仅是那个从你自我中收回你的男人
(我无法找到他,他看起来像每个人)
不仅对这个人,我控告:所有男人。
当我内心深处,升起
一个孩子的活泼感觉
我经历过的纯粹和芬芳的
童年:那时我不想去理解它。
我要从那种感觉中构造一位天使
并推他向前,进人天使们的
前列,他们尖叫着,提醒着上帝。
因为这种痛苦已持续得太久;
我们中没有人能够承受;它过于沉重——
这种虚假的爱的缠结的痛苦
按照习惯建立在契约上,
自称是权利,并在不公正中滋生。
指给我一个有权到自己领地的男人。
他能占有无法控制的它的自身,
只不过,不时地,愉快地
捉住它,又迅速丢开
像孩子在玩一只皮球。
低微如一位船长也能拿起一个
胜利女神雕像从他的船头转向外面
当她神性的光突然
使你上升,进入明亮的海风:
那么小,我们中的一个可以召回这女人
她,现在已不再看见我们,独自
行走在她存在的狭路上
仿佛依靠奇迹,非常安全。
除非他希望做错。
因为如果有什么错了。这就是错误:
不是用一个人能召来的全部内心自由
去扩大一种爱的自由。
对于爱情,我们只需这样:
相互自由。因为执著
会轻易地来到,我们不需学习
你仍在这儿?你正站在哪个角落?——
你清楚这一切,你曾能做
很多;你经过如此开放的生活
到达所有事物,像一个清早。我知道:
女人痛苦:因为爱意味着孤独;
而艺术家在工作中有时觉察到
他们必须保持变化,在他们所爱之处。
你开始具有双重性,你生存在
损耗你的名声和破坏二者中。
啊,你远在所有的声誉之上,几乎
无形;收回你的美丽,轻柔地,
像一个人在假日后灰色的早晨
降下一面色彩鲜艳的旗帜。
你只有过一个愿望:一种长年的工作——
它不会结束;没有人会结束它。
如果你仍和我在这里;如果在这片黑暗中
仍有地方使你的精神同我的声音
所激起的浅浅声波共鸣:
听我说;帮助我。我们可以轻松地
从我们努力完成的一切中溜走,
突然进入我们从未企望的生活;
就会发现我们被捕获,像在梦中,
并死在那里,永不醒来。
这能够发生。任何一个把自己的血液
输入长年工作中的人都会发现
他无法承受它,引力
是不可抗拒的,它徒然返回。
在日常生活和伟大作品中间
存有一种古老的敌意。
帮助我,在说这些时,能理解它。
不要返回。如果你能承受,保持
死亡的状态。死亡有着它们固有的使命。
但帮助我,如果你能不带有任何焦虑,
有时最远的事物最有帮助:对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