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写的最好的情书,无一例外都是写给她将要背叛的那个男人的。
劳伦斯•达雷尔[21]
萨拉:早安。
CASTAWAY 65:你今天起得真早!
萨拉:都十点了。不能算早。
CASTAWAY 65:对我俩来说确实很早,我俩是午间情侣……
萨拉愣在了那里。情侣?他是什么意思?
从费尔南多给她写第一封电子邮件请她帮忙的事情算起,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这是事实,但是由此发展到情侣……他们可是连对方的声音都没有听过!更不用说见面了。
十年过去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那个酒窝肯定还在。但是,他胖了没有?头会不会更秃了?在遥远的海上风吹日晒了这么长时间,皮肤肯定都皲裂了。
CASTAWAY 65:我指的是聊天的伴儿。
她心想她没有要他解释,费尔南多为什么要向她解释。
萨拉:今天平常聊天的那个时段我有事。
CASTAWAY 65:我又要一个人吃午饭了……幸好有一只海豚陪我说话,因为如果我必须信赖我的俄罗斯同事或者泰国同事的话,结果可想而知。而你也令我失望,只有我的海豚对我忠心耿耿。
萨拉:我现在给你发信息是因为你一直在线……
CASTAWAY 65: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告诉过你,我的工作时间是在雷达旁度过的,监视是否有冰山或者尼斯水怪出现并与我们相撞。
萨拉:你们那里有冰山?
CASTAWAY 65:我发现你看得很仔细。给你10分!没有。也没有尼斯水怪……
……
萨拉:对了,已经四个了。
CASTAWAY 65:四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终于找到达达尼昂了?[22]
萨拉:我拿到了第四封信!
CASTAWAY 65:太好了!这封信把你带到了哪里?另一栋无人居住的大房子吗,还是一个酒鬼女巫的房子?
萨拉:就两步远。
CASTAWAY 65:两步远?对面的房子?
萨拉:真的只有两步远。邮寄地址是某人数年前租的信箱,但这之前没有收到过一封信。
CASTAWAY 65:竟然这样!
萨拉:我回头告诉你是谁来取信。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CASTAWAY 65:神秘在继续……迈出那两步,把信放进去,然后回来跟我聊天。
萨拉:不行。我得送小儿子去医院。
CASTAWAY 65:严重吗?
萨拉:一时犯傻。你觉得可以不穿外套在雪地里玩两个小时吗?
CASTAWAY 65:雪?我听到了雪?
萨拉:是的!我们这里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四十八个小时的雪了。
CASTAWAY 65:要是我手里能握上一把雪,让我干什么都行。
萨拉:你那里肯定冷多了,所以……
CASTAWAY 65:萨拉!海上夜里下雪就像让我看一眼你红色的长发那么难。
“他记得,他记得,他记得……”
自从一大早费尔南多说起她的头发开始,萨拉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心里一直像念咒语似的重复着这句话。一看到那句话,她就跑到卫生间照镜子去了。她体形微胖,不太高。她的脸庞既不漂亮也不难看。年轻的时候,她身上唯一出众的地方就是她头发的颜色。随着岁数变大,她的秀发光彩不再,但是即便如此,她的头发仍然很漂亮。她一边抚摸着头发一边想。
这句恭维话让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当初费尔南多给她写信求她帮忙时,她以为他只是没有别人可以求助。他为什么要去注意一个带着三个孩子、无趣且已婚的女邮差呢?
还差五分钟就八点了。大街上空荡荡的,非常冷。灰暗的天空下,大地像铺上了白色的地毯,雪覆盖了一切,让波韦尼尔变得如梦似幻。
该关门了。她去仓库拿了外套和帽子。就在她穿衣戴帽的时候,她听到大门的门铃响了。
“晚上好,”萨拉惊讶地说,“我没想到还有人来。这样的天气!”
一位中年妇女拎着超市的两个袋子,正在与一个信箱的门较劲。她没有摘手套和帽子。“像个牛仔。”女邮差想,颇感惊讶。帽檐下的幽灵抬起头来,仿佛在努力追寻这一丝声音。
“您需要我帮忙吗?”
女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她把钥匙递给了萨拉,意思非常明确。她的手套是羊毛质地的,每个手指的颜色都不一样。
“像是小孩子戴的手套。”女邮差心想。
“真冷啊!”
