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绞架下,将身一跃,跳了一圈舞!
《古老的民谣》
昆丁-达威特所受的并不是一种可以改善道德情一操一,使人心地善良的教育。由于培养和训练,他和他家庭的其他成员已一习一惯于把狩猎看作是种娱乐,把战争看作他们惟一的正业,而他们生活的意义便是顽强地忍受,然后狠狠地报复那使他们家族濒于灭亡的世仇。然而在报仇雪耻当中也混杂着一种原始的骑士一精一神,甚至于以礼待人,从而软化了他们内心的残忍。因此,他们在进行正义的复仇行动的同时,也依然适当地考虑人道和宽厚的原则。那位可敬的老修道士对达威特的教导,或许由于在长期患病的逆境中要比在健康和顺利时更易于接受,自然使他更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应宽厚为怀。考虑到人们当时的愚昧和对军人生涯普遍怀有的偏一爱一以及他自己所受的教育,这年轻人确实要比其他人更清醒地意识到军人的职责。
回想起和舅父的会面,他既感到为难又深一党一失望。他本来抱着很大的希望,因为,通信在当时虽然不可能,但有时一位香客。一个冒险商人或伤残的士兵会把莱斯利的英名带到格兰一呼拉金。所有这些人都赞扬莱斯利在法国国王托付给他的平凡任务中表现出的无畏的勇气与成就。昆丁的想像力也曾按自己的方式描绘出他舅父的形象,把他过着冒险生涯的成功的舅父(人们转述时也许完整无缺地表现了他的赫赫战功)看作是靠刀剑赢得皇冠,当上驸马,为游吟诗人所歌颂的游侠勇士。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个低等骑士。然而,由于他为尊敬父母及其亲属的感情所蔽,又受到他早年对舅父的好感的影响,再加缺乏经验,而且深情地怀念着过世的母亲,他自然看不见他母亲这惟一的兄弟所扮演的真实角色——一个普通的雇佣兵,与助长着法国动荡形势的许多雇佣兵并没多少差别。
勒巴拉弗雷虽然不是一味残忍成一性一,但他对人的生命和痛苦却漠不关心。他十分无知,不择手段地贪图胜利品,挥霍无度以满足他的私欲。只顾自己利益和需要的一习一性一已使他变成了世界上最自私的动物之一。正如读者所注意到的,他不可能深入地思考任何问题而不考虑这对自己有无好处,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把自我摆进去。不过,他并不是本着以黄金律为准则的思想感情,而是十分不同的。此外,他的职责和乐趣的狭窄范围已逐渐限制了他的思想和愿望,并在很大程度上熄灭了曾激励过自己青春的荣誉感和建功立业的欲一望。总而言之,巴拉弗雷是个厉害的兵痞,无情、自私、心地狭隘;他积极而大胆地执行自己的任务,除了对国王忠贞不贰,并偶尔和他的朋友兼忏悔师波尼法斯师兄厮混以外,就不承认有更多的人生目的。要是他有更多的才能,也许他本会被提拔担任一个重要的指挥官,因为熟悉每个卫士的国王很信任巴拉弗雷的勇气和忠诚,何况这苏格兰人既有足够的聪明,也有足够的狡黠,充分懂得国王的特殊嗜好,并能够迎一合他。然而他的才能毕竟有限,无法高升,尽管在许多场合下他都受到路易王的垂青和一宠一幸,巴拉弗雷仍然只是一个保镖,或如人们所说的苏格兰射手。
昆丁没有看出舅父为人的全貌,自不免对他听到妹夫全家罹难后表现出的冷漠而感到吃惊。此外也使他感到诧异的是,像他这样一个近亲竟没给他一点金钱帮助。要不是皮埃尔老爷的慷慨,他本会迫不得已直接向他请求接济。不过,把疏忽了外甥的燃眉之急归咎于舅父的贪婪也是对他的冤枉。巴拉弗雷自己既然不缺钱,也就没想到他外甥会急需钱。否则像他那样看重自己的亲戚的人,定会像为他死去的妹妹和妹夫的幸福竭尽心力那样,也会为活着的外甥尽力而为。不过,不管原因和动机如何,年轻的达威特对这一疏忽很不满意。他不止一次地后悔,他没有在他和护林官吵架以前留在勃艮第为公爵服役。“那时,不管我处境如何,”他思量道,“我一想到万不得已我还 有舅舅这么一个为我撑腰的亲属,我就能打起一精一神。如今我算是见到了他。去他的,连我亲一娘一的胞兄,一个同乡、骑士给我的帮助还 不及一个陌生的工匠。人们有理由认为,那一刀固然砍掉了他全部的美貌,同时也使他血液中的一切高贵品质丧失殆尽!”
