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斗牛场,人们用吵闹喧哗的欢迎,用狂热的一阵阵鼓掌迎接斗牛士队走进斗场。所有的人都为加拉尔陀鼓掌。群众向他致敬,这是他在那儿被牛触倒以后第一次出场,这次事变一直是整个西班牙的重要话题。
以后,在加拉尔陀去杀他的第一条雄牛的时候,又爆发了一阵欢呼。戴白头披的女人们坐在包厢里用双眼望远镜向他注视;向阳看台上的人也替他鼓掌和喝彩,跟背阳看台上的人一样热闹。连他的敌人也似乎受到这一阵同情的浪潮影响。可怜人呵!他受过多少苦呵!……整个斗场都是他的。
加拉尔陀从来没有发现过群众这样友好地对待他。
他在场长面前脱掉帽子,向场长问候。呼啦!呼啦!他所说的话谁也没有听见一个字,但是他们还是兴奋地叫喊了。他一定说了非常漂亮的话。当他向雄牛走去的时候,大家一直鼓掌,到他靠近牲畜的一刹那,才在期待的静寂中停止鼓掌。
他打开了红布,站在雄牛面前,但是比过去略略远了一点,不像过去那样差不多就在牲畜的鼻尖上打开红布,使得群众热情起来了。在斗场的静寂中发生了一阵惊异所引起的骚动,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有几次,加拉尔陀用脚顿地来挑拨那只牲畜,它终于软弱地攻过来了,因为斗牛士过于匆忙地让过一边,那条雄牛差不多并没有在红布下边冲过。许多观众都用疑问的眼光互相望望。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剑刺手看见国家在自己身边,再远一点儿还有队里的另一个短枪手,但是现在他并不像以前一样喊“都走开”了。
看台上哄起一阵尖锐的议论声。连剑刺手的朋友们也以为有必要解释一下了:
“他还受角伤的影响呢。他还不该斗牛。瞧那条腿呀!……您没有看到吗?”
在他做掠过的时候,两个短枪手用披风帮助他。那牲畜被许多红布迷惑得惊惶不安,它一开始攻击屠牛手的红布,另一个斗牛士的披风又把它从剑刺手那儿引开了。
加拉尔陀似乎想赶快结束这一种不合人意的情况,摆好架势,把剑高高举起就向雄牛扑过去。
一阵昏睡似的咕哝声在欢迎这一击。剑刺进去不到三分之一,摇晃了一下,立刻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加拉尔陀溜开牛角太早,因此没有像过去一样,把剑深深地刺到剑柄。
“但是这一下地位刺得很准呀!”替他捧场的人们叫嚷着,尽力地鼓掌,使他们的声音可以补救鼓掌的人数不足。
但是斗牛的内行人怜悯地微笑了。这年轻人丧失了使他出名的唯一品质了:那就是他的胆量。他们看到他在拿着剑向雄牛刺过去的那一瞬间,怎样出乎本能地弯起了胳膊;他们看到他怎样把脸转过一边,做出不让自己面对危险的那一种畏怯的动作。
剑落在地上了,加拉尔院拿了另外一把剑再向雄牛走去,他的两个短枪手陪着他。国家在他旁边随时准备舞动披风来分散牲畜的注意力。在雄牛逼近加拉尔陀的时候,国家又用吼叫声打扰雄牛,逼得它转过身来。
第二次的一剑,并不比第一次好些,钢刃一半以上没有刺进去。
“他不够靠近。”群众开始在看台上叫喊了。“牛角把他吓退了。”
加拉尔陀向两边张开了胳膊,像十字架一样站在雄牛前面,向在他背后的观众表示,对于这头牲畜,这样一个剑刺就尽够了,它立刻就要倒下了。但是那牲畜还是站着,烦躁地向两边摇晃着它的脑袋。
国家用披风刺激雄牛,引它奔跑,利用每一个机会尽他的臂力用披风重重地打牲畜的脖子。群众猜到他的企图,开始责骂了。他引这牲畜奔跑,目的是使它的伤口扩大,他的披风有力地打着,目的是使剑刺得深些。他们骂他是一个小偷,用下流话暗骂他的母亲和亲属;向阳看台上的观众挥着威胁的大手杖,沙上开始落下阵雨似的橘子、瓶子和别的随手拿到的投射物,想打中他,但是这位好人儿装聋作哑地忍受了所有的侮辱,继续引雄牛奔跑,因为他尽了责任救出朋友,感到快乐。