萨拉走到女人身边,碰到了老年人等待办理业务时坐的长椅。
“瞧我到了这个点儿有多笨。”萨拉微笑着说,期待听到刚刚进来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但是她只听到了一声类似于人声的“嗯”。好奇怪的女人!萨拉觉得她的脸似曾相识。也许她曾在药店或者大街上遇到过她,但她说不清具体是在哪里。
“看看我的运气是不是好点。”萨拉一边接过钥匙一边说。
女人给她指了指她想要打开的信箱门。
萨拉略感惊诧,但是她尽量不表现出来。
一种孩童般的希望涌上心头,尽管只持续了千分之一秒。
“080771信箱。在我印象中这是您第一次收到信。”
话音未落,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女顾客目光盯住她,冷冷地看着她,像是鄙夷般地脱口而出:
“您的工作也包括偷窥顾客吗?”
“这个爱嚼舌根的邮差都想了些什么!很明显,她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儿,所以她就去监视别人。”萨拉伊/曼努埃拉心想,一边喝了口白葡萄酒。
离开邮局后,她的身体就不舒服。她认为最好先泡个热水澡再开始工作。她看了看水汽氤氲的镜子,只有她的脑袋露在泡沫外面。
“我好像被活埋了。”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她心想。
她不喜欢引人注目,所以在波韦尼尔郊外的新区租了一套房子。“这里的住户不像老区的住户那么没见过世面、老爱说别人的闲话,”她咕哝道,接着又说,“就像那个讨厌的红发女人。”
她感觉自己的怒火又重新被点燃了。
她从不干涉别人的事情。她打交道的邻居寥寥无几。谁允许那个女邮差监控自己的信件的?虽然那是她租用信箱之后收到的第一封信,但是跟别人毫不相干。
“我要投诉。她以为自己是谁!”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咄咄逼人地说道。
做出这个决定后,她似乎平静了下来,她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重点上:那封信。
终于有客户给她写信了。
她已经连续两年租信箱,并且花钱在报纸上为自己的服务做广告了。最近几周她有好几次想要退租,因为单是电话热线902的客户就已经够她生活了。但是,一个存在了很久的梦想让她无法拒绝任何额外收入。她的姐姐多年前移居加拿大生活,有两个孩子,但她没有见过,所以想去见见他们。她很想念她的姐姐。
她需要更多的钱。
“为了我的蒙特利尔之行,我对欧元来之不拒。”她心想,一边伸手从地上捡起信。
她在浴缸里挪动时,一点泡沫进入了她的鼻子,痒得她打了个喷嚏,眼前扬起了一片皂雾。她笑了起来。
她好多天没有笑过了,她想。
她没有多少理由去笑。
她现在一个人生活在她出生的村子。她不到十岁就离开了这里。没有了家人的牵绊,她回来只是因为这里是从她以前的生活中消失的理想之地。
度过了四十五年的岁月之后,一天早晨,她在距离波韦尼尔几百公里的一个卫生间里照镜子。她突然很不喜欢眼前所见:被一个乏味的好男人和一对让人难以忍受的少年束缚住的家庭主妇。
在丈夫下班回家、孩子放学回来之前,她准备好了两只箱子。她打算只带走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她把结婚戒指留在了一张小小的告别条上:
不是因为个人问题,但是我必须离开。
你们不要找我。我真心希望你们幸福。
我需要努力让自己幸福。
但是幸福比她所预料的还要捉摸不定。机械山羊乐队[23]的一首歌的歌词无意间进入了她的脑海:“幸福,你的名字多么美丽,幸福,谁知道你躲在哪里,幸福,当你独自出门跳舞,多喝上两杯,你便会忘了你爱我。”这就是最贴近她的现实生活的背景音乐。
马上就五十岁的她,现在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逃离家庭之初,她靠着母亲留给她的遗产过着富足的生活。为了寻找自我,她去印度旅行了一个月,那期间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古鲁[24],就带他一起回来了。她租了一间不大但却非常可爱的由仓库改建的楼房供两人住。有钱的时候,“爱情”也就在。
“既然是利益,为什么要称之为爱情呢?”她一边拆信封一边想。
当那个古鲁挎着另外一个更有钱的女人的胳膊消失后,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和破碎的心。那时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她从来没有回去过,但是在那里生活应该很便宜。她觉得,那个地方无论好坏都和任何其他地方别无二致,只是一个暂时的居所而已。
一位熟人帮她找了一份适合她的工作。她既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但是那年在印度的激情经历,让她丢掉了她那个年纪的女人紧抱不放的羞耻心。
萨拉伊/曼努埃拉并不拒绝享乐,也不介意谈到它。她熟悉具有东方韵律的词汇和能唤醒很多人内心深藏的远古兽性的姿势。于是她决定把这些利用起来。
热线电话工作并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糟糕,有时她甚至觉得很有意思。
“这是开什么玩笑?”她大声惊呼道。
她开始看信,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核实了一下信封上的名字和地址:萨拉伊,080771信箱。确实是给她的。没写寄信人,但是一开始这不仅没有令她惊诧,反而让她产生了信任。谁会在给一位热线电话联系人写信时冒险署上自己的名字呢?
