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上,我正在机关值夜班,突然收到一份从南京拍给我们公司刘经理的加急电报。为尽职,我踏雪登门,赶忙给他送去。
一进门正碰上刘经理摆家宴,而且像是酒过三巡。我递过电报就准备退出来,不料被刘经理一把拉住:“碰上了,哪有不喝就走的道理!你今晚值班,我不久留你,稍坐片刻怎么样?”几位客人也帮腔:“不能走,不能走!”就这样,我成了酒席上的不速之客。
刘经理平时不大喝酒,兴许今天是除夕,破例多喝了一点,看上去已有几分醉意: 满脸通红,双眼也红得像害角膜炎,手提酒壶有些抖动,脚跟似乎立不稳了。他看完电报,对厨房里正在做菜的老伴儿吆喝道:“老婆子,你弟弟来电报了,明天中午到。”老伴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用围裙擦擦油手,接过电报又回厨房去了。
刘经理重新就座,突然脚下“砰”的一声炮响,把他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原来是他那六岁的小孙儿故意在他的椅子下偷偷扔了一个浏阳炮。他回头看时,那顽皮的小家伙正乐得眨巴眼哩!
“过去,没老没少的!”刘经理有点嗔怪地说。
“不,爷爷,您让我吃块鸡肉我才过去。”小家伙挤眉弄眼地笑着,提条件说。
“好,你想吃什么就吃!”刘经理向孙儿招招手。
小家伙立刻走过去。刘经理夹了块鸡大腿塞到他手里,亲热地搂着他:“好,就这样陪着爷爷,不许捣乱!”
小家伙嘴里噙着鸡块,扑闪着大眼睛直点头。
刘经理往我碟子里夹了几筷子菜,然后打开话匣子,继续高谈阔论。客人中,有的专心听他讲,有的则打呵欠,时不时象征性地端起酒杯碰碰嘴唇。
刘经理呷口酒,品品滋味儿,说:“所以,我对这次折腾是有看法的。你们看,老王同志今年才四十二岁,虽说有文凭可工作经验怎么样呢?喏,这回竟一下子当上了经理。依我看,提个科长就够意思啦!等以后做出了成绩,在群众中有了威望,再一步步来嘛……”
在座的除了我,其余都是长者,有刘经理的上级,也有下级,我刚参加工作一年,对公司情况不熟,没有发言资格,只好洗耳恭听了。
坐在刘经理对面的是赵局长,从相貌看,他要比刘经理年长几岁。他好像不同意刘经理的观点:“话可不能这么说,老王同志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工程师,这几年他做出的成绩,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孙科长接过话茬说:“是啊,他试制的两种新产品去年又被评为优质品,不能不承认这局面是人家打开的。”
刘经理燃着一支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嗬,看来你们的思想都比我解放! ——当然,他有成绩,我不否认,他的技术好,我也佩服。可是别忘了,他不一定有组织才能。这么大个公司,管几十个厂,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刚讲到这里,刘经理的孙儿突然仰脸望着爷爷问道:“爷爷,您说的这位叔叔有多大年纪?”
刘经理轻轻拍孙儿一下:“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小家伙却执拗地说:“您说嘛,爷爷,你不说我再给你放一炮。”
刘经理笑道:“这孩子真有意思! 四十二岁,不问了吧?”
小家伙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惊叫起来,“哎呀! 四十二岁?比爸爸还大五岁哩! 爸爸早就当厂长啦?您不是说,爸爸不如您,您十八岁就当县长了,对吗?”
小家伙的“第二炮”,一下子炸得满座人目瞪口呆。
选自《百花园》1983年第6期
【赏析】
《“炮”炸酒席》写一位老同志对提拔优秀中青年干部的抵触情绪。
作者首先巧妙地设计了一个特定环境,作为人物活动的舞台,对人物的刻画、情节的发展起了极重要的铺垫作用。这个特定的环境是:大年三十夜,刘经理家的宴席上。在这一环境气氛中,刘经理可以与席上的同事(上级、下级)谈论一些正式场合不便谈的话题; 破例多喝酒也入情入理;酒后敞开心扉、吐露真言等等都顺理成章。作者描写刘经理脸红、眼红、手发抖、脚不稳,更显得自然、合理、真实,有节日良宵纵情尽兴之感;同时它又与“高谈阔论”(见下文透露)有关,刘经理酒兴夹着愤激之情,给读者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暗示。正当刘经理兴致高涨之时,突然引入他的六岁的小孙子在酒席底下放了一个浏阳炮,“砰”的一声,把刘经理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两笔,把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恶作剧写得天然成趣,渲染了气氛,为文章的高潮按下伏笔。这里的人和事,都依托于特定环境,不然费很多笔墨也难写得如此出神入化。
随着情节的发展. 作者又恰当地安排了一次思想交锋,展示在提拔中青年干部问题上两种思想的矛盾冲突。酒席间几番干扰 (电报、鞭炮) 都未能岔开刘经理的话题,他“继续高谈阔论”,也终于作出了结论:“所以,我对这次折腾是有看法的。你们看,老王同志今年才四十二岁,虽说有文凭可工作经验怎么样呢? 喏,这回竟一下子当上了经理。依我看,提个科长就够意思啦! 等以后做出了成绩,在群众中有了威望,再一步步来嘛……”“所以”二字是省笔的手法,把刘经理高谈阔论中的许多论述略去了。刘经理断言提拔老王当经理是“折腾”。这种话,会议桌上说有点出格,家宴上酒后说无非是小自由(他的醉意与愤激是互为表里的,原因在于对“折腾”不满)。刘经理不赞成提拔老王,理由是:“才四十二岁”、不知道“经验怎么样”。怎么办? 刘经理的看法是“等”。这些是反对提拔中青年干部的典型观点。赵局长当即表示不赞同,孙科长也提出事实来附议,刘经理面对这以事实为据的驳斥和批评,仍不服输,一面讥讽地说:“嗬,看来你们的思想都比我解放!”避实就虚,一面又举出一条理由:“他不一定有组织才能”,以攻为守。赵局长、孙科长确实没法断言老王有组织才能,可以管好几十个厂。他们对刘经理只能屈其理而不能服其心。这一场思想交锋,进一步刻画了人物的性格,深化了主题思想。
一场思想交锋,刘经理那论资排辈、求全责备的观点摇而不坠。作者突出奇笔,又让小孙子出场,施放了攻心之“炮”。小家伙硬要问老王年龄大小。刘经理被迫说出老王四十二岁后,他惊叫起来,“哎呀!四十二岁?比爸爸还大五岁哩! 爸爸早就当厂长啦? 您不是说,爸爸不如您,您十八岁就当县长了,对吗?”这段稚气的话语把文章推向了高潮。刘经理自己十八岁当县长,儿子三十多岁当厂长,然而老王四十二岁当经理他却嫌人家年轻、没经验。小家伙这段话无形中用刘经理之矛戳了刘经理之盾。这第二“炮”炸在刘经理灵魂深处,所以满座惊呆了。这第二“炮”仿佛象棋中的迭炮,把刘经理将住了。读到此处,令人快慰。
这篇文章情节简单生动,写人叙事丝丝入扣,构思巧妙,以浏阳炮与攻心“炮”相呼应,点题贯篇,特别是把两个不同时空里发生的事变换到同一时空里进行比较,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