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是我。
虽然已经十年没有联系,但我还是听出了云杉的声音。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张口叫我哥的女性只有云杉。
你在哪儿?你好吗?你……我想知道她的一切。
她沉默了。她的沉默一时间让我不知所措。
哥,我想见你。你啥时去大连,我过海,到那边去见你。
我意识到她在渤海湾的那一边。我说,随时可以去。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去时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过海。
间隔十年的通话虽然简单,却让我无法平静。云杉应该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女孩子,可她怎么就从我的生活中淡出了呢?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十年前。那年,她二十二岁,我三十岁,我们都是大人了,可是云杉还像儿时那样,一说话就先叫我一声哥。我和同事说,她是我的表妹,我姑家的。
云杉刚从复旦毕业,应聘到《胶东之窗》杂志当编辑。这本杂志所在的城市,就在渤海湾的那边。她陪一个女作家来我们这儿采访,那作家猫在宾馆里赶稿子,她无事,就到我办公室来找我。那是中秋时节,风夹带着清爽,阳光暖融融的。她穿着绿色的半袖衫,薄薄的绿衫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装饰,却使她的沉静透着活力。她就坐在那里,静静的。
我说到我家吧,我们一起吃顿饭。当时我的女儿已经两岁,我想让她见见我的女儿。她脸上浮现出红晕,轻轻地摇摇头,没说什么,拒绝却非常明确。我没有勉强,不再提我的家和我的女儿。
那天她突然问我,哥,你没发现我有毛病吗?我被她问愣了,说没发现呀。
她把身子一仰,仰在沙发上,两只胳膊在空中划着。她张开手臂在空中划动时,两腋深处露出稀淡的腋毛。
她说,我没眼力见儿。
我很吃惊。
云杉仰靠在沙发上的一瞬间,流露出一种随便和亲近感,不像之前一直坐得端端正正,像个淑女。她的手臂在空中划出的动作,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我感觉到云杉沉静中隐藏着挣脱一切羁绊的活力。伴随着这种感觉,我发现我是那么喜欢这个远房表妹。但那时,我以为这是作为兄长的正常情感反应。
三月二十七日,我去她工作的城市开会。我们在那里见面。
见面前,我在网上搜索云杉和《胶东之窗》杂志,才知道云杉现在是《胶东之窗》的总编和省人大代表。我无法想象,一个有着放荡不羁的内质的人,仅仅十年,怎么会在体制内干得这么优秀。
我和她通电话,问起我姑的近况。她告诉我,已经去世三年了。一阵静默后,我说,我对不起我姑,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和你们联系。她说,你不是去援疆了吗?云杉对我的情况比我对她要熟悉。三年前我姑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新疆察布查尔任职。通话的时候,我本想了解她现在的所有情况,可我姑去世的消息让我心情沉重。那是一种内疚。我说哪天一定回去给姑上坟,就放下电话,没有再问其他。
我姑和我不同姓。我姑的母亲,也就是云杉的外祖母,是我们家族的姑娘。我姑原在外县当中学语文老师,姑夫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我姑的母亲就对痛不欲生的我姑说,换个地方生活吧,也许会好些。于是她来到我们家乡的小镇。她是投奔我父亲来的,来前她的母亲说,那里有个哥哥会照顾你。
当时云杉只有五岁,她留在外祖母家,我姑一个人在我家乡中学教书。后来,我是她的学生,她是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我姑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慈爱的女性。由于姑夫的原因,她从没有开心地笑过,但她对学生永远和蔼可亲。她先在学校住,后来学校盖了职工宿舍,她分到一处住房。学校在小镇南边的山脚下,我家住在街上,从我家到学校要穿过一个开阔的苗圃地。苗圃中的路笔直,两旁是柳树,走在树的中间是一种享受。一想到家乡,我就想到这条路。我始终不能忘记晚饭后顺着这条路去姑家的感觉。我不时地跳起,去够在微风中飘动的柳梢。跳过几次后,我的心绪飘逸,被向往远方和未来的情绪激动着。那时这种情绪还很模糊混沌,直到长大成人后我才清楚,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领着一个心爱的姑娘浪迹天涯,像吉普赛人那样。没有目标没有目的,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目标就是目的。
初三的那年暑假,我姑回老家把云杉接来。云杉已经七岁,开学要读小学。她来的那天我到车站迎接她们。那是晚上,天黑黑的。从车站到学校的路上,我和我姑轮流背着云杉。我背云杉时,我姑说,云杉啊,背你的是大哥哥。从那个晚上起,云杉就叫我哥。就一个字,哥。她和我说话时,张口就叫哥,声音短而轻,但每次我都听得清楚。云杉上学的那天,我姑当着我的面对她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你哥先念大学,然后留校当大学老师,你考大学时就报考你哥工作的大学。我姑在激励我们,也在我的心中埋下希望的种子。大学老师之所以成为我一生向往的职业,绝对和我姑的话有关。
