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打开的书是一个说话的大脑;
一本合上的书是一个在等待的朋友;
一本被遗忘的书是一个宽恕的灵魂;
一本被毁灭的书是一颗哭泣的心。
印度谚语
阿尔玛已经在图书馆门前站了五分钟,却不敢走进去。一种类似于临阵恐慌的感觉扭绞着她的胃。她感到身上冒出了冷汗。2月14日,情人节。2月14日,波韦尼尔读书俱乐部开幕的日子。
她感觉最近几个月一切都很匆忙。自从十一月初她逃离了服装店的工作,半夜来到波韦尼尔,事情便不受控制地仓促发生了。假如她相信命运的话,她会认为是宇宙而不是她自己做出了留下来生活的决定。
她的祖母尽管已经去世多年,却留给了她一件礼物:他们家的祖宅。她当初在那里住下是为了与世隔绝一个星期,思考自己以后的人生。她必须决定是回家过父母希望她过的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从事诗歌创作。
但是自从那天晚上,她在大房子门前从出租车上下来以后,她几乎没花时间考虑过自己的窘境。似乎一跨过那个门槛,一切都获得了不同的意义,她将要不停地写呀写呀,不在乎是否有人出版,是否能养活自己,别人是否觉得她写得好。
她已经不知不觉地、顺其自然地成了村里的一员,参与到它的日常生活中来。她参加了拯救邮局的书信接龙,和希帕蒂娅、萨拉成了朋友,爱上了村里的男孩,并和他一起创办了村里的第一个读书俱乐部。
她自己戴上了把她和那些街道捆绑在一起的枷锁。
“在波韦尼尔,”她心想,“一切都可能发生,甚至是认识你最喜欢的美国女诗人,找到真爱,帮助你的前辈们解决他们没有解决的问题。”
她的床头柜上放着罗莎的那封信,旁边是她在杂物间找到的两个女孩骑自行车的黑白照片。这封信她已经看了很多次,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她已经按照罗莎在信中提出的请求,把书信接龙继续下去,从而拯救萨拉。
然而,阿尔玛并不笨,她从信纸中看出了罗莎没有提出的一个请求,看出了她因为害怕或者惭愧而没有说出的话,字面意义之外的话。罗莎渴望知道一些只有阿尔玛•梅亚斯而没有其他人能告诉她的事情:无论如何,路易莎的一生非常幸福。刚开始,在愤怒之下,阿尔玛认为她没有资格得到答复。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之后,她发现罗莎不是坏人、背叛者、自私的人。
通过亚历克斯,通过萨拉,通过希帕蒂娅……她渐渐发现了一个绝对更加符合罗莎的描述:一个好心的、勇敢的、慷慨的、忠实的、果断的人。一个她确信路易莎•梅亚斯曾经非常爱的人。到目前为止,她和路易莎都只是听别人提到对方而已。但是那天下午,她们将在图书馆碰面了。老太太会在阿尔玛身上看出她童年伙伴的某个特征吗?
她的祖母照看这座房子这么久,只是因为希望她来波韦尼尔,一开始阿尔玛不愿接受这一点。她拿出那张折叠的信笺,从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起她就一直把它带在钱包里。她又看了一遍祖母写给她的遗言:
亲爱的阿尔玛,如果你正在读这些文字,那就说明我已经无法参加你的二十三岁生日会了。你不知道我多想聆听你的梦想,分享你的计划!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可能了。等我不在了,一位公证人将会把我的礼物——我家的祖宅——交给你。
我本想亲自把这些钥匙交给你,并陪你进行这次旅行,把每一个角落指给你看,给你讲述我遗忘在那里的每一个回忆,看看时光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我本想和你一起再次回到那里,让我的过去归于平静。
你替我做这件事吧。你一个人做。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它都将是正确的。爱你。
“外面舒服吗?”