达威特后悔他没有机会向勒巴拉弗雷提到皮埃尔老爷,以便获得对他的进一步了解。当时他舅舅接二连三地向他提问,而图尔城圣马丁教堂大钟的报时声突兀地打断了他们的相遇。他回想道,那老头固然外表固执乖戾,言语尖酸刻薄,但举动却慷慨大方。像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确抵得上一个冷冰冰的亲戚——“我们苏格兰的格言是怎么说来着?”——“宁要善良的陌生人,不要疏远的亲戚。”①我将去找他。既然他如店主所说是个有钱人,我想要找到他也并不费事。他至少会出些好主意来指点我。如果他也像许多有钱人那样经常出国,我想做他的保镖也会像为路易王一样富于冒险一性一。
①“宁要善良的陌生人,不要疏远的亲戚”是刻在一把短剑上的格言。短剑的主人想出这种做法是有充分理由的。他把短剑赠给了我父亲。联系这把短剑可以讲出一套奇异的冒险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讲给读者听。这把短剑现在由我收藏——原注
昆丁这样想着时,在潜意识里,或在藏匿着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秘密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悄然响起:也许那塔楼里的少女,那纱巾和诗琴的女主人会和他一道参加那冒险的旅行。
这苏格兰青年人正这样思索着,只见迎面走来了两个神情庄重的人,一望便知是图尔城的市民。他以年轻人对长辈应有的尊敬脱一下帽子毕恭毕敬地请求他们带他到皮埃尔老爷家里去。
“好小子,带你到谁家里去?”其中一个老人说道。
“到皮埃尔老爷家去,他是一个大丝绸商,那边公园里的桑树都是他种的。”达威特说道。
“年轻人,”挨他稍近的那位对他说道,“你未免过早地从事一种无聊的行业。”
“而你也选错了人作为你欺诈的对象。”离他较远的那个更为粗一鲁地说道,“图尔的市政官是不一习一惯让外来的流一浪一小丑这么对他讲话的。”
看到一个简单而有礼貌的问题竟然无缘无故地冒犯了两个体面的绅士,昆丁十分吃惊,对他们粗一鲁的回答也忘了表示愤慨,只是呆望着他们的背影,眼见他们加快步子离去,不时还 回过头来看看他,似乎想尽快摆脱他可能带来的危害。
接着他又碰到一群修整葡萄藤的人,他又向他们打听这事。他们反问他究竟是要找当校长的皮埃尔老爷,还 是当木匠师傅的皮埃尔老爷,抑或是当法警的皮埃尔老爷?当然还 有半打别的皮埃尔老爷。但所有这些人都和他要找的对不上号。于是这伙农民便指责他是在无理取闹,并扬言要把他打翻在地,以作为挪揄他们的报复。年长的那个农民在他们当中或许有些威望,总算功住他们不要动手。
“瞧他讲的话和他那小丑帽子,”他说,“你们就知道他是个外来的一江一湖骗子。有些人说他们是魔术师,算命的,另一些人叫他们变戏法的,等等。谁也不知道他们肚子里有些什么鬼名堂。我就听说有个人和骗子打赌,赌他在一个穷人的葡萄园里吃葡萄直至胀一破肚皮。结果他吃了足以装一车的葡萄,却连一个扣子也不用解来松松衣服。我们最好悄悄放开他。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朋友,要是你想避免更不愉快的事,那么看在上帝分上,也看在马尔穆梯埃圣女和图尔圣马丁分上,悄悄走开,别再为你的皮埃尔老爷劳神了。谁知道呢?它很可能是个魔鬼的别名。”
苏格兰人发现自己远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吭声地走掉才是上策。那几个农民以为他有耍弄巫术和吞噬葡萄的本领,起先还 畏惧地想躲开他,等他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勇气倍增,先是对他吼叫和咒骂,后来竟用石头助威,尽管相距很远,对他们厌恶的对象已不能造成危害。昆丁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寻思,要么是他自己着了魔,要么都兰城的人是最愚蠢、野蛮。最不友好的法国农民。他观察到的另一起事件也不见得有助于消除他的这一看法。