云杉十二岁那年,我对她说,你快点儿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远方。那是暑假,我刚刚结束大一的生活,她马上就要念小学六年级。我姑参加县教师学校举办的进修班,刚一放假就到外地去了。我姑把云杉交给我妈,晚上她就在我家吃饭,在我没放假回来前就住在我家,住我住的屋子,睡我睡的床,我回来后她才回自己家住。有天晚上,她待在我家不愿离开,和我在东屋聊到十点。我爸妈都睡了,睡前我妈过来嘱咐我,一定把云杉送到家,看她进屋关好门再回来。
我们来到大街上,两边的房子都熄了灯,街上静静的。夜空中缀满星星,亮亮的星使天空显得干干净净,广大无边。我和云杉走在街上,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夜空,空气中有种透彻的清新。一瞬间,我们的心飞翔起来,那种飞翔感让我们有难言的兴奋和激动。她说,哥,咱们去河边。
在黑暗中,我们穿过大街,顺着供销社的外墙来到河边。河的对岸是山,山上有处灯光。那山坡上有座石房子,听说房子里装着炸药,是北沟开矿用的。有一个人守在那里。关于石房子,在小镇上有许多传说。原先那里没人看管,没人看管的石房子常常钻进去偷情的男女。石房子的传说都是关于偷情男女的。站在河边,我第一次拉云杉的手。河边是沙滩,走过沙滩是一片礁石,礁石被河水冲洗得很光滑,脚踩上去很舒服。我们看着对面山坡上的那一点灯光,我说,你快点儿长大,等你长大了,我领你去远方。我是藏着你的这句话度过我的青春岁月的。云杉和我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我,像要从我这儿讨回她流逝的青春岁月。一想起她的话和她的目光,我就焦躁不安,那不安是因为我没有兑现诺言,也包含了我对自己现实生活的质疑。
我们见面了。我渡过渤海,到她所在的城市。我到了那之后才打电话给她。打电话之前,我差点儿放弃这次见面。在会上我结识个宣传口的人,问起云杉的情况。我谎称云杉是我老师的女儿,不是很熟,只是知道她在《胶东之窗》工作。那人倒心直口快,说我太认识她了,她是宣传文化口最年轻的副局级,就在上周,又刚刚被确定为后备干部。介绍的人说,别人后备不定要后备到猴年马月,她不是,肯定上去。我问为什么,那人晦涩地一笑,不回答。过了一会儿,又问我,云杉莫不是你的什么亲戚吧?我信誓旦旦地说,她现在站在面前我都不认识。他说,那我就告诉你,有传闻,说她有个非常关键的领导罩着,才上得这么快。她快结婚了,找的是大老板,搞船舶运输的,养了很多条货轮,做的都是韩国和东南亚地区的业务。听说对方很宠她,她什么都有了,也安全了。
我没问安全是什么意思。听了云杉的情况,我心里堵得慌,所以不想见她了。但临走的前一天中午,我又忍不住给她打电话。我说没有时间见面了,只能和你通个电话。云杉说,哥,你等我,我现在就到宾馆去。我说不行,我还有事。她说我就在你的房间等你,你总有办完事的时候。
我沉默了。她不容回绝地说,哥,我要结婚了。结婚之前我必须见你。她又说在天主教堂前的广场见面。听了她的话,我有种异样的感觉。也许我们前世有缘,有缘的人相互有感应。
我昨天随会议参观了那座教堂。教堂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九年,宣统那年建成,至今已逾百年。别人都在听人讲解教堂的历史,我独自来到广场上,从远处看着教堂。这是一座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主楼尖塔两侧是钟楼,塔和楼笔直向上,高耸入云。看着看着,我似乎得到一种启示,塔楼指向另一层空间,那就是天堂。我会心地笑笑,走进广场的草地。那是大片的草地,那草的鲜绿让我特别想见云杉。当时我就想约她出来,我在草地里等她,但伴随着见她的欲望,还有种深刻的疼痛,这疼痛阻止了我的行动。
直到云杉站到我的面前,我的脑子仍然是一片空白。她手里拿着两瓶水,递给我的是冰红茶,她自己留下的是纯净水。我说你喝这个吧。她说我不喝甜的。我认真地看她,说你血糖高?她没有回答我。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从塔楼后落到绿地上。
我找话掩饰自己的尴尬,如果不是太阳,我总觉得教堂朝西。
云杉说,正面朝东。一直往前就是大海,过了大海就是你来的地方。
我们坐在草地边的水泥沿上。我突然意识到,见面后她没有叫我哥。我喊了声云杉。以前,我叫她云杉时她总是应我一声“哥”。她转过头看,没有出声。
我说,我很想我姑。
她说,我妈去世前嘱咐我,你痛苦的时候,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就去想想最初的梦想。
最初的梦想?我重复着。
我妈说得有道理,寻找最初的梦想,能给自己一个定力,让自己做出选择。
你最初的梦想……云杉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那是你给我的。
我脸热了。十年前,她提起过我曾经的许诺。
你说过,那时我才十二岁,你说你快点儿长大,我带着你去远方。让你带着去远方是我最初的梦想。二十年过去了,我们却十年才能见一次面。下一次见面,又是十年之后……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我觉得云杉快要把我逼到墙角,就转换话题,你真的要结婚了?