一个打趣的声音把阿尔玛从沉思中唤醒。她转过身来,看见一双调皮的绿眸正看着她。
“我听说进门不收费,”亚历克斯说,冲她挤眼睛,并且握住了她的手。
她笑了。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俩几乎没有分开过。生日聚会的第二天,费尔南多就告辞了,他激动地说“只是暂时”。
萨拉和他决定给对方一个机会:“因为石油钻井平台不适合三个不安分的小鬼,我们觉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回到村子里。我很想脚踏陆地!”他对他们说。等到夏天他就彻底搬回来了。
阿尔玛已经对费尔南多产生了好感,当两人问起他的工作时,费尔南多耸了耸肩:“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爱情,然后再考虑其他的。”
费尔南多起程去挪威之后,房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她曾经喜欢了几个月的独处,但现在一个人待着让她觉得像是被判了刑。亚历克斯往背包里放了几件东西,第一天晚上便住在了那里。他也不喜欢一个人待在他的家里,因为那里的一切都会让他想起他的父母。
白天,他们准备年轻艺术家旅舍项目“住宿与初稿”。玛拉•波斯基变成了一个非常活跃的主办人。她已经跟他们保证弄到第一笔借款,并且已经开始联系一些教写作的朋友了。
既然这已经是一个无法阻挡的现实,两天前阿尔玛给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她将留在波韦尼尔生活,创办公寓项目。她母亲和她预料的一样又哭又喊,而她父亲的回答倒是让阿尔玛颇感意外:
“我早就知道了!赢路易莎是不可能的。她终于得偿所愿,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在波韦尼尔生活。”
一时间,她被昔日的情感所打动。那个冷酷的律师放松了戒备,但是很快,那个老练的专业人士就回来了,他要求她:
“把项目的材料寄给我。让我的律师办公室看看这个有没有意义。毕竟这也是我的祖宅,虽然路易莎祖母似乎忘了这件事。”
“但愿,”女孩想,“我能让他明白这里仍然是他的家。”
晚上,她和亚历克斯开始计划他们的巴塔哥尼亚之旅。男孩通过地图把自己的热情传染给了她。阿尔玛在一个布面笔记本上记下他们必须要去的所有村庄、山峰、河流的名字。
“我们等到明年冬天去,那是最好的季节。”男朋友向她承诺。她愉快地同意了,憧憬着“又一个特别的冬天”。
“我自作主张带来了一点餐饮。”希帕蒂娅接待了他们,给他们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火腿奶酪三明治。
阿尔玛亲了两下这位专业厨师。她想,她终于学会了这个英文单词[67]。亚历克斯看到她摆在那里的一大片东西笑了起来。
“一点?要我说,这像是迦拿的婚宴[68]。可是我们顶多只有几个人……”他指着正在靠墙的桌子上静候的一盘盘炸丸子、面包夹西红柿和土豆鸡蛋饼说。
图书馆的地下室很小,但是很温馨。尽管没有自然光,但是一组布局合理的纸质灯具给房间提供了温暖的照明。在屋子中间,图书管理员已经把各式各样的椅子和单人沙发摆成了一圈。
“它们就像是这个读书小组的成员一样,每个人都很不一样。”诗歌学徒想。天然石墙上挂着各种裱起来的干花。阿尔玛凑近去看用精美的字体写成的识别当地各种花卉的说明。
她正背对着房门,突然听见亚历克斯说:
“罗莎!你不知道你决定来这里我有多高兴。”
此时阿尔玛希望自己变成那些花中的一朵,默默地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木框里。
“我怎么能不认识一下偷走了你的心的那个特别的姑娘呢!读书俱乐部就是个借口,我趁机来看看热闹,尝尝希帕蒂娅一贯不可思议的厨艺。”老太太亲切地回答道。
阿尔玛知道,她只能在亚历克斯和那个女人走到她那里之前先转身了。她双手相握,好让人看不出她在发抖。
“罗莎,这是阿尔玛。”亚历克斯自豪地说。
她感觉到罗莎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很小,布满了皱纹,但很柔软。她抬眼看到了老太太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很高兴认识您。”她羞涩地说。
“我更高兴认识你。”罗莎愉快地答道,并在她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两下。
读书俱乐部慢慢地组织起来了。
