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8日
父亲:
死去的人知道自己死去了吗?
你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家里,只剩下了你的躯体。但是那副皱巴巴的皮囊不是你。萨拉现在抓着的那双僵硬的胳膊不是你。她正在给你穿你那套最雅致的西装,那双似乎拒绝伸进袜子的苍白的脚也不是你。我摸了你一会儿。我想在你的额头上给你一个告别的吻:你特别凉。我气恼地擦了擦嘴唇,因为我不喜欢你留给我这样的回忆。
这不是你。你刚才已经离开这个家了,就像几个小时之后这具陌生的躯体也将去墓地一样。我以前从未见过死人。如果不是想到昨天以前你一直生活在这具躯体里,它只会让我想起一具空皮囊,想起小时候你在圣诞节送我的那种木偶。哥哥为了惹我生气,在我操纵木偶跳舞的时候剪断了它的线。然后它就倒了下去,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重物,像一团布和棉花。
是谁剪断了你身上的线?
我猜想,对于你来说这是一种解脱,对吗?我讨厌这种想法,但是我知道,如果你能够求我剪断你的线的话,你早就这么做了。你成了一具已经不听你使唤的躯体的囚徒。它像一条锁链,把你捆在一个广阔但陌生的世界。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开始,我的存在缓解了你的不安,因为妈妈去世、你生病而变得荒唐的生活也暂时有了意义。但是最后连我也弥补不了你这么多的思念和痛苦。
你也不是你了。
最近几年我照顾的是一个陌生人,我每天都要学着了解他。你每天都不一样。有时我都要疯了,因为你甚至一个小时一变。
偶尔我能认得出你,尽管你不相信。有时你像是默默地来我们家做客。我看见你难过地看着我,我很生气。我想告诉你,不要同情我,我选择留下来陪你是因为我愿意,因为我爱你,至少在你还是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医生跟我说那只是我的想象,你不可能为我难过。他告诉我说,毕竟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难过。
我和妈妈一样,没病的时候才会相信医生。
我是自愿留下的。我本来可以离开的,像我的朋友们那样,像我哥哥那样。在你还能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你跟我说让我离开。后来,你就只能胡言乱语了,你知道这比沉默更糟糕吗?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讲话了。很抱歉,我宁愿你不说话也不愿听你翻来覆去讲同样的事情。你很失望,因为你总是问我荒唐的问题,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人们都说沉默很可怕,他们错了。听糊涂的你讲话要糟糕得多,就像明知道我的话对你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噪音,我却还要跟你讲话。有时你捂住耳朵,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你不想再听噪音了。
我的父亲,那个曾经教给我很多东西、多次安慰过我、多次逗我笑的男人,现在不停地问我,他的母亲几点来给他吃午后点心——祖母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怎么可能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这一切是为了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来承受今天的这一刻,是为了让我更容易接受与你分离。哪怕是在生病这件事上,生活都是明智的。在我看来,你的病是糟透了的事情,或者命运的一个沉重的玩笑,然而它千变万化的面孔实际上是为了让分别不那么痛苦的一种准备。
我不会告诉你我希望你离去,因为这不是真话。但是我知道你渴望随妈妈而去,我看着你每天受苦,这让我接受这件事的时候不那么气恼了。你最终在深夜大喊着走了。护士叫醒了我,我跑去你的房间,刚好还来得及在你停止呼吸之前抓住你的手。你察觉到了吗?我想在最后一刻陪着你,让你不觉得孤单。但愿你感觉到了。
昨天下午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假如那时我知道今天我将一个人吃早餐,我会大声对你说我爱你!
你走了,让很多东西留在了我的心里。那些我想告诉你但是你无法听到的东西。因此我写给了你,为了说出它们,让它们随你而去。它们是写给你的,把它们带走吧。
我必须告诉你,妈妈的死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但是我想哭,而你的悲痛掩盖了我的悲痛。我不能哭,因为你比我更难过。我咽下了泪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阿尔玛说我的心在悲痛中窒息了——看得出来她是诗人。你那天已经认识她了,我对此很高兴。
你爱妈妈,我们也爱她。
我已经跟你说了,你生病后我是自愿留下来的,因为我也爱你。当然,有的日子很艰难。你能想象一个囚犯给自己判刑吗?十年零一天,强制劳动,流放。我这么做了:我把自己关在这里,没有出去的那天。所有的人都走了。很多日子我都憧憬着我也能离开村子一阵。
我一直没能与你分享我的旅行梦。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希望踏上我在地图上用手指走过的各国的土地,在外国的海滩上沐浴,在庙宇前拍照,手里拿着一杯朗姆酒开怀大笑,同新认识的人交谈,踏上开往陌生目的地的列车。我要工作攒钱,等到有钱了我就出发。我会请求阿尔玛和我一起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和她一起去任何地方。我喜欢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似乎都简单多了。和阿尔玛在一起,生活很轻松。但是我们还是会回到波韦尼尔。我喜欢我们的森林、老教堂和石头房子。她虽然还没意识到,但是也已经把它们装进了心里。我看出来了。
小时候我喜欢上学。等我旅行累了,也许我会再去读书。我对地理、历史、人类学等很多东西都很有兴趣!我的年龄不算太大,还可以尝试。目前我们即将在波韦尼尔图书馆启动一个读书俱乐部。
在阿尔玛、萨拉和其他人的帮助下,我们决定读书信集——类似于我给你写的那种信。我很激动。
我的生活原本像一个已经写好的剧本,但是最近几个月发生了很多转变。我经历了很多事情,我很愿意与你分享。俱乐部是其一,阿尔玛是其二,还有一个为了挽救萨拉的工作岗位而发起的匿名书信接龙。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位美国女诗人的信,她邀请我参加接龙。她给我讲了她跌宕起伏的生活,甚至她的一些秘密。我也写了信。你知道是给谁吗?是给我的朋友米格尔的母亲希帕蒂娅。接龙继续下去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不让萨拉被调到首府去,但是我知道那些信有魔力,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改变了所有收信者的生活。
我多次问自己,是谁想出了接龙这么好的主意。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对他千恩万谢。
萨拉刚刚通知我说到时间了。他们已经到了,要带走你的躯体。我还有一分钟和它告别。今天下午,在灵堂,我将只能看见一副棺木。
在你所在的地方,不要忘记我,爸爸。我仍然在这里。
亚历克斯
他把圆珠笔放在桌子上,没有重读写下的内容,把纸折了两折。亚历克斯动笔写信时流下的泪水已经干了。在信封上写下那个不可能寄到的地址时,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宁:
毛里西奥•萨尔万
正义者大街
天堂王国
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