在那湍急而美丽的谢尔河上游一个小山坡上,正好在他走着的这条小径的前方,有两三株栗子树构成了一个美妙的小树林。旁边呆立着三四个农民,眼睛朝上,显然是在凝望近旁的树枝间悬挂着的某个东西。即使是最微小的好奇的冲动也往往会打破年轻人的沉思,正像手上随意掷出的一块一卵一石也会打破一潭清水的宁静。昆丁加快步伐,轻捷地踏上那个小山坡,正好赶上那引人注目的可怕镜头——原来那是一个挂在树枝上,进行着垂死挣扎的男人身一体。
“你们干吗不割断绳索救他下来?”那随时准备像保护自己遭受侵害的荣誉那样挺身而出减轻别人痛苦的年轻人说道。其中有个农民面孔粘土般苍白,充满恐惧地向他指指树上刻着的一个记号。正像税务官所熟悉的某些符咒般的刻痕看来颇像一只“宽箭”,这个记号则像一朵“百合花”。年轻的达威特既不懂得也不在意这符号的含义,便将身一纵,轻轻跳到树上,从袋子里取出高原居民或森林里的人少不了的工具——那信得过的“黑刀”①。他觉察出了情况的紧迫,便叫底下的人接住那人的躯体,同时一刀割断了绞索。
①“黑刀”是一种不能折的刀子。过去苏格兰高地人很喜欢使用,外出时一般都随身携带。但如今已很少用——原注
然而旁观者并没有支持他这个人道的举动。他们根本没给达威特任何帮助,而像为他卤莽的行动感到惊恐,不约而同地四处逃散,仿佛害怕仅仅当个旁观者也会被说成无法无天的帮凶。那人的躯体既然没有被在底下的人抱住,便沉沉地跌落在地上。昆丁立刻跳下树来,但他气恼地发现那人已经断了气。他还 不想就此放弃希望。他松开套在那可怜人脖子上的绞索,解一开上衣,把水洒在他脸上,并采取了另一些常用的急救办法。
正在这时,周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人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七嘴八舌地在讲话。他还 来不及顾盼一下,就已经被几个着奇装异服的男人和女人围住。有两只胳膊粗一暴地一把将他抱住,同时一把出鞘的尖刀对准了他的喉咙。
“你这埃布利斯①的白人一奴一才!”一个男人以不地道的法语说道,“你谋杀了他,还 要抢劫他吗?好在我们把你抓住了。得让你受到惩罚。”
①埃布利斯是阿拉伯神话中的魔王。
顿时周围的人都拔一出了刀。那凶狠狰狞的面孔,朝他怒目而视,带着一副狼要扑羊的表情。
年轻的苏格兰人的勇气和镇静使他摆脱了危险。“我的老爷们,你们是什么意思?”他说道,“如果这人是你们的朋友,那你们要知道,我刚才纯粹是以慈悲为怀把他救下来的,你们最好是想法救活他,而不要错待一个救了他一性一命的陌生人。”
这时,几个妇女已接过那硬一邦一邦的躯体,把达威特一直在进行的急救继续做下去。不过,同样没有什么效果。她们只好放弃了徒劳的抢救,用她们东方人的表情尽情地抒发悲痛。妇女们一边呼天喊地,一边扯着她们长长的黑发。男人们则像在撕他们的衣服,往自己头上撒灰。最后他们已完全沉浸于悼念仪式中,而不再注意达威特的存在。根据情况来判断,他们也已相信他是无辜的。本来他最聪明的做法肯定是从这些野蛮人身边走开,让他们自行其是。但他是在临危不惧的教育下长大的,同时也难免感到年轻人那种急切的好奇心的诱一惑。
这个男男一女女混在一起的奇异的人群,戴着头巾和帽子;这些帽子,总的看来,更像他自己戴的无边帽,而不像普通法国人带的那种法国帽。有几个男人有着鬈曲的黑一胡一须。他们的脸孔也都差不多黑得像非洲人。一两个像是他们首领的人脖子上耳朵上都带着俗丽的银首饰,披着黄色、红色或淡绿色的肩巾,而腿和胳膊却是一裸一露着的。这伙人总的说来外表都显得肮脏可怜。达威特看到他们带的武器只有他们刚才用来威胁过他的长刀。但一个样于灵活的年轻人则佩带着一把短弯刀或称摩尔刀。这个年轻人经常把手放在刀一柄一上,比其余的人更纵一情地表达自己的悲拗,在悲恸中还 似乎夹杂着复仇的恫吓。
这个哭叫着的乱糟糟的人群与昆丁过去见到过的在外表上迥然不同,他几乎想断言,他们是一伙阿拉伯人,是他听说过或读过的小说中描写过的,专与高贵的骑士和基督教君主作对的“异教鹰犬”。他正想离开这个危险的人群,忽然听见马队奔跑的声音。这伙假想的阿拉伯人刚把同伴的躯体抬在肩上,立刻受到了一队法国骑兵的袭击。
这一突如其来的幽灵般的袭击使得哀悼者的恸哭变成了恐惧的尖一叫。他们顿时把一尸一体扔在地上。周围的人则表现出动作的高度灵巧,有的想往马肚子底下钻,以躲避对准着他们的长矛。长矛手一个个大声喊道:“打倒这些可恶的异教蠢贼——抓住只管杀——把他们都像畜生一样捆起来——像戳狼一样戳死他们!”