她看我的眼光灼人。我确实要结婚了,确实。
那就结吧。我下意识地说。
哥,云杉轻轻地叫着,可是我不想结婚。她抬高声音说,你最清楚,我要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那就不结,不结才有条件过你要的生活。话出口后,我才感觉到它的生硬。
云杉有点儿咄咄逼人,我要的生活是两个人的。
我面前的云杉,既熟悉又陌生。她的不饶人是我从未见过的,但仔细品味又觉得那就是她的本色,就如她的沉静。
一会儿我请你去“内陆深处”吃饭。她解释说,是一家用火车车厢改装成的餐馆,里面的用具全是杉木做的。
我说,不去了,看那些木材被浪费,心疼。
是心疼还是没兴趣?
我说,也没兴趣。
云杉笑了,你什么都没兴趣,那还活着干什么?她是第一次这么说我,但我听了却觉得亲切。
会议的组织者来电话,告诉我晚上的宴会改在六点半。云杉听后说,你回去吧,宴会还能赶上。我摇头表示不回去。这时太阳已经沉到教堂后面,只有远处楼尖还留着夕阳的余晖。她说饿了。我说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吧。她说我想吃汉堡,那个楼的后面有一家肯德基店。我说那就走吧。她说不,你去给我买。一瞬间她像个撒娇的小女孩,我从心里喜欢她如此故意折腾我。我去了,其实她说的那座楼的后面根本没有肯德基店,又从那儿走出很远才找到一家。我怕她着急,一路上都是小跑。路过一家便利店,又买了两瓶无糖的水。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已经离开了教堂广场。如果是那样,我不会感到轻松,一切都结束了,那种结束却非常沉重。
她还坐在草坪边的水泥沿上。我把水先递给她。她说我把你的水喝了,说着把冰红茶的空瓶给我看。我发现,她的脚边有烟头,是女性吸的那种细长的烟。她开始吃东西,一边吃一边说你怎么买这么多?我说你不是饿了吗?她说饿了也吃不了这些。
天色已经暗淡。不远处有几对情侣坐在草地上,享受着傍晚的宁静。
我说,这些年你做得很优秀。
你指的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我无需回答。
那些对我都不重要。如果需要,我明天就能丢开那些东西。
我的心跳加快了,生怕她问我你能吗?我不能,但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更没有勇气去想为什么不能。明天你不能不走吗?在这儿待两天。
不能,我断然地说。她没看我,好像知道我会拒绝。
我们沉默着。那是很压抑的沉默。她掏出烟,我看不清是什么牌子。她点燃一支。我也点燃一支。我希望那烟是毒药,吸进去后让我变得不再是我,是另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正是好时候,进过疆,主持过一个部门的工作,你的路会越走越顺……但你想过吗,那是我们想要的吗?悲哀就在这儿——往往把别人想要的东西当做我们自己想要的,不是吗?我们得问问自己,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我不想说自己。事实上这次我不该出来。省委组织部正在调整全省的后备干部,我所在的单位刚刚进行民主推荐。在省委宣传部干部处的同学透露说,我得的票是第三,我们单位按现有的副职配备相应的三名后备干部,理所当然有我。但是组织部来考核时,我却不在其中,问题出现在考核前组织部和我单位党组书记沟通的环节上。我火了,吵着要上告。我感觉书记怕了,怕我说的“不该上去的人上去了,是不是用钱砸的?”那句话。
那天我在回宾馆的出租车里,妻子打电话给我,说书记让她通知我,我被安排出访匈牙利,带队的就是书记。妻子说,这回你就别傻了,跟书记一起出去,能花多少就花多少,这事就别怕俗气,越俗气越能成事。
我们回去吧。云杉的声音里含着沮丧。
走到阴影处,我突然忍不住说,我想抱抱你。她停下来,看着别处。一会儿转过头来,很平静的样子。环境不合适,她说。我意识到这是她的城市。她又说,你看那有摄像头,你是有身份的人。我先欠你的,以后连利息还你。
她继续往前走。我没有动,我不想就这么分手。
云杉从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塞了回去。她缓缓地说,这是我十五岁时写的一篇日记,给你复印了,是想让你知道那是真实的……本来今晚是要讲给你听的,但我改变了主意,以后再说吧。
我带着渴望说,我想看,现在就想看。
她摇头,断然回绝。
我们在一号线地铁入口处分手。她坐地铁回城西,我坐出租回宾馆。我看着她走下地铁的台阶,消失了。
回到宾馆,躺在床上,我想象那篇日记的内容。云杉发来短信:我后悔不该去见你,我看错了人。
我的心被云杉说疼了。我马上拨她的手机,她却关机了。直到第二天我离开那个城市,她一直没有开机。
我边拨电话边问自己,假如通了,她再次让我留下来,我能做到吗?我不能。我知道一旦留下来,云杉就会放弃婚约,后面的事我不敢去想,尽管那后面的事让我心驰神往。但我仍然在拨电话,为什么这么做我不知道。
后来我得知,第二天云杉没有上班,一直在家等我。她在杂志社做了安排,告诉同事,一旦我去找她,就把她家的地址告诉我。她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同事,并说我是她哥。
