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转变
男人并不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们的命运已经由他们生命中的女人负责。
格劳乔•马克斯[25]
阿尔玛打开阁楼的门,却不知道实际上她正在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行走在那所大房子里面,她觉得自己像一位考古学家。她一点点地发掘在灰尘和蜘蛛网中掩埋已久的家族的废墟。她对一种她从未经历过但也同样属于她的生活产生了些许怀念。那里隐藏着无声的证人,见证了她的祖母路易莎的童年,以及她的曾祖父母甚至高祖父母的童年。
她已经在装满家族宝贝的手提箱和盒子中间翻了一个多小时,脸上一直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她亲了亲伊迪丝•比阿夫[26]的脸颊,印在一个唱片封面上的伊迪丝正看着她。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但是屋里却很安逸。
自从她十一月初来到这个村子,这里一直阳光灿烂。但是她几乎没有出过门,只去马斯坦买过两三次东西,每次她都特意从那个老教堂路过,期待看见那个绿眼睛的神秘男孩。第一次去的时候,她把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给他留下了。几天后她又去了他们相遇的地方:那本书已经不见了,但是放书的地方她连一张字条都没看到。
她绊到了一把雨伞和一台旧收音机。这些在古董商眼里一文不值的东西,是谁用过的呢?一想到可能是世纪初的东西,她笑了。“一辈子会积攒多少东西啊!”她想。
她脑海里浮现出聂鲁达的几句诗,仿佛他写的时候想到了她似的:“不是真的:许多事情告诉了我一切。不只是我遇到了它们或者说我的手触碰了它们,它们也陪伴了我的生活,它们与我同在,它们与我息息相关,和我一起生活了半辈子,也将与我共赴黄泉。”
一个有些破旧的、漂亮的衣箱让她感到莫名地熟悉。她闭上眼睛,用手摩挲着它,好像这样就可以读懂能够揭示它过去经历的暗藏的印记。她注意到了箱子正面镶嵌着花卉和枝叶的雕饰。她在箱子的一侧发现了一只皮把手。另一只会在哪里呢?她抚摸箱盖,发现了几个孤立的凸起的字母:一个L、一个I、一个S。
突然,过去的一幕冷不丁地闯入了现在,力量如此之大,阿尔玛不得不坐下来才没摔倒在地。
她正在花园里为她的娃娃准备泥巴蛋糕,突然听到一长几短的喇叭声。路上驶来一辆厢式货车,车停在了大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祖母向他们走了过去。他们从厢式货车后部卸下来各种行李,一直卸了好一会儿。忙着玩耍的小阿尔玛被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一个深棕色的皮箱。那就是现在她眼前的这个衣箱,是路易莎买了去巴黎用的。
那个夏天,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路易莎趁机带回了一些自己的东西。在光之城[27]生活了许多年后,第二次失去丈夫的她决定回国。她唯一的儿子早就为了求学而回国了,他已经成家,并且给她生了个孙女。在那个曾在她二十来岁时收留过她的国家,她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
女孩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祖母要逃往巴黎:因为失恋。
祖母到了巴黎之后不久,就上了一所烹饪学校。她专攻甜食,一年后她拿着文凭在一家糕点店找到了工作。
一天,一个叫曼努埃尔的同胞进去买东西。一周后他们恋爱了,两年后结了婚。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就是阿尔玛的父亲。但是不幸的是,一场癌症夺去了曼努埃尔的生命,他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
路易莎服丧两年后,她的老板皮埃尔向她求婚。皮埃尔在首都巴黎拥有好几家糕点店,配偶也去世了。路易莎喜欢说,从此她开启了第三人生,一段充满了旅行、戏剧、歌剧的人生……她的第二次婚姻让她进入了一个波韦尼尔女孩永远无法想象的多彩世界。皮埃尔在高龄去世,给比他略为年轻的妻子留下了很好的生活条件。她继续打理他们的生意,直到去世前不久。
转让生意后,她决定面对她所谓的自己的第四人生,也是最后的人生。为此,她不想背负过去的回忆。父亲常对阿尔玛说,路易莎祖母喜欢轻装旅行。
她打定主意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到老家的大房子去,因为那里有的是地方。“将来某一天,”她常说,“这些东西将留给我的后代,就像土地和房子一样。”
所有的东西都应该聚在一起,等待画上句号。