希帕蒂娅把托马斯也拉来了,她威胁他说如果不陪她来,他将一整年都没有油炸蛋皮面包片吃。厨师不希望俱乐部里只有亚历克斯一个男性,尽管她费了很大功夫才让丈夫相信文学不只是女人的事情。不过,希帕蒂娅所说的惩罚却是促使他前来的决定性因素。
坐在他们身边的是不安的罗莎。她带来一个红皮本子做笔记。这个小小的举动让阿尔玛很感动。
萨拉冲女孩挤了挤眼睛,给她看了看手里的信封。阿尔玛惊讶地心想,既然这是一个书信主题的读书俱乐部,萨拉大概就以为带着信去很合适。
萨拉旁边是邮局的女清洁工卡罗尔,是女邮差提议请她的。经过最近的一些事情之后,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她俩甚至还和萨拉的孩子一起在周日吃了几次饭。卡罗尔自己还邀请了一个亚历克斯和阿尔玛都不认识的中年女人。
“只差玛拉•波斯基了。”阿尔玛心想,感到非常难过。
直到最后一刻,她一直在期待女诗人接受他们的请求,出席俱乐部的开幕式。但是显然,最终她认为这种活动级别太低了。
“我叫曼努埃拉。我在波韦尼尔生活两年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小时候,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庄。后来我又回来了。我离婚了。我在休闲行业工作。”萨拉伊像背诵课文似的说道,“年轻时我很喜欢读书,但是我已经很长时间都不怎么看书了。不过,在我家干活的卡罗尔说服了我,她说我应该来。”
她沉默了几秒钟。她看着卡罗尔,试图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因为她不习惯笑,最后变成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按照她的说法,我欠她一个人情,所以为了还债,我来参加这次开幕式。坦白说,我不认为我第二次还会来。一点都不个性化,是吧?多人活动不适合我。”曼努埃拉/萨拉伊说,一边反复地抻一只袖子。
“那么信呢?”罗莎亲切地问,“有信就够了。”
“是的,最近我的信真是不少。”曼努埃拉/萨拉伊嘲讽地说。
就在此时,她想起了她收到的两封信:一封是厨师希帕蒂娅和她的孙子写的,另一封是一个思念家人和故土的女人写的,从中不难认出她就是卡罗尔。即便如此,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决定履行信里的协议,对接龙的事情保持沉默。她脑中浮现出她的第一封回信,她把它寄往她童年梦中的房子了。显然有人收到了这封信,因为接龙继续下去了,她又收到了第二封信。现在,事情又悬在了她这里:她还没有决定要给谁写信。
“读书俱乐部的某个成员似乎是理想的收信人。”她心想。
曼努埃拉/萨拉伊在心里承诺那天晚上要给某人写信。
“现在既然我们都到了,”亚历克斯说,他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相互认识多年了,“我们可以开始了。你们都知道,这个俱乐部的目的是让我们每个月聚一次来了解书信文学,一起阅读、评论书信作品。重要的不是鉴赏水平,而是我们的兴趣和快乐。重要的是过程愉快,学到东西。”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紧接着是飞速跑下木质楼梯的脚步声。
“哦我的上帝!这么说这个国家仅有的准时的人就是读书俱乐部的成员了……偏偏就是你们。”玛拉•波斯基成功进入大厅后风趣地说。
阿尔玛激动地鼓起掌来:她来了,玛拉•波斯基出现在那里了。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对她的反应非常惊讶,不知该怎么做,于是也跟着鼓掌。
美国女诗人按照中世纪的方式风趣地鞠了个躬。她灰色的长发编成了一个辫子,垂在后背上。她几乎没有化妆,一对镶着黑色宝石的银耳环格外显眼,与之相配的是高领毛衣以及宽松的长裙。一件彩虹色的马甲为整个穿着增添了色彩。
萨拉咽了口唾沫。她对那个女人的印象不是很好。她以为她已经离开村子了,但是没有。她还在,而且即将成为读书俱乐部的一员。女邮差不由得看她的脚,她宽慰地发现她既没有光着脚,也没有戴铃铛。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似的,玛拉•波斯基把双手放在萨拉的肩膀上,背对着女诗人的萨拉紧张起来。
“我迟到了是因为……可以说是文化的过度同化。任何人都不要怪罪威士忌、白兰地或者葡萄酒,虽然有时它们确实很坏事。”她按着萨拉的肩膀说,“应该怪我爱睡午觉。我刚才睡着了!”