我没有不顾一切地找到她的单位,找到她的家。我带着伤感回到了自己的城市。
我永远都无法讲清楚为什么不能去找她的原因。和云杉我不能逢场作戏,走出那一步就是人生的一次根本转折。这种转折是我向往却没有勇气实现的。我也清楚这会让云杉伤心和失望。她希望我是一个勇往直前的人,一个为了梦想敢于舍弃一切的人,但我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为什么不能?我不清楚,或者根本就不想弄清楚。
我收到云杉寄来的特快专递,里边是她说的那篇日记的复印件。读过之后,我马上想见云杉,非常急切,一刻都不想耽搁。我打她的手机,关机。我打她的办公电话,没人接听。通过114查到了他们杂志社的总编室电话,有人接听,可对方说云杉不在。我说我是她的哥哥,有急事,怎么能找到她?对方遮遮掩掩地说我们找不到她,就挂断了电话。我再打,他们不再理我。
我决定过海去找她。离开家和单位需要一个理由,我想也没想,就说我要到那边谈个合作项目。单位领导不信,却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清楚这是平衡的好处。而妻子相信我的借口,她压根就不知道云杉在那边工作。以前我和妻子说起过我姑和她的女儿云杉,她非常冷漠,那冷漠中透着敏感,所以我不再说起她们。
《胶东之窗》杂志社发展得不错,一栋六层独立小楼坐落在海滨大道旁,楼前有一块小广场,使楼和大道保持着距离,这在寸土寸金的海滨大道几乎不可想象。一进楼,迎上来的是一个身着整洁职业装的小伙子。我说明了来意,他领着我走到二楼副总编辑办公室。楼梯过道的墙上,挂着世界文化名人的头像,头像下面是各自的名言。一些名人在我们的文化环境中鲜为人知,比如安·兰德,她的头前倾,侧着身子,头发干净地抹到左额。头像下是她的名言:如果你们希望继续活下去,你们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回归道德,而是发现道德。
副总编递上来一张名片,说,云杉总编辞职了。
我惊讶地脱口而出,辞职?不做总编了?
是辞去公职。
为什么?
具体我不清楚。她把辞职报告交到市委宣传部后,我们就再没有见到她,也联系不上她。
你们没有到她的宿舍找她吗?
她在外面租房子住,走之前已经退房了。你是她的亲属,可以到部里问问。如果想去,我给你联系江源部长。
我必须知道云杉的下落。副总编马上给那位江源部长打了电话,说有位云杉的亲戚想见部长。对方答应了。副总编安排了车,把我送到市委宣传部。离开前,副总编特别说明江源部长是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
部长年长我几岁,很有风度。他身着西装和白色衬衫,没系领带。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能给你提供云杉的任何消息,因为她送报告时我没在部里,她让办公室主任把报告直接放在这儿。说着他指指写字台。我最后见她还是上个月,我到他们杂志社去现场办公。不过你们亲属应该放心,云杉做什么事都深思熟虑,相信她。
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不久前听说云杉被一个关键人物罩着,这个人物是不是我眼前的江源部长?看他的样子,云杉的去向只有他知道。离开市委大院,我来到天主教堂,坐在我和云杉曾经坐过的地方,下意识地拨打她的手机,语音提示这个号码已经转移到小秘书。突然,我在这个提示中看到希望——她还保留着手机号码,她就在不远处。
我给不久前开会时提供云杉小道消息的老兄打电话。我说,听说我老师的女儿云杉辞职了?那老兄真是个事妈,张开嘴就滔滔不绝,云杉辞职可是本市最近一个时期最大的新闻,一个最有发展势头的副局级后备干部,而且是女的,名牌大学毕业,年纪又轻,全占了,可她突然辞职,突然失踪,原因你就猜吧。我问怎么猜?他说,两种猜测都靠谱,一是她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那个关键人物;二是她最终选择了婚姻,不走,婚姻就没了。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呢?他说,出国了,去国外定居。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别人都这么说。
我回到云杉的杂志社,想从那里打听到要与她结婚的那个男人。那位年轻的副总编不再热情。他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叫王正,是个私营企业家,名人,全城的人几乎都认得他。不过你没有必要去找他,他也在找云杉呢,几乎每天都打电话过来,询问云杉的消息。我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那位副总编,说,一旦有云杉的消息,请告诉我。他接过我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有些勉强地说,你应该比我们了解她,她不会有消息了。
在这个云杉工作了十年的城市,没人能猜测得到她辞职与她的少女时代有关,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辞职之前曾把自己少女时的一则日记寄给了一个男人。