坐在那个阁楼里,阿尔玛感觉自己像是统领一片辽阔领土的女王。这片领土从波韦尼尔森林的中心一直延伸到一千公里以外,直到她父亲的办公室或者她祖父母相识的那家巴黎糕点店。
那是一个充满了梦想、希望和计划的王国,同时,通过她来村第一天看到的那封信,她发现那也是一个失望和痛苦的王国。
“既然我是主人,我命令自己打开这个神奇的箱子。”她大声说。
她祖母一直非常喜欢丝巾,箱子里收藏了一打,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其中一条包在薄纸里,非常惹眼:那是一条花丝巾,图案是苍翠欲滴的常春藤叶子。
阿尔玛想,这条丝巾虽然已经有了年头,但还是那么柔软,光彩依旧。她把它围在脖子上,继续在长衫、短裙和大衣中间搜寻。尽管衣服当初保管得很仔细,但是蛀虫已经光顾过了:有的衣物上布满了虫洞,樟脑袋和薰衣草袋像空空的棺材躺在衣箱的角落里,完全被无视了。
“显然,”她想,“我的祖母以为这个衣箱很早以前就会被打开,否则她会用其他方法保存她的东西的。”
她发现了两幅朴素的水彩画。她认出其中一幅画的是罗梅罗圣母教堂;另一幅画上是一片森林,很有可能就是她周围的森林。她惊讶地发现路易莎竟然将这些毫无艺术价值的画保存了一辈子。
她找到了两本孩子的法语练习本,从那些笨拙仓促的笔画中她认出了父亲的字迹。她突然难过起来:她已经在波韦尼尔待了二十多天了,虽然给家里打过电话,但是他们的谈话都是剑拔弩张,时间很短。那位著名的律师觉得自己的女儿背叛了他,她没做任何解释就离开了,还有自己的母亲也背叛了他,她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就把孙女指定为继承人。
她告诉自己,那天晚上,等她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不要忘了告诉父亲她发现了他的本子,那些被珍藏的本子包含着浓浓的爱。
继一本弥撒书、一张店铺营业时间牌和一双高跟凉鞋后,她正要拽出毛巾,就在这时,她的寻找终于得到了回报。那是一个鞋盒样子的东西,有人用带子捆住了它以免移动箱子时散开。
里面一定放着她祖母非常珍爱的东西。
“我的画!”她激动地喊道。
一打开盒盖,她就看到了它们。她马上就认出来了。其中一幅画画的是她和祖母在菜园的李树旁。她想,若是祖母知道那棵树在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得到关爱的情况下仍然活着,该有多么高兴!她在树荫下度过了多少美好时光啊!她对色彩的搭配不敢恭维,但是阿尔玛颇感骄傲地承认,对于一个五岁的艺术家来说,画上的线条不算太差。
第二幅画更让她兴奋:画的是这所大房子,明媚的太阳在天空闪耀,烟囱里正冒着烟。在画的上部她还题了字“阿尔玛和祖母永远的家”。
“阿尔玛和祖母永远的家。”她又念了一遍。想到童年时她就渴望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她激动不已。祖母应该是记得她的愿望,所以才送了她这份大礼。她又怎能拒绝呢?
她摇了摇头,试图驱散一个不祥的想法。
这还不是阿尔玛在阁楼发现的唯一惊喜。在那些画下面,她发现了祖母的两任丈夫写的好几封情书以及用橡皮筋捆着的一些照片。她解开橡皮筋,把照片摆在地上。
她认出了其中一些照片上的人,比如她的舅舅何塞、她的父母、祖母的第二任丈夫等等。照片有在巴黎拍的,也有在首府或者大房子里拍的。
有两张黑白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张是她的曾祖父母和祖母在家里的花园里拍的。另外一张是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和自行车一起拍的,其中一个姑娘是她的祖母,另外一个她不知道是谁。她们笑着,看起来非常开心。
她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一个有点模糊的说明:路易莎和罗莎,摄于大桥。波韦尼尔19……
罗莎?她几秒钟内便认出了那个名字。
这么说罗莎和路易莎确实曾是朋友,她坐在蓝色房间的床上想。她决定将这张老照片和她收到的神秘来信一起收好。阿尔玛隐隐觉得这两样东西应该放在一起。
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她已经在阁楼里翻了一上午东西。自从她来到这里,时间都从指缝间溜走了。她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但是晚上回想白天所做的事情时,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什么都没做。
她的时间都在花园里或者写作中度过了。令她惊诧的是,自从她来到这所房子,诗句随时随地信手拈来。厨房、客厅、卧室都有她写了一半的诗本,因为灵感到来的时候她一刻都等不了,需要马上写下来。