希帕蒂娅看了看表,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容:此时是晚上七点。“这些外国人总是走极端。”她想。
“玛拉•波斯基同意当我们的主办人了。”阿尔玛指着坐在她右侧的女人高兴地说。
如果一年之前有人告诉她,她自己将会把她最喜欢的诗人介绍给大家,她会笑出来的。
她用了十五分钟一口气介绍了诗人丰富的人生,从她是一个生活在纳粹统治下的德国的犹太女孩开始,最后讲到她的现在,包括她一路追逐着缪斯来到波韦尼尔以后的日子。阿尔玛是用女诗人自己的话介绍的,她重新使用女诗人写过的诗句,让那些“线”完整、有意义:“这巨大壁毯上所有的线,不仅仅是我的生活,也是所有前人的生活,我希望用它做件漂亮的东西,让后人可以欣赏我。”阿尔玛念了玛拉•波斯基十年之前的一次访谈中的一段话。
诗歌学徒引用了塞萨尔•巴列霍的诗:“一首诗,如果删掉其中的一行、一个单词、一个字母或者一个书写符号,那么它就死了。”
“玛拉•波斯基的作品和生活也是这样。如果有人试图抹去一个形象,一个地方、一个人物,那么就会让她残缺不全,就等于杀了她。她是壁毯上所有图案的总和,是组成每幅图案的所有线的总和,是组成每根线的所有纤维的总和。加西亚•洛尔卡说过,‘我将在这本书里/留下我所有的灵魂。/这本书曾经和我一起/欣赏风景,/经历神圣的时刻’。”
小小的地下室里笼罩着一种凝重的寂静。诗歌的魔力使得来自不同地方的男女老少都觉得那些诗句谈到了他们自己的斗争、痛苦和渴望。也许他们不懂阿尔玛所朗诵的诗句的含义,但是他们体会到了隐藏在那些形象后面的力量。
玛拉•波斯基闭着眼睛,低着头,和他们融为一体,感觉她的自我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在逐渐地恢复力量。
阿尔玛结束讲话之后,读书俱乐部的成员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玛拉•波斯基缓缓地抬起头,好像那是一个约定的觉醒的信号。她的目光注视着那个铿锵有力地谈论诗歌的女孩。她冲阿尔玛微笑,同时向她摊开空空的手掌。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接着又把它们放在额头和嘴唇上。她合上双手,仿佛这个动作可以保护封闭在心中的激情、大脑里的思想和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把自己的手放在阿尔玛的手上,把她手里攥着的无形的一切都放在了那里,然后她温柔地合上阿尔玛的手掌以便保护她的馈赠。
接下来,玛拉•波斯基开始讲话。她努力让在森林中迷路的听众燃起希望,就像她曾在世界各地的大学或者大厦里所做的那样。她像是一只孔雀展开了五彩斑斓的尾羽:她激情洋溢地讲述书信的起源,解释它们不仅表现了大历史也表现了小历史。
“在信中,人们表露了灵魂的日常状态。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烦恼……他们最真实的面孔。”她对听得如痴如醉的众人说,“一天,保罗•奥斯特收到了诺贝尔奖得主J.M.库切的一封信,信中有一个具体的提议:加入一个‘我们互相激发火花”的共同计划。这个建议是什么呢?正是通信。这些书信被收到一本书里,书名叫作《此时此地:2008—2011书信集》。信中谈的是什么呢?什么都谈,又没谈什么:危机、为父之道、体育、童年、爱情……”
玛拉•波斯基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我想给你们念念第一封信的开头,谈的是一个我们往往没有给予足够重视的话题:‘亲爱的保罗:我一直都在思考友谊的问题,思考它们形成、持久的原因,有的友情持续的时间如此长久,甚至超过了那些强烈的依恋,以至于它们有时被(错误地)认为是苍白的模仿。我曾打算给你写一封信谈谈这个,先说说我注意到,尽管友谊在社会生活中至关重要、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特别是在童年时期更是如此,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关于这个话题的文字寥寥无几。’”
自从阿尔玛请求她主持以书信为主题的波韦尼尔读书俱乐部开幕式以来,她的脑子里就一直萦绕着她参加的书信接龙。某个无疑非常爱萨拉的人、某个也许就坐在听众中间的人,在开始写信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她的举动已不仅仅是请求大家帮助邮差,而且也正在用语言建造一座友谊的丰碑。
“1917年,阿拉伯的劳伦斯[69]在和阿拉伯军队一起穿越内夫得沙漠时写了一系列的信。这些信讲述了一次历史壮举,但是也表明了那个说这番话的人的素质:‘有两种人:一种人晚上睡觉做梦,一种人白天醒着做梦……这种人很危险,因为他们不看到自己的梦想成真绝不罢休。’通过我们写的每一封信,我们展现了真实的自己。”玛拉•波斯基又说道。