喊声自然伴随着相应的暴行。然而逃跑者如此敏捷,而树丛和灌木林又使得地形对骑士不利,结果只有两人被擒。有一个进行了一番抵抗,就是那佩刀的年轻人。昆丁也似乎被命运之神选来作为箭靶子。几个兵一齐动手把他抓住。他们不顾他的抗议,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抓他的人的动作十分熟练和敏捷,说明他们在捕人方面早已不是新手。
昆丁焦急地望着马队的首领,想从他手上获释。当他认出他就是皮埃尔老爷那个两眼朝下的沉默的伴侣时,他真不知该感到高兴还 是惊恐。的确,不管那些异乡人犯有什么罪,这位军官都会根据早上的情况,知道他达威特和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但更难判断的是,究竟这位一陰一森可怕的人物是否愿意作出有利于他的裁判,或主动为他作证。同时他也怀疑,是否他应向他直接申诉以改善他的处境。
但容许他犹豫的时间并不多。“特罗瓦-艾歇尔和小安德烈,”那眼朝下望的军官对他两个手下人说道,“这儿几株树正合适。我将教训这些不信上帝,偷鸡摸狗的巫师巫婆:他们竟敢在国王的法律惩罚他们可恶的同伙时破坏国王的法律。孩子们快下马执行任务。”
特罗瓦-艾歇尔和小安德烈立刻从马上跳下来。昆丁看见他们各自在鞍头和鞍尾备有一两卷绳子。他们赶忙把绳子解一开。原来每束绳子实际上是一个绞索,套因已调整好,随时可以使用。昆丁看到已经挑选出三根绞索,并意识到他们打算把其中一根套在自己脖子上,顿时感到血液在血管里凉了半截。他向那位军官大声呼吁说,今天早晨他们还 见过面,他理应在一个友好的盟国享有自一由的苏格兰人应享的权利。他断然否认他认识和他一道被捕的外乡人,也否认原先知道他们干的坏事。
听到达威特呼吁的这位军官在他说话时根本不屑望他一眼,对他攀相识的那些话也不予理睬。有几个农民,也许是想主动作证,也许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这时已走了过来。那军官略微转过身来对着其中一两个粗一暴地问道:“这年轻人也和流一浪一汉是一伙吗?”