忽然,牲畜嘴里喷出大量的血,安静地弯下腿不动了,可是头还是抬得高高的,仿佛准备再站起来攻击。一个刺小脑手走过来了,想尽可能快地结束它的生命,使大师摆脱狼狈的局面。国家帮助他,偷偷地把身子压在剑柄上,把剑一直压到剑柄。
不幸得很,向阳的观众看到这种举动,都站起来表示尖锐的抗议,咆哮着:
“小偷!暗杀犯!……”
他们替那不幸的雄牛愤愤不平,仿佛这条雄牛并不是规定要杀死似的;他们挥动拳头威胁国家,好像他们刚才亲眼看到他犯了杀人罪似的,短枪手终于难为情起来,躲到障墙后边去了。
加拉尔陀在这当儿走向场长席去敬礼,那些无条件地替他捧场的人们就给他一阵鼓掌,鼓掌的人越是少,鼓掌的声音倒越是响亮。
“他运气不好。”他们不管全部事实,还是凭着热忱的、不怕失望的迷信说话。“但是剑刺的位置多么正确!……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剑刺手在最热情地替他捧场的人们坐着的看台前面呆了一会儿,把身子靠在障墙上,对他们解释刚才的遭遇。那条雄牛是不中用的;绝对没有办法跟它玩得辉煌灿烂的。
对他有好感的人们,以堂何塞为首,都赞成这样的解释,这就跟他们自己的想法一样。
加拉尔陀在这一场斗牛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呆在障墙的短梯边,浸沉在阴郁的思想里。那样的解释可以使替他捧场的人们满意,但是自己内心却感到一种残酷的怀疑,不信任自己的力量,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他觉得雄牛似乎比以前大了,对于死的抵抗力也加倍了。以前他用剑刺倒那些雄牛,真是奇迹一般容易。毫无疑问,别人一定把雄牛饲养场里最危险的那些雄牛放在他面前,存心要他失败。这可能是他的敌人的诡计。
还有别的怀疑紊乱地在他的思想的最深沉最阴暗的地方活动着,但是他不敢逼近去看;他不敢把它们从那神秘的暗角里抓出来加以证实。他觉得当他把剑伸到雄牛面前的时候,胳膊似乎比以前短了。以前他用闪电一样的速度刺中雄牛的脖子;现在这似乎是一个无穷遥远的可怕的空间,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跨过。他的两腿似乎也跟以前不同了。它们似乎是脱离身体的其余部分独立生活着。他的意志命令两条腿跟过去一样保持镇静,顽强地站住,可是毫无效果,两条腿不听话。仿佛它们也有眼睛,看到危险,一感觉到那牲畜冲来引起的一阵气浪,它们就飞快地跳开,没有足够的自信力坚持等待了。
加拉尔陀因为自己的失败对群众表示羞愧,也因为自己的突然衰弱对群众表示愤怒。他们希望怎么样?难道要他单单为了讨他们喜欢就让自已被杀吗?……毫无节制的大胆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难道还不够吗?他的确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勇敢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这就是奇迹,全靠上天保佑,全靠上帝善良,倾听着他的母亲和可怜的妻子祈祷。他曾经看见死神的瘦骨嶙峋的脸就在自己身边,这样逼近地看到死神的人是不多的,因此他也比任何人懂得生命究竟是多么值钱的东西了。
“也许你们以为你们可以嘲笑我了吧!”他看着观众,暗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