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让她暂时忘掉了那些想法。她接下来听到的叫声让她吓了一跳。
她从客厅的落地窗探出头去。外面仍然大雨滂沱。
房子对面的马路有点堵车。她马上认出了那辆蓝黄相间的邮政车。它停在一辆深红色的轿车旁,轿车驾驶座的车门开着。前面不远处,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似乎有两个人正在激烈地争吵,因为下大雨,她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另外一个人正试图分开他俩。
“是红发邮差吗?”阿尔玛想。
“好像并不严重。”萨拉说,努力对两个人一视同仁地微笑。
“这次不严重,但是下次呢?”托马斯激动地呛道,“这些小伙子一点都不遵守交规。”
萨拉温和地看着他。她心想,希帕蒂娅的丈夫越来越老了。他退休后,她经常看见他和妻子一起去市场或者在酒吧玩多米诺骨牌。他一直是社区里非常活跃、非常重要的人。毋庸置疑,他一点也不喜欢变老。
“咱们没必要往坏处想,对不对?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的。”女邮差看着骑自行车的人说道,他已经扶起了自行车。
亚历克斯没有回答。他摔得头疼。那天早上,当他骑车出门去老教堂时,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所以他既没有戴头盔,也没有穿雨衣。现在他很后悔。
“这个小伙子是傻瓜或者是在装傻,”托马斯骂道,“要不是我认识他的家人,我会认为他毫无教养。至少可以向我道个歉吧。”
萨拉看了看表。五分钟内费尔南多就会从挪威那边进入聊天室,她不想在雨中继续争论下去。
“走吧,托马斯,我们回家吧。”她亲切地催促他,同时挽起他的胳膊,“不然除了惊吓,咱们还会得肺炎。”
托马斯启动了汽车。萨拉在钻进她的邮政车之前喊道:
“亚历克斯,要不要我捎你去村里?”
男孩耸了耸肩膀,摇了摇头。
五分钟后,波韦尼尔的女邮差坐在了电脑前。
萨拉:请慢用,挪威人。
CASTAWAY 65:多谢。今天是海鲜饭。
萨拉:听起来不错。
CASTAWAY 65:如果是你来做的话,肯定是另一番味道。
萨拉:我不擅长做米饭。
CASTAWAY 65:你擅长什么?
萨拉:大家都说我做的蔬菜千层面举世无双。
CASTAWAY 65:我好想尝尝啊。
萨拉:我发明它是为了让孩子们吃蔬菜,不然拿他们没办法。
CASTAWAY 65:做千层面的时候我去你家敲门。你们几点吃晚饭?
萨拉笑了。“如果可能的话。”她喃喃说道,知道北海的海浪会淹没他的请求。
阿尔玛看到萨拉和老人各自上了车,然后消失了。
她继续好奇地远远观察那个骑车人。他原地转圈,没有拿定主意离开。花园的栅栏让她看不清他在干什么。突然,他好像摔倒了。她毫不犹豫地跑出家门,忘了自己只穿着袜子和衬衣。
“是你?”片刻之后她惊讶地喊道。
亚历克斯坐在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旁,耷拉着脑袋。他双手抱着头。听到她的声音后,他抬起头来。
阿尔玛刚要说话,突然发现有一道血迹从他的太阳穴一直延伸到下巴。
“你受伤了……”
亚历克斯看了看自己的手,吓了一跳,他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手,然后试图站起来,但是刚一动就哎哟了一声。
他看了看蜜色眼睛的女孩。她的出现令他感到拘束。他再次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的脚上:她穿着Hello Kitty的袜子。他刚露出的一个笑容,马上就被轻声呻吟取代了。他想请她帮忙,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毫无来由地想起了他大哥的话:“亚历克斯不是厌恶交际,他只是不习惯。”
阿尔玛觉得,那个男孩等不到请她帮忙就会坐在那里窒息的。
“如果我像你的邻居一样把你扔在地上,也是你活该。”她想。
然而,她向他伸出了手。
“我们最好进屋。我给你看看头上和腿上的伤。有没有人能来接你?”
亚历克斯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大门。
“这是你家吗?”
“天哪!”阿尔玛心想,“我总算唤起了他的好奇心。”
“差不多吧。”
女孩等着男孩问她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并没有问,而是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向她靠过去,碰到她的时候,他的脸红了。他摆了个姿势,向她表明他已经准备好一瘸一拐地往里面走了。
“你不是个话多的人……真遗憾!”
尽管亚历克斯听到了她的话,但是他没有做任何反驳。他的目光盯着房子半开的大门,仿佛那里面可能有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