云杉十五岁时写的日记,是一个缘,一个前世的约定。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我回乡去看我姑。那天我进屋时,云杉坐在炕前的方凳上拉着二胡。她面对着墙,我正好看到她的左侧脸。我姑从灶房进来招呼我坐下。我奇怪云杉只冲我点点头,就再没有转过脸看我,也没有因为我进屋而停止拉琴。半年的时间,云杉一下子长大许多,成了一个大姑娘。也因为她长大了,我们之间拉开了距离,彼此陌生了。我姑看上去也像有什么心事,眼神不像往常那样专注,甚至有些躲闪。云杉的二胡拉得心不在焉,心思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我和我姑坐在炕沿上听了两支曲子,我就离开了。
那年腊月二十九的上午,云杉来到我家,想借自行车到北沟的矿里洗澡。车子是我暑假时新买的,为了利用暑假到乡下收集满族民间故事。云杉没有进屋,骑上车子就走了。十五岁的云杉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驾驭我的二八式自行车从容自如。近中午时她回来了,透过窗户我看到刚洗过澡的云杉,她把淡灰色的围巾从头上拉下来,头发散发着洁净的气息。她没有抬头看我,把车子靠在墙上就走了。她的脸红红的,是好看的绯红。
我手中的那则日记就是这天晚上写的。读高一的云杉,字写得很洒脱,无拘无束。
今天是个难忘的日子。和哥借了自行车去北沟洗澡。洗的是淋浴,水很热,水流从头上浇下,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回来的路上。当我骑着自行车走在下坡路时,有种想飞的冲动。我不刹闸,任由车子飞快地往前冲。由于哥的自行车车座太高,冲着冲着,磨得我快疯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涌入身体,浑身酥软,好受,像神仙一样……我骑不了车了,就坐在路边的沙堆上。如果不是在路边,我会躺在地上,任由身体抽搐。过了好一会儿,我起来,狠狠地踢了两脚哥的车子,心里骂,哥,你捉弄我!我不敢骑了,推着车走回来。到了哥家,我把车子放下就走了,不敢看他。
如果当年云杉把这则日记给我看,我会把这日记当作以身相许的凭证,我会无条件地把云杉完全融入我的人生,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云杉对自己身体快感的初次品尝与我有关。直到今天,虽然一切时过境迁,但我仍然觉得云杉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她于我,我于她,永远都心有戚戚。一个十五岁姑娘的以身相许呀!
读日记的那晚,在无眠的长夜中我回忆和反思我和云杉从何时为什么疏远,原因只能是我毕业时的那段经历。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我领着一个女生回家,这个女生就是我的妻子。那时她只是我的同学,家在山东即墨,本来想回山东参加二次分配,但家里发生了意外,她的双胞胎哥哥被警察枪杀。那个开枪的警察是她哥哥的高中同学。警察说她哥哥醉酒后要抢他的枪,出于自卫,他不得不开枪。证实这种说法的还有两个亲眼目睹的警察,所以她哥哥算是白死。而事实真相是他们俩同时在追一个女同学,那女生希望他们能像普希金那样为捍卫自己的爱情进行决斗。官司打不赢,我的女同学绝望而无法自拔,我带她回家是出于同情,让她到乡下散散心。
这事伤害了云杉。听我家里人说她不再到我家来,在高考之前她离家出走,和一个农村青年进山守林子去了。那青年是防火员,一个人待在深山高处的瞭望塔上,云杉要和他结婚,一辈子待在山上。我姑气疯了,硬把云杉拉回来。小镇上的人都说云杉已经和那青年生米煮成熟饭,在一起住了十几天。让所有人惊讶的是,一年之后她考入了复旦。
多少年后,我才理解云杉的放肆。正是这放肆,才让她的人生有了第一次飞跃。我一直以为我的这种理解是深刻的,我在用这种深刻的理解掩蔽与我有关的那部分事实。
云杉的未婚夫突然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沉稳,吐字清楚,说出的话都是短句子。我叫王正,就是我准备和云杉结婚。我说我知道你。他说,我在机场,要去见你。今晚出来坐坐,你不要拒绝。我停了一下,说你的航班是多少,我去机场接你。
王正用不容回绝的口气说,不用。我在凯宾斯基订了房,住下后打电话给你,酒店见吧。
晚上我见到了王正。这是一个很丑的男人,但他身上的北脸牌野外服使他的丑多少透着另类的气质。我们坐在二楼酒吧里,楼下是青年大街的车流。他要的是大将军白兰地酒。
我说,我想知道云杉现在在哪儿。
他说,我也想知道。
其实我们通电话时就知道彼此都不清楚云杉的消息,我不在意他来见我的真正意图。王正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他说,我来见你,就想说说话。
我也直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
云杉说起过你。对,她说她小时候最宝贵的东西是幻想。说到幻想她就提到了你。你的电话是杂志社告诉我的。你去为什么不找我?我说,我只想知道云杉在哪儿,别的我不想知道。
你不想了解我们?