看到罗莎已经不知不觉地红了脸,她很吃惊。女诗人暗暗地笑了:罗莎大概和她一样都参加了接龙,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信中多大程度上褪去了自己的外衣。玛拉•波斯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太太就是这项活动的发起人。
“书信让我们度过悲伤的时刻。伟大的作家和记者胡里奥•科塔萨尔在切•格瓦拉去世时,给自己的一位朋友罗伯特写了一封信,因为他已经没有词汇来写任何文章或者随笔了。这封信实际上就是两个相隔遥远的人之间的对话,而不是写作练笔。‘我想告诉你:每当我碰到这么难过的事情,我都不知该写些什么,我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准备按照人们的期望、要求或者自己绝望的要求来创作的职业作家。实际上,现在面对这种情况,我觉得写作是所有艺术中最平凡琐碎的,它是一种躲避,近乎伪装,是对不可替代者的替代。切•格瓦拉去世了,我只剩下了沉默……我在巴黎这边发现了利桑德罗•奥德罗发来的一封电报,请我为古巴写一百五十个字。没错,一百五十个字,好像一个人可以从口袋里像掏硬币一样掏出这些字似的。我不认为我能写出来,我的内心是空荡干涸的,我将在修辞中阵亡。’”
玛拉•波斯基还谈到了文森特•梵高和他的弟弟提奥之间的通信。这位荷兰艺术家体弱多病,被自己的思想所困扰。他和弟弟通了二十年的信,在书信中留下了他对绘画、色彩和风景的理解。1890年7月的一天,面对如此多的痛苦,绝望之中,他在田间朝自己开了一枪。美国女诗人说,在他外套的口袋里,人们找到了他没写完的最后一封信。
看到听众脸上露出的悲伤,她决定换个话题,谈谈情书,然后结束她的发言。
“马克•吐温说,‘人类的大脑和心脏最坦诚、最自由、最私密的产品就是情书。’因此,我最后想朗诵几封最著名的情书。首先是弗朗茨•卡夫卡的一封情书,他曾给他的恋人费丽丝寄过很多信。在1913年的一封信中,他坦白了他对她和文学的爱:‘亲爱的:我举起双手请求你不要嫉妒我的小说。如果书中的人物意识到你的嫉妒,他们就会从我这里逃走,特别是在我才刚刚抓住他们的衣角时。你要知道,假如他们从我这里逃走,我就得跟在他们后面追,哪怕一直要追到他们真正的家——迷雾的世界。小说就是我,我写的故事就是我。因此,我请求你,你哪有一丁点嫉妒的理由呢?实际上,当其他一切都秩序井然,我的人物就会手挽着手迎着你跑过去,为了最终为你效劳……感谢写作,因为写作我才有了生命,我紧紧抓住那艘小船,里面有你,费丽丝。’你们不觉得这是一段不可思议的表白吗?”
想到最近收到的四十封微型情书,萨拉笑了。而阿尔玛也笑了,想象着将来某一天亚历克斯会给她写情书。
“不过不是只有作家才能把他们的情感以这么美的方式呈现于纸上。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给他的挚爱米列娃寄过一封信,信中说:‘在全世界我找不到比你更优秀的女人,现在在我认识了其他人之后,我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不是考虑到你也为我、为我的工作感到高兴,我甚至觉得连我的工作都毫无价值、毫无必要。’”
五分钟后,玛拉•波斯基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她的发言。罗莎和卡罗尔流下了泪水,她们两人虽然不是很熟,但是在努力相互安慰。这时亚历克斯开始讲话,提醒大家下一次聚会的时间以及所有人都要看《给米莱娜的信》,以便发表评论。
就在告别之前,萨拉突然像弹簧一样站了起来。
亚历克斯好奇地看向她。
“我想补充几句……”女邮差清了清嗓子,“请玛拉•波斯基允许。我觉得她的发言很精彩,但是我想念一封另一种类别的信,既不是有关艺术、政治或历史的,也不是关于友情或者爱情的。”
“是圣诞信吗?”托马斯饶有兴致地问道。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没有讲话,他刚说完,他的妻子就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
萨拉清了清嗓子。她打开了在会议刚开始时她给阿尔玛看的那张纸。那张纸皱得厉害,她不得不理了几次才能念。
“2月10日,萨拉•冈萨雷斯收。邮政总局办公室。”
她咳嗽了一下。
“我们通过此函与您取得联系,是为了正式通知您,由于您所管辖的波韦尼尔地区信件量增加,我们暂时不会关闭您所在的邮局。因此我们请求您继续管理该邮局,在没有新的通知之前,我们会暂停圣诞节前通知您的调任安排。”
希帕蒂娅看了看罗莎,然后打断萨拉,问她:
“什么,萨拉,您留下来了?不去首府了?”