她又看了看信纸,边缘已经有点湿了。圆润而稚气十足的字体与信的内容反差很大,信里说的是丈夫、儿女、烹饪……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像是受到了命运的捉弄。
“对我来说,烹饪就像是绘画。”她念道。
“对我来说,烹饪就像是三天没吃饭并在45度的烈日下捣石头。”她嘟哝道。
“我跟我将要烹制的食物讲话。”
“我诅咒我将要烹制的食物。”她下意识地摸着下巴上的赘肉喊道。
她努力想象会是谁给她写了那封信,然后开始对那个人有了大致的猜想。
“你是一个苦恼的女人,被困在没有人跟你商量过的现在。你的母亲强迫你有所追求,你不得不以她为榜样,要早点跟一个好男人结婚、抚养孩子、看着岁月流逝。你们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她对着卫生间里的水汽喊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无疑是个好女人。“我真是烦透了那些好女人和好男人!”她心想。
“如果你有儿女的话,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虽然不应该,母亲总是非常喜欢最小的孩子,愿意原谅他的一切。”她继续看信。
她闭上眼睛。是的,她有两个孩子。现在应该不小了,也许上大学了。如果在大街上看到他们,她还认得出来吗?肯定能。大儿子后脑勺有一绺很特别的白发。小儿子有一对显眼的大耳朵,其他孩子都对他喊“小飞象,小飞象”。
她对此略感难过,但是还好。这应该怪他的父亲,因为他长着同样的耳朵。她思忖自己是否爱小儿子多一些,得出的结论和以前一样。她对他们的爱一样:都很少。
“我只顾着关心他们,都忘了顾及自己了。”
“你看到了吗,傻老太婆?最终,他们撇下你一个人。他们都走了。那个托马斯是因为年纪大了,否则……早就抛弃你了!谁愿意跟一个和青椒讲话的人一起生活?但是你不要担心,这不是个人问题。我们女人都会被抛弃。因此,我在事情发生之前就离开了。”她对着给她写信的那位家庭主妇的灵魂回答道。
“而我却在想,我收到的那封信中所提到的那些国家,比如波斯或者巴塔哥尼亚,是否有人对我的果酱感兴趣。”
萨拉伊/曼努埃拉大笑起来。“总算有好笑的事情了!”她想,“显然,无论在巴塔哥尼亚还是波斯还是这里,没有人对你的果酱感兴趣。”
说不清楚为什么,在看完信洗完澡后,她感到很放松。她画好妆,穿上黑色花边的缎子衣服以及细高跟鞋。她觉得自己穿工作服时更漂亮。
萨拉伊/曼努埃拉认为,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到看不见的人身上、发泄到她极为憎恨的所有美德上,消除了她的焦躁不安。
“我还得谢谢她呢。”她想着,开始接听晚上的第一个电话。十二点了。
电话那边的喘息声提醒她,轮到她讲话了。
六个小时后,她去刷牙,准备上床。她看到扔在卫生间地板上的信封和信纸。她鄙夷地望了一眼,然后捡了起来。
她猛地吐出了牙膏沫,连同她的愤怒:
“老奶奶,你就别指望我写信了。各人管各人的事。让那个女邮差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