“先生,是一伙,”一个乡巴伦回答道,“高贵的军法总监,正如我们告诉过阁下的,是他狗胆包大,最先割断索子,把按国王陛下的法律理应处死的这个流一氓放下来的。”
“我凭上帝和图尔的圣马丁发誓,在那帮人抢我们田里的庄稼时,他就和他们在一起。”另一个乡巴伦说道。
“爹,你说的不对,”一个小孩说道,“原来的那个异教徒是黑皮肤,而这年轻人是白皮肤。原来那个头上是短的鬈发,而这年轻人是长的金色鬈发。”
“孩子,你说得不错,”那农民说道,“也许你还 会说原来那个穿的是绿外套,而这个穿的是灰上衣。但军法总监阁下知道,他们能像换衣服那样更换他们的面貌。所以我还 是认为他就是那个人。”
“你们看见他企图救一个被处死的叛徒,干扰国王的司法,这就够了。”那军官说道,“特罗瓦-艾歇尔和小安德烈,快动手。”
“军官老爷,你住手!”那年轻人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叫道,“听我说——你别叫我无辜地死去——我今世的同胞以及来世上帝的正义都将向你讨还 杀我的血债。”
“我今世和来世都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军官冷冷地说道,一边用左手向行刑者做了个手势。然后他带着邪恶的胜利的微笑用食指指指他那也许是今早被达威特打得受了伤,而用块肩巾吊起来的右臂。
“卑鄙的小人!”昆丁说道,因为那动作使他相信此人之所以如此严厉,完全是出于报私仇的动机,根本不能指望他发善心。
“这可怜的年轻人在说一胡一话。”那军官说道,“特罗瓦-艾歇尔,在他归西天以前对他说句安慰的话吧。在没有忏悔师在场的时候,你能在这种场合给临刑者带来安慰。你花一分钟时间给他一点心灵上的劝慰,然后马上把他打发掉吧。我得继续去巡视。士兵们,跟我来!”
军法总监在卫队的跟随下骑着马往前走去,只有两三个人留下来帮助行刑。不幸的年轻人向他投去一个绝望的黯淡的目光,仿佛在那远去的马蹄声中听到他得救的最后希望已经消失。他痛苦地向四周望望,不由惊奇地看到,甚至在那一时刻,他的难友们也仍然保持着坚忍的冷漠表情。起先他们十分恐惧,四处逃窜。然而,一旦被擒,并显然注定要死,他们却以最大的镇静等待死亡的来临。他们面临着的灭亡也许使他们黝一黑的面孔添上了一丝焦黄的色彩,但死亡既没有使他们显得激动不安,也没有能熄灭他们眼神中顽强而高傲的火花。他们就像是一些狐狸,当一奸一诈的、逃跑的诡计全都落空之后,便表现出狼和熊之类凶猛的野兽不可能有的一陰一沉、坚忍而默默死去。
他们并没有被行刑小队的行动所吓倒。行刑者要比首领所嘱咐的更从容不迫地进行着准备工作,而这种从容可能是由于他们已一习一惯于通过执行这类可怕的任务而获得某种快一感。我们想先来描绘一下这些人,因为无论在暴君或暴民的专制底下,绞刑吏的品格都是一种重要的题材。
这两个绞刑吏的外表和态度各不相同。路易经常称他们德漠克里脱和赫拉克赖脱,而他们的首领,那位军法总监则称他们为哭着的“让”和笑着的“让”。
特罗瓦-艾歇尔,又高又瘦,面目可憎,带有一种特殊的严肃味道,脖子上带着一大串念珠。他经常虔诚地把念珠拿给他要处决的受难者使用,口里也经常念着一两段阐述“浮生若梦”的拉丁文。要是下述的这样一种兼差合乎规矩,也许他既会当监狱里的死回忏悔师又当绞刑吏。小安德烈则相反,他是一个乐呵呵的活跃的胖小伙子。他十分乐意执行自己的任务,仿佛它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对他要行刑的对象他似乎很有好感,谈到他们时总是使用一些友好亲一热的字眼:根据他们的年龄和一性一别,说他们是他诚实而可怜的伙计,他亲一爱一的小家伙,他的老一交一情,或他的好大爹等等。特罗瓦-艾歇尔竭力以一种哲学或宗教的来世观来鼓舞他们。小安德烈则总少不了讲上一两个笑话,让他们开开心,仿佛想诱使他们把生命当作某种荒谬、可卑、不值得认真对待的东西而摆脱掉。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尽管这两位卓越人士有着多种才能,同时在干这一行的人当中这也是少有的现象,但他们要比以前和以后的同行也许显得更为可憎。对于熟悉他们的人说来,惟一的疑问是,究竟是那严肃的、悲天们人的特罗瓦-艾歇尔,还 是那活泼、滑稽和灵敏的小安德烈更为可怕,更该受到强烈的诅咒。也许除开他们的首领,那著名的军法总监特里斯顿-勒尔米特,及其主人路易十一以外,在上述两个具体方面他们肯定要胜过法国其他的绞刑吏。①
①我从让-德-特罗伊埃编的年鉴了解到的,而由于时间过迟未能利用的一个情况是:更确切地说,这两人当中有一个应当叫“小让”而不应叫“小安德烈”。实际上是亨利-德-库赞(最高法庭行刑长)的儿子叫小安德烈。他斩杀圣保罗总督的技巧十分高超,致使砍落的头与躯干同时落地。这是1475年的事——原注
