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以后,她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她在马德里嫁给一个贵族,年龄比她大得多,他以大使的资格代表西班牙到欧洲几个重要的宫廷去,能够走遍世界,对于一个贪图奢华和新鲜事物的女人真有极大的吸引力。
“这个女人享受过多少玩意儿呵,胡安!”契约经理人说。“十年以来,她在整个欧洲搞昏过多少个人的头脑呵!她仿佛是每一页都有秘密符号的一本地理书。毫无疑问,对于欧洲每一个国都,她都有许许多多值得追忆的事情。至于那可怜的大使呵!他无疑是烦恼死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飞得很高。那丈夫被派遣到这个那个宫廷里,代表西班牙人,不到年终,这一个国家的皇后就会写信到西班牙,请求把这位大使和他那迷人的妻子调走,报纸上把她叫做‘可怕的逗人恋爱的西班牙女人’。她搅得多少戴皇冕的人神魂颠倒呵……堂娜索尔来了,皇后们就发抖了,仿佛她就是虎烈拉。最后,这位可怜的大使发现,除了一个美利坚合众国以外,别无去处了,因为他是一个有原则性的人,非常喜欢国王,因此,他就死了……请不要以为单是那些在王宫里吃喝跳舞的人就叫她满足了。如果大家讲到她的话都是真话,那真是吓人呢!……这个女人做任何事情都是爱走极端的:要么就是一切,要么就是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她引诱最高级的贵人,有时候她引诱全国最卑微的平民。有人告诉我,在俄国,她想尽方法追求一个丢炸弹的人;可是那个头发蓬乱的青年并不怎么注意她,因为她妨碍他的计划。堂娜索尔却正因为这样,就越发钉住他不放,一直钉到别人把他绞死。后来她在巴黎和一个画家发生恋爱关系,别人甚至断定,他已经画了她的裸体像,不过一条胳膊搁在脸上,好叫别人认不出她,而且她的裸体画已经影印在火柴盒子上了。或许这是假的:不过是夸张。不过,这似乎是十分确实的:她曾经成为一个德国歌剧作家的爱人;如果您听过她弹钢琴的话,那真好极了!……还有唱歌!唱得就像复活节到费尔南迪戏院里来唱的歌女一样漂亮。她不但用意大利语唱歌,并且还用法语、德语和英语。她的舅父摩拉依玛侯爵,在我们自己人之间说说没关系,可就笨得像一条牛,当他在四十五人俱乐部里谈起她的时候,他还说,她也许还会说拉丁语①呢……怎样的女人可,胡安!她是多么有趣的女人呵!”
①会说拉丁语:西班牙俗语:“他会说拉丁语”,意思就是:他是一个骗子。——世译本
契约经理人赞赏地谈到堂娜索尔,以为她一生里的全部事件,不论无可怀疑的也好,值得怀疑的也好,都是奇特独创的。她的身份和财富,也使得他和加拉尔陀一样,产生了敬意和好感。他们带着赞赏的微笑谈起她。这一类事件如果在别的女人身上是一定会惹起极多污辱的解释的,他们一定会把她比作狐狸精。
“在塞维利亚,”契约经理人往下说。“她过着非常规矩的生活。因此我认为别人讲到她在外国的许多事情是不真实的。可能只是发现葡萄是酸的那些人的诽谤!”
于是,一边嘲笑着这一个女人在某些场合的那一种又勇又狠、像男子一样的精力,他又复述起流传在蛇街俱乐部里的那些窃窃私语来了。当那大使的寡妇住到塞维利亚来的时候,所有的年青人都在她的大院子里把她包围起来了。
“想象一下吧,胡安尼朵。具有这儿少见的特别风格的一个雅致女人,她的衣服在巴黎定做,她的香水从伦敦买来,何况又是国工们的女朋友……她仿佛是最有名的雄牛饲养场里打上铁印的一条雄牛,……他们像是一群疯子似地跟着她走,她又允许他们有某些自由,因为她愿意像一个男人似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有几个人把这种自由误解作别的东西,对她行动得过分自由了,于是被她打了耳光,甚至遭到更坏的待遇。胡安厄朵,这个女人是危险的。有人说,她熟练击剑,斗拳,像一个英国水手似的,还知道日本的扑打‘柔道’。总之,如果有人胆敢恶作剧地碰她一碰,她就会用她那美丽的小手,差不多不费什么劲儿,就把他抓住了,不多时候,就把他扯成一片片的了。现在很少有人敢麻烦她了,但是她的仇人们还怀着恶意谈论她;有几个在那儿胡吹那些谣言,有几个简直就说她并不美。”