不想。我解释说,在我心中云杉永远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我了解她的过去就足够了。其实我说的不是心里话。
我们认识四年了,你是云杉提到过的唯一亲戚,所以我今天才来见你——也许因为你在她的生活中很有分量。
我沉默着。我无法向他解释,也无需向他解释。
王正转向我。他真的很丑,长长的脸,长得很夸张。他从我的眼神里意识到了我内心对他的评价。
我的外号叫“大驴脸”。
我被他说愣了。
我想告诉你,我是一个抑郁症患者……我得慢慢和你说。我知道我长得丑,所以我找妻子时就找漂亮的——我不能让我的后代像我一样丑,丑在人群中是一种罪过。我要改变,所以我要找漂亮女人。我找到了,她给我生了个漂亮女儿。当时我有足够的资本可以交换到美。我是大学老师,挺滑稽的,在哲学系教美学,一个丑八怪整天和靓男靓女们畅谈怎么欣赏美,我想我已经给他们留下一生的谈资。
下面的故事被我猜到了,他的抑郁和他的漂亮妻子抛弃他有关。他的前妻原来是街道印刷厂的排字工,厂子倒闭后就和人到俄罗斯做服装生意,最后带着他的女儿和一个男人跑到莫斯科定居去了。那个男人拥有千万资产。王正因此而割腕。割腕未成后就辞了职,发狠挣大钱,用钱再去换美女。
我活下来后明白了一个道理,自私最合乎人性,是人的天性。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恨我的前妻,她用自己拥有的美去换她最想要的钱,无可非议。我指责她、干涉她,那就是不平等的霸权。现在我的女儿在莫斯科学钢琴,受到最好的音乐教育,都是靠我前妻用资源换来的。利益交换原则是天条,谁违背谁就遭到惩罚。
王正的话让我发蒙发晕,这就是他主修的哲学?我暗暗打个激灵,冷冷地盯着他,忽然明白他是在说他和云杉的关系。
如果云杉和我都考虑自己的利益,我们都挺好的。可偏偏不是,云杉不要地上的东西,她只要天上的。现实有的她都不要,她只要没有的。你想想看,在我们那个地方,她在政界,我搞船舶运输,这种资源配置简直是天仙配。可她偏偏对这个很反感。
仅仅因为这个她就消失了?
他往两只杯子里倒上白兰地。他拿起杯子,独自喝了一口,说,昨天夜里我突然醒悟,云杉压根儿就没想和我结婚。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他倒沉默了,在沉默中慢慢地体会着内心的疼痛。
你知道那个江源吧?就是那个部长。从去年就疯传他要当副市长。有人一直在告他,告他生活作风有问题。这牵扯到云杉。听说也有告云杉的。
我问王正,你信吗?