我们别以为这些都是昆丁-达威特自己的思索,因为生与死。时间与永恒正像走马灯似的浮现在他眼前——而他面对的是人一性一的尊严乐意昂首顶一住而人一性一的软弱却对之畏缩退避的压倒一切的、令人晕眩的前景。他向他祖先信奉的上帝祈祷。这时他忽然想起那埋藏着他整个家族(当然除了他自己)的没有屋顶的粗糙小教堂。“我们家族的封建世仇还 让我的亲人埋葬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想道,“而我却不得不像一名被逐出教会的重罪犯弃一尸一荒野,喂饱异国的乌鸦和老鹰!”这年轻人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特罗瓦-艾歇尔触触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庆贺他具有这样一种迎接死亡的虔敬心情。他伤感地大声念着BeatiquiinDeminomoriunter①,并安慰他说,含泪离开躯体的灵魂是幸福的。小安德烈则拍拍他的另一个肩膀喊道:“鼓起勇气吧,我的好小子!既然你必须开始跳舞,那就让舞会兴高采烈地开场吧,因为所有的三弦琴都已经合调了!”他边说边扭扭绞索,以加强这俏皮话的效果。那年轻人用惊恐的目光先望望特罗瓦,又望望小安德烈。他们只是轻轻地推着他,朝那要命的栗树走去,并要他打起一精一神,因为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会过去。这样,他们的意图暴露无遗了。
①拉丁文:“在主的怀中死去的人有福了。”
在这临终的困难时刻,年轻人向周围的人投以迷惘的一瞥,然后说道:“在这儿听我说话的善良基督徒,请哪位告诉一下法国人叫做勒巴拉弗雷的苏格兰卫队的卢德维克-莱斯利,就说他外甥在这儿遭到卑鄙的谋杀,行吗?”这些话说得正是时候,因为恰好有个苏格兰卫队的射手对准备行刑感到好奇走了过来,和一两个过路的人站在一旁看热闹。
“你们小心点,”他对行刑者说,“如果这年轻人真是苏格兰人,我将不容许他遭到陷害。”
“皇天不容,骑士先生,”特罗瓦-艾歇尔说道,“我们必须服从命令。”他边说边拉着达威特一只手,拽着他走向前去。
“最短的戏总是最好的。”小安德烈也边说边拉着他另一只手往前拽。
昆丁听到支持他的话,便鼓起全身力气挣脱这两个行刑者,在双臂仍然被捆着的情况下跑到那苏格兰射手跟前。“老乡,看在苏格兰和圣安德鲁的分上,请救救我!”他用苏格兰语说道,“我是无辜的——我是你的同乡,救救我,在最后的审判日你好向上帝一交一待!”
“凭圣安德鲁发誓!他们要抓你得先通过我。”那射手说道,一边把刀拔了出来。
“老乡,你把绳子给我割断,”昆丁说道,“我将进行自卫。”
那射手用刀一割便去掉了绑索。获得自一由的囚徒忽然向一个行刑队的士兵扑过去,夺了他手上握的一把戟。“现在好了,”他说道,“只要你们敢,你们就来吧!”
两个当官的耳语了一阵。
“你骑马去追军法总监,”特罗瓦-艾歇尔说道,“我将尽可能把他们扣在这里——军法总监的卫士们,准备战斗。”
小安德烈骑马跑了出去。听到特罗瓦-艾歇尔的命令,其余的兵都赶紧一靠拢来,匆忙中竟让另外两个囚徒趁乱逃走了。也许他们并不想抓住他们不放,因为那些可怜人的鲜血已使他们厌腻;就像别的凶猛野兽,在长期杀生之后已对此感到厌倦。不过,他们的借口是认为当前的责任在于保护特罗瓦-艾歇尔——因为在苏格兰射手和执行军法总监命令的执法卫队之间存在着互相嫉妒的情绪,偶尔会导致公开的争端。
“只要您高兴,”一个士兵对特罗瓦-艾歇尔说道,“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把骄傲的苏格兰人痛打一顿。”
但那谨慎的军官向他做个手势,要他别多嘴,然后彬彬有礼地对那苏格兰射手说:“先生,你胆敢干扰军法总监受命执行国王的法律,是对他莫大的侮辱。至于我按法律处理我看管的囚犯,你这样做对我也很不公正。再说,你对这年轻人也不是什么善意的行为,因为,哪怕他曾经有过五十次被绞死的可能,他也从来没像在你进行愚蠢的干预之前那样,作过如此美满的伏法准备。”
“如果我年轻的同乡认为我帮了他的倒忙,”那苏格兰人微笑地说道,“那么我把他一交一还 给你,没有二话。”
“别,别!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这样!”昆丁叫道,“我宁肯让你砍掉我的脑袋——这倒成全了我,使我高贵的出生不致因这卑鄙的家伙而蒙上耻辱。”
“听他怎么痛骂我们的!”那行刑官说道,“真倒霉!我们作好的最好的安排一下子被破坏了!刚才他还 心情愉快地准备好离开人世,转眼之间却变成了蔑视王权的恶棍!”