根据契约经理人说来,堂娜索尔似乎爱上了塞维利亚的生活。由于在迷雾和寒冷的国土里住长久了,她特别赞赏我们的明朗蔚蓝的天,我们柔和的金色的冬天的太阳,非常赞赏这可以人画的国土里的生活的甜蜜。
“她喜欢我们这儿不拘礼节的风俗习惯。她似乎是复活节降临人间的一个天使。她仿佛并不生长在塞维利亚!她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塞维利亚!堂娜索尔说,夏天要到外国去住,冬天就住在这儿。她过厌了宫殿和朝廷的生活,如果您知道她跟哪一类人发生关系的话,您就懂得她了!……她加入最平民化的宗教会,特里安纳区的基督会,或是神圣的‘小野兽’教会,花很多钱买孟柴尼拉酒给会友们喝。有几天晚上,她把许多六弦琴手和舞女叫到家里来;把塞维利亚全部学习唱歌和跳舞的姑娘都叫到家里来,带上她们的师傅和一家人甚至远房亲戚;大家都大吃橄榄和香肠,大喝葡萄酒。堂娜索尔坐在靠椅上,像一个皇后似的,一连几个钟头,一套接着一套,看遍了这儿所有的跳舞。她说,那种欢乐正像国王观看单独演给他看的歌剧。她的仆役们都是她带回来的高个儿,姿势笔挺,模样庄严,好像是英国的公爵,他们穿着燕尾服,捧着大盘子把一杯杯的葡萄酒分送给舞女们,舞女们喝醉了酒就扯他们的胡须,拿橄榄核掷他们的眼睛。这是多么适当而讨人欢喜的余兴呵!……现在,每天早晨,堂娜索尔在接待一个老茨冈人,名字叫做琴弦儿,一位最典型的师傅,在教她弹六弦琴。拜访她的人如果不看到她把乐器搁在腿上,那一定是因为她手上拿着橘子。她回来以后,吃掉了多少橘子呵!她可是还没有吃够呢!”
堂何塞这样往下说,对屠牛手讲述堂娜索尔的希奇事儿。
加拉尔陀在圣罗伦慈教区礼拜堂看到她以后四天,契约经理人在蛇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向他走来,带些儿神秘意味说:
“您正是幸运的宠儿呢!您知道谁对我讲起您吗?”
他把嘴凑近斗牛士的耳朵,轻轻地说:
“堂娜索尔!”
她对他问起“他的屠牛手”,并且表示希望有人把他介绍给她。他是多么富于独创性的典型!彻底的西班牙风味!
“据她说,她已经好几次见过您杀雄牛:一次在马德里,还有在什么地方我记不得啦……她为您鼓过掌。她知道您非常有胆量……看哪,如果她爱上您的话呀!那是多么光荣呀!您就是所有欧洲国王的郎舅或是诸如此类的什么亲戚了。”
加拉尔陀低下眼睛,谦逊地微笑了;但是同时,他又装腔作势地挺起健美的身躯,似乎他认为契约经理人的假设一点也没有什么奇特。
“但是不要梦想吧,胡安,”他往下说,“堂娜索尔只是想近近地看看斗牛士罢了,就跟她学习琴弦儿师傅的功课一样。她只是想看看乡土色彩,此外就没有别的意思了。‘叫他后天到塔勃拉达来吧,’她对我说。您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到摩拉依玛饲养场翻雄牛去,这是侯爵为了叫外甥女儿高兴特意举行的。我们一起去吧;她也邀请了我。’”
两天以后,大师和他的契约经理人在下午骑着马走出市场区,像两个好模样儿的翻雄牛迷出现在人群中,这些人都聚集在门边,或者逗留在人行道上等待他们。
“他们是到塔勃拉达去的,”有人说。“今天要翻雄牛呢。”
契约经理人骑一匹瘦骨嶙峋的白母马,穿着庄稼人服装:一件粗毛短大衣,带黄色腿套的布裤,裤腿上有一副叫做“查雍”的皮绑腿。剑刺手为着这一次集会选择了古代斗牛士常穿的典型服装,现代的习俗还没有使这一种服装和一般人的服装混同起来。他头上戴一顶粗天鹅绒做的小圆帽,帽边翻上,用一条皮带在下巴底下扣住。衬衫领口没有领带,是用一对金刚钻扣住的,两粒更粗的金刚钻在衬衫的白绉边上闪光。他的短上衣和背心是葡萄酒色天鹅绒做的,装饰着黑缎带和稳子;红绸子的缠腰带;合身的暗色绣花短裤显示了斗牛士肌肉丰满的小腿,膝头下边用黑带子打着蝴蝶结缚定。琥珀色的腿套在合拢的一边有一条皮线,同样颜色的靴子隐蔽在摩尔式的鞍镫里,只看见银的大踢马刺。马鞍前部是一条五彩的赫雷斯羊毛披毯,两排穗子在马肚子两边摆荡着,羊毛披毯上搁着一件灰色的短大衣,装着黑色的肘部保护片,里子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