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在意。都什么年代了,一同出国,发生点儿什么又能怎样?不发生才不正常。只要现在没什么,过去的事就全当没发生。
云杉和江源一同出过国。那是前年初冬,他们从日本北海道到佐贺,从佐贺到韩国的济洲岛,一路上他们的关系超过了上下级。他们的亲密授人以柄,江源一有升迁的消息,就有人写信给纪委,说他们在北海道的登别同池洗温泉,在佐贺多久圣庙一起为江源的升迁抽过签,在济洲岛醉酒后当众拥抱在一起。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回国不久,江源就把那两个人调离文化口,让他们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而举报江源和云杉的,恰恰是他们中的一个。
对这起丑闻的玄机,王正了然于胸。他又举起杯,这次他一定要和我碰杯。我喝了,酒进到胃里很热。
江源这人官德不好,能力倒是真有。我向云杉求了三年婚,她一直没有答应我,年初她突然答应——严格地说不是答应,那是三月二十八号,她主动提出,说她如果怀上,咱们就结婚。可是她没怀上,说到底我们没有那个缘分。
我打断他,那是你们的事,我不想听。他讲他和云杉的事好像有种快感,而我看着他的长脸却难受反胃。
他来找我带着某种恶意吗?随后他的状态又否定了我的这种猜测。
他突然沉默不语,看着酒杯发呆。一会儿又拿起杯子,把杯中的酒倒进嘴里,显出压抑不住的烦躁。他叫来服务员,埋了单,然后不再说话。
我起身离开。他一定以为我去上卫生间,事实上我走了。我被深深伤害,被这个男人还是云杉,我说不清。我的心在疼,针挑似的,而且伴着一阵一阵的呕吐感。我想骂人,我想发疯。
三月二十八号?那是我到海那边见云杉的第二天。云杉的每一次选择都与我有关,我恨自己。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从那个无形的笼子里挣脱出来,尽管我知道笼子的外面是一个让我向往的天地。我是害怕挣脱笼子的那个过程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深想。
有一段时间我发誓忘掉云杉。我不能容忍她和别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然而一想到那则日记,我的心又陷入对她的痛苦思念之中,恨不得马上见到她,哪怕她在天外。
整整三个月,云杉在人间蒸发掉了。我坚持不向《胶东之窗》杂志社询问,也不和那个江源联系。周围的人惊讶我怎么一下子老了。这期间我和书记一同去了匈牙利和波兰,一路无事,我对书记不冷不热。身边的人都以为我对后备干部的事无法释怀,在苦苦地折磨自己,其实那事在我心中与云杉相比,什么也不是。妻子也劝我,官场上的事不是自己能把握得住的,顺其自然吧,犯不着这么熬心血。
党组书记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从转动的靠背椅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关严。在我与他的接触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举止。我意识到他有什么大事要和我说。他坐在沙发上,与我形成一个直角,直截了当地说,作协的刘调到社科联去了,空出一个领导职位。我到宣传部和组织部跑了几次,有希望。你去那,先把职位解决了。从天上掉下的大好事,一下子把我砸得晕头转向。我只会向书记说“谢谢”,但谦卑和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回到家,我才明白,出国前,妻子背着我送给书记五千欧元。
王正打来电话。电话中他不再说短句,而是絮絮叨叨。他告诉我他终于明白了云杉消失的原因,这与江源最近升迁的迹象有关。他们省刚到任不久的一位副省长是江源的大学同学,这位副省长主管文化,前些天到过他们市,在宾馆专门与江源谈了一次。谈话虽然很隐蔽,但内容还是传了出来,副省长要调江源到省里做文化厅长,为他守门护院。谈话内容一传出,省纪委就接到举报信,又把江源和云杉的事折腾出来。云杉不愿沾那污水,就一走了之。我收到云杉的来信。信封是邮局里卖的普通信封,我的名字后面没有称呼,封面也没有寄出地址,但她瘦长偏斜的字体我却一眼认出了。信送到手中时我正要和人出去吃饭,我抑制住激动,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信塞进兜里。饭吃到半道,我借口有急事匆忙离开。我开车来到浑河,把车停在寂静的树林里。走到水边,我掏出云杉的信。说不清是不敢还是舍不得打开,我等待她的呼唤又害怕她的呼唤。
哥,我们私奔吧。
我在遥远的地方等你。只要你能来,我就一直等着。哪天你来了,我们就一起走向远方,像你承诺我的那样,像我十二岁时想象的那样,浪迹天涯。直到我们中的一个走不动了,我们就到沙漠里躺着,一个陪着另一个,你在我的身边,或者我在你的身边,到生命终止,然后风卷干沙将我们慢慢湮没,我们永远埋在黄沙之中。
看到这些时,哥,你听到我心底的呼喊了吗?你懂我吗?