“你马上告诉我,”那射手问道,“这年轻人究竟犯了什么罪?”
“他进行了干预,”特罗瓦-艾歇尔更为认真地回答道,“把一个罪犯的一尸一体解了下来,而在我亲手吊死他的那棵树上画有百合花的徽记。”
“年轻人,这是怎么回事?”那射手问道,“你怎么会干出这种犯法的事?”
“既然我请求你保护,”达威特回答道,“我将像对牧师忏悔那样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看见一个人在树上作垂死的挣扎,于是纯粹出于人道割断绳索,把他放了下来。我既没想到什么百合花,也没想到康及馨。同时正像我丝毫没想到要去冒犯教皇那样,我也根本没想到要去冒犯法国国王。”
“你怎么会倒霉地摆一弄一个一尸一首呢?”射手问道,“你可以看到,这绅士后面的每一颗树上面都像吊葡萄一样吊着这类囚犯。如果你想跟在绞刑吏后面收殓一尸一首,那么在这个国家你可忙不过来。不过,只要我能办到,我不会置一个同胞的生死于不顾。请听我说,军法官老爷,这完全是个误会。你应当对一个年轻的外乡人表现一点恻隐之心。在我们苏格兰他很少看见像你和你们主人所干的这种积极行径。”
“射手大人,我们这种措施可不是无缘无故。”正在此时赶回来的小安德烈接话说道,“别动摇,特罗瓦-艾歇尔。军法总监来了。我们马上会看到他眼见自己下达的命令遭到别人阻挠没能完成会是什么滋味。”
“他来得正是时候,”那射手说道,“我的几个同伴也来了。”
事情果然如此。就在军法总监特里斯顿带着他的巡逻兵从正在发生争执的小山一侧骑马走上来的当儿,四五个苏格兰射手也从小山的另一侧匆忙赶了上来。为首的正是巴拉弗雷。
在这个紧急关头,莱斯利可没有表现出昆丁原来暗自责怪他对待外甥的那种冷漠。他一看到有个同伴正和达威特站在那儿准备自卫,便大声喊道:“谢谢你,坎宁安。绅士们——伙伴们,请帮我一把——这是一位年轻的苏格兰绅士——我的外甥。林赛——古特里——迪利——拔刀,冲进去!”
此刻很可能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斗殴。固然双方人数相差不多,但苏格兰骑士们的武器更一精一良,获胜的把握也大多了。军法总监要么是对冲突的结果拿不准,要么是意识到这会使国王不高兴,便向他的随从打了个招呼,要他们别先动武,而向自任对方首领的巴拉弗雷提出质问:“您作为国王卫队的骑士,竟反对处死罪犯,是何用意?”
“我否认我是在反对处死罪犯,”巴拉弗雷回答道,“圣马丁在上!我想,处死罪犯和杀害我外甥总有所区别吧?”
“大人,您外甥也有可能像他人一样是个罪犯。”军法总监说道,“在法国,任何外乡人都得服从法国的法律!”
“话虽不错,不过我们苏格兰射手享有特权。”巴拉弗雷说道,“伙伴们,我们有没有特权?”
“有,有,”大伙齐声喊道,“有特权——有特权!路易王万岁——勇敢的巴拉弗雷万岁——苏格兰卫队万岁——杀死一切想侵犯我们特权的人!”