罗莎笑了。那天早上萨拉收到那封信后就已经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听到这个消息后,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她们相互拥抱,又哭又笑了好一阵子。每个人都默默地感谢所有写信的人,“创建一个接龙,让它长达首府,坚固得让那里无人能够切断”。
此刻,看到村民们心满意足的脸,罗莎明白了,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参与了接龙。但她一刻也不曾想到的是连玛拉•波斯基都参与了。她是在女诗人情不自禁地跳起来向萨拉走去的那一刻发现的。女诗人亲了萨拉两下,对她喊道:
“我早就知道了,红发女人,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成功了!一个女人的文字接龙把你留在了这里,留在了波韦尼尔,留在了你的岗位上。我们赢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亚历克斯举起一只手:
“一个女人和男人的文字接龙,玛拉•波斯基。在这个国家,亚历克斯是男人的名字。”看到美国女人那张惊诧的脸,他大笑起来。
亚历克斯冲她挤了挤眼睛,做了一个拉拉链似的动作闭上了嘴巴。玛拉•波斯基明白了他的动作后宽慰地笑了。
“萨拉,你大概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可是……”希帕蒂娅开始解释,所有的人都认同了她的想法。
女邮差纠正了他们的错误想法。她告诉他们有一天她收到一封无法投递的信,她坐在一栋豪宅的台阶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豪宅的窗户已被封死,柱子破败,树木萧条。她请求大家原谅她打开了那封信,但是她向他们坦承,她不愿让给她重新带来希望的任何一封信投递不出去。
“那棵棕榈树还在吗?池塘里还有鱼吗?”曼努埃拉/萨拉伊用悲伤阴郁的声音问道。
萨拉马上明白了那封信是她写的。她想起了认识她的那一天,曼努埃拉态度恶劣、咄咄逼人地走进邮局。她仿佛再次看到她打开信箱,两年来第一次在里面发现一封信时的情景。萨拉对她感到同情,走过去对她说:
“是的,那棵棕榈树还活着,非常漂亮,在那个大花园里遮天蔽日。你应该去那边走走,重拾你留在那些栅栏上的梦。重新拥有那些梦吧。”
很长时间以来,曼努埃拉/萨拉伊用很低的声音第一次说出了“谢谢”。她说了两遍:第一遍是看着女邮差说的,第二遍是看着卡罗尔说的。卡罗尔马上就明白了曼努埃拉/萨拉伊收到了自己的信,此刻正在分享自己的梦想和激情。
波韦尼尔图书馆充斥着一种合谋的气氛:希帕蒂娅承认她也在孙子的帮助下写了一封信,一脸惊诧的托马斯是在场者中唯一一个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的人。五十年来他的妻子第一次将他排除在重大事情之外,为此他嘟囔了好几分钟。在所有接龙成员的解释下,在希帕蒂娅向他承诺,再也不会跟他隐瞒这类美好的事情后,他才不情愿地接受了希帕蒂娅的道歉。
只有两个人仍然沉默着:阿尔玛和罗莎。
女孩沉默是因为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力量来面对祖母的过去。老太太沉默则是出于谦逊。她不想让萨拉知道她是接龙的发起者,但是要躲开她的邻居萨拉的问题并不容易。萨拉一直在密切地观察她,她很少这么缄默。女邮差诧异地暗自思忖,她每天见面的罗莎怎么会隐藏着两个这么大的秘密:她的生日聚会和书信接龙。
“你永远不能完全了解身边的人。”她幸福地想。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谁想出了这么妙的主意。”玛拉•波斯基开心地喊道,亚历克斯正在关图书馆的大门。
大家都认为第一次会议结束了,有好几个参与者已经回家了,只剩下负责俱乐部的两个年轻人和激动不已的玛拉•波斯基、萨拉以及沉默的罗莎。
“我们应该给她立个纪念碑!是不是,萨拉?”诗人再次说道,“我们必须找到她。”
“或许不用去远处找。”女邮差说,因为她非常了解罗莎紧张时的表现。
老太太的目光望着远方。她开始把她的结婚戒指取下又戴上,她的动作微妙但是重复不断,萨拉透过她的大衣袖子猜到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亚历克斯问道。
不知不觉间,阿尔玛的目光定在了老太太身上。罗莎感觉到了那道目光以及萨拉的目光的分量。
“咦?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罗莎?”她的邻居催促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咕哝道:
“这个村子没法保守秘密。我都八十岁了,还是没学会……”
如同每天晚上一样,那天晚上睡觉前,萨拉下楼去罗莎那里提醒老太太关煤气、跟她道晚安。她像往常一样连着敲了三下门,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径直走向厨房。
罗莎给自己准备了一杯热牛奶打算拿到房间去。看到她的朋友进来,她笑了。
萨拉什么都没有说,无比温柔地拥抱了她。
她俩之间所有的话都已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