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耳墨斯
[1]
绿原 译
这是灵魂的奇异的矿山。
如同静静的银矿,他们作为矿脉
穿行于它的黑暗之中。在根与根之间
涌出了血液,流向了人寰,
在暗中看来沉重如斑岩,
此外并无红色。
那是岩石
与空洞的树林。架空的桥
与那巨大、灰暗、盲目的池塘,
悬挂在遥远的底层之上
宛若雨空笼罩一片风景。
而在草场之间,温柔而容忍,
出现了一条道路的苍白条纹
仿佛铺下一长段漂白的布帛。
他们正沿着这条道路走来。
前面是穿蓝袍的瘦高个,
他沉默而不耐地朝前望着。
他的脚步大口吞噬着道路,
嚼也不嚼;双手沉重而紧握,
从下坠的衣褶里垂了下来,
再也意识不到那轻妙的竖琴,
那琴曾经牢固地长在左手上
有如玫瑰卷须长在橄榄枝上。
他的感官似乎分裂开来:
他的视觉如狗跑在他前面,
转过身,又跑回来,远远
站在下一个拐角等着——
而听觉倒留在后面如一种嗅觉。
有时他觉得,仿佛嗅见了
另两个人的脚步,那必须一路
跟随他向上攀登的另两个人。
有时又只有他自己攀登的余响
及其衣袍的风声在他身后。
但他告诉自己,他们会来的;
大声说着,又听见话语渐次消失。
他们会来的,只不过是两个
走路轻巧得可怕的人。如果他
一旦转过身去(如果回顾不至于
使刚刚完成的整个工程
功亏一篑),他一定会看见那两个
沉默跟着他轻轻走路的人:看见
到处奔走传递遥远信息的神,
那明眸上面的旅行小帽,
那拿在身前的细长手杖,
那脚踝上扑闪着的翅膀;
他的左手伸给了:她
她如此被爱着,以致从竖琴
发出比陪哭妇 [2] 发出更多的悲伤,
以致从悲伤中产生一个世界,其中
重新出现了一切:树林和山谷,
道路和村落,田亩和河流和牲畜;
以致围着这个悲伤世界,恰如
围着另一个地球,运行着一个太阳
和一个布满星辰的寂寥的天空——
这个如此被爱着的女人。
但她牵着那位神的手走着,
脚步为长长的殓衣所绊,
心神不定,举止轻柔,却不急躁。
她心中仿佛拥有一个崇高的希望,
没有去想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
也没有去想上升到阳世的道路。
她在自身之中。她的物化状态
充满全身有如丰盈。
正如一枚果实富于甜蜜和黑暗,
她同样富于她的伟大的死亡,
死亡还很新,以致她一无所悟。
她已达到一个新的处女期而且
不可触摸;她的性别已经关闭
有如向晚的朝花,
她的双手如此不惯于
夫妇之道,以致连轻佻的神
为了引导她而不断微触
都使她觉得过分亲密而不安。
她已不再是多次悠扬于
诗人歌篇的那个金发女人,
不再是宽床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是那个男人的财富。
她已被松散如长发,
被委弃如降雨,
被分布如百货。
她已变成了根。
突然间那神
止住了她,以痛苦的叫喊
说出了这句话:他回头了——
她却什么也不懂,轻声说道:谁呀?
但是,在明亮的出口前面,远得看不清楚,
站着一个什么人,他的面貌
不可辨认。他站着,看见
在狭长一条草径上
信使神带着悲哀的眼光
沉默转身,去追随那个形体,
她已经从这条路上往回走,
脚步为长长的殓衣所绊,
心神不定,举止轻柔,却不急躁。
[1] 俄耳甫斯是古希腊奏乐家,其琴技之妙足以感动禽兽木石。其妻欧律狄刻死后,他曾下地府请求冥王让他带她还阳。冥王在下列条件下答应了他的请求,即在还阳途中,他不能看她一眼。但他未能遵守这个条件,终于失去了她。本篇就是写的这段故事,不过省略了欧律狄刻的死和俄耳甫斯关于不回头的允诺,一开始就写他们从地府上升的情节。赫耳墨斯是大神宙斯之子,诸神的信使,并主管财富、幸运、睡眠和道路,又是灵魂回归地府的引导者。本篇的主题仍然是艺术家生活和爱的实现与爱的向往之间的紧张关系。
[2] 古罗马丧仪中受雇陪伴号哭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