“骑士、绅士们,你们得讲道理,”军法总监说道,“你们得考虑考虑我的任务是什么。”
“我们不想听你讲什么道理,”坎宁安说道,“我们自己的长官会给我们讲道理。我们愿受国王的裁判。总督大人不在,我们也愿受我们卫队长的裁判。”
“除了我们卫队的老军法官桑第-威尔逊以外,谁也不能处决我们。”林赛说道。
“要是我们对任何别的做法让步,那简直是欺负桑第。他套绞索的本领不比谁差。”巴拉弗雷说道,“如果我被判绞刑,我不会让别人把绞索套在我脖子上。”
“你听我说,”军法总监讲道,“这个小伙子不属于你们卫队。他不能享受你们所谓的特权。”
“至于什么属于我们的特权,应该我们说了算,任何人都得承认。”坎宁安说道。
“不容许对我们的特权提出异议!”射手们同声喊道。
“我的老爷们,你们疯了,”特里斯顿-勒尔米特说道,“谁也没怀疑你们的特权。但这年轻人不属于你们卫队。”
“他是我的外甥。”巴拉弗雷盛气凌人地说道。
“我想他并不是卫队的射手。”特里斯顿-勒尔米特反驳道。
射手们有点犹豫地彼此望了一眼。
“伙计,沉住气,”坎宁安向巴拉弗雷耳语道,“就说他已经参加我们得了。”
“圣马丁呀!你说得对,我的好老乡。”莱斯利说道。接着他抬高嗓门发誓说,他已在当天把他外甥列人他自己的随从名单。
这一宣布成了一个具有决定一性一意义的论据。
“好吧,绅士们,”军法总监特里斯顿说道,因为他知道国王十分害怕在他的卫队中产生任何不满情绪,“你们说你们知道自己享有的特权。而只要可以避免,我也用不着和国王的卫队发生斗殴。不过我将把这事报告国王,让他亲自作出决定。我也希望你们能意识到,我这样做也算客气了,也许没尽到我的职责。”
说罢他下令调开他的人马。卫队的射手们则留在原地匆忙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们得首先把这事报告给卫队长克劳福德,把这小伙子的名字列人卫队名册。”
“绅士们,我尊敬的救命恩人和朋友们,”昆丁有些犹豫地说道,‘哦还 没有决定是否参加你们的卫队。”
“那你自己定夺一下吧,”他舅父说道,“究竟是参加我们卫队,还 是宁肯被绞死——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尽管你是我的外甥,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能使你逃脱绞架。”
这可是个无可批驳的论点。它促使昆丁马上同意接受他本会认为很不愉快的一个建议。但既然他刚刚摆脱了实际上已经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绞索,那么,即使现在有比他舅父提出来的更坏的选择,他也会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
“他得和我们一道回军营去。”坎宁安说道,“他一离开我们营区的范围,就会不安全,因为这些捕人的猎手会潜伏一在周围,伺机逮他。”
“好舅舅,我能不能今晚就住在我吃早点的那家旅店?”年轻人问道——也许他也和许多新兵的想法一样,即使获得一一夜自一由也算是一种收获。
“可以啊,好外甥,”舅父讥讽地说道,“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某条运河或护城河或卢瓦河的河湾里有趣地把你打捞上来。人们还 会把你缝在麻袋里,好让你更舒服、更方便地游泳哩。说实在的,结果很可能会这样。军法总监离开时,他还 向我们微笑了一下。”他继续对坎宁安说道:“这种迹象说明他还 打着鬼主意。”
“我倒不在乎他的鬼主意。”坎宁安说道,“要把我们当作猎物来抓,那是他捕鸟的机关无能为力的。不过我希望你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魔鬼奥利弗’,因为他一直是苏格兰卫队的好朋友,而且他明天就要给路易王理发。他将能够赶在军法总监之前见到国王。”
“你听我说,”巴拉弗雷说道,“空手去见奥利弗是不行的,而我却像冬天光秃秃的榉树那样一无所有。”
“我们都一个样,”坎宁安说,“奥利弗这回得大胆地相信我们苏格兰人的保证。下次发晌时我们将凑钱送给他一笔像样的彩礼。如果他指望我们给他送礼,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还 会提前发饷。”
“现在让我们回城堡去吧!”巴拉弗雷说道,“我外甥可以在路上给我们说说他是怎么惹上军法总监的,我们好编造一个故事,说给克劳福德和奥利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