我沉默着。我的心在疼痛,我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而羞愧。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她曾经在电话里的追问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她不需要我马上回答,所以才没有说明她在哪儿。一周后,我又接到她的第二封信。这次有发信地址,是黑龙江省嘉荫县朝阳镇海华宾馆。我没有马上看信,先在网上查找嘉荫县在哪儿。在中国最北部的黑龙江边上,江那边就是俄罗斯。
哥,你能不能放开?打开自己,活一回自己。把心里深处真正想做的事做了,这一生也不会后悔。不然你一生都憋屈着。
一个流落他乡的病人多么需要安慰!哥,来吧。
她在劝我。她在求我。我的心开始流血。
书记兑现了承诺。组织部考核来了,全机关都瞪大了眼睛,晴天怎么会突然落下雨点,雨点又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
我开始焦灼地等待,等待上常委会,等待公示。
我没有去找云杉。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偷偷起来,站到阳台上,看着北方的天。那是一片黑暗和空洞。我默默地说,我不配让你叫我哥。
我不再给云杉希望,给她的只是绝望。事实也是如此,我把云杉推向了绝路,这是我接到她的第二封信半个月后才知道的。
云杉在她寄居的海华宾馆里割腕自杀了。她躺在床上,身边放着脸盆。她割开手腕,让血流在脸盆里。在她的血还没有流尽时,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开门进了屋。我接到电话时她还在医院抢救,宾馆通过她的手机通讯录找到我——她的手机里只有我的号码。
我先飞哈尔滨,又从哈尔滨飞伊春,然后打出租去嘉荫县。这次我不管不顾,接到电话后,就直接去了机场。我到哈尔滨后给书记和妻子分别打了电话,说我的一个很近很近的亲属病危。书记说赶快回来,说不定哪天就上会,上会的当天就会找你谈话。妻子茫然,说你什么亲戚在伊春,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说回去再和你说吧。
我没想后果。如果云杉没有了,还有什么后果能让我在乎?
我是一路跑着冲进云杉所在的观察室的。我把身子俯向云杉,她仰卧着,微闭双眼。
云杉,你睡了吗?
她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目光却没有转向我,只轻轻地说,哥。
没事就好。
她又闭上眼睛,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我说,我不走了,在这儿陪你。她把头扭向墙的那一边。
护士走进来,手里拿着托盘,蓝色口罩上的大眼睛瞟了我一眼,说,病人要打针,请男同志出去一下。我问,打的是什么针?镇静的,护士的口气冷若冰霜。
我退出观察室时,正好有人过来找我。他把我领到副院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这个医院的副院长,姓林。我说我是云杉——就是观察室那个病人的表哥。林院长翻动着硬纸壳夹着的病历,我想那应该是云杉的病历。
林院长说,我是病人的主治医生。病人除了情绪低落,生命体征都已经正常。她可以再住两天,也可以现在出院。关键是她的情绪,这可能需要你们家属多做些工作。
我说这要征求一下云杉的意见。
林院长沉默了片刻,告诉我说,她的医疗费用她自己都交了,她的东西都由镇派出所保管着呢。你可能要到派出所说明一下情况。最后林院长又强调说,我建议你到旅馆谢谢他们,他们在发现病人割腕后,处置得非常得当,或者说非常专业,才保住了病人的生命。在我们到之前,他们给她扎紧了动脉,让她平躺着,胳膊一直举着,让血流向心脏和头部。还给她灌了红糖水,稀释她的血液。要知道,当时她出血一千多毫升,生命到了临界点。
在派出所接待我的是一个胖胖的女警察,她让我在两张单子上签了字,然后拿出云杉的东西:一只银白色的旅行箱,还有身份证和钱夹。钱夹是空的。女警察说,钱夹里的东西都由她本人领走了。办完手续,女警察开始给我做笔录。
她是做什么的?
算是自由撰稿人吧。
她为什么想不开?
我不知道。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联系,而且我们又不在一个省。最后我又加了一句,她是我姑家的。我姑和姑夫都没了,她是独生女。
从派出所出来我又去了旅馆。在表达感谢之后,才知道他们抢救割腕自杀者如此专业的原因——当天值班的一个女服务员的姐姐就是自杀身亡的。女服务员曾经第一时间发现姐姐自杀,但没有及时救治,送到医院后姐姐走了。她在痛苦和后悔中了解了怎么对割腕者施救。那天她把了解到的知识用在了云杉身上,救了云杉。这位服务员休息,我提出想见她。宾馆的人指引我沿着江堤往东走,过了观光通道再往前,就能看见几处独立的院落,她家就在那儿。她有一个清澈的名字,叫紫如。
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我想云杉这时应该醒来,就没有马上去见紫如,而是回到医院。云杉还在沉沉地睡着,我仔细地打量她压在枕下的长发。她的长发看上去油亮光滑,一定是精心呵护的结果。十年前,她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我夸过她的长发好,她长发飘逸的样子让我莫名地感动。十年里,也许她一直留着长发。你为谁留着长发?我在心里问。我去援疆之前,曾到龙口南山集团考察。临回来的前一天中午,我给云杉打过电话,告诉她我在龙口。我的意思是我们此时此刻同处在胶东半岛。
打电话前,我一直回忆着云杉刚到《胶东之窗》工作时我们见面的情景。在我的办公室,她无拘无束地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哥,我们几年没见了?你一点儿没变。当时我莫名地紧张。我的紧张让她会意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和我拉开距离。
那次她走了之后,我强烈地意识到,那时我们需要一个拥抱。
假如这次她能赶到龙口来相见,不管在哪儿见面,我们都应该先拥抱。这样一想,我的心顿时剧烈地跳起来。可是她接电话的声音却是懒洋洋的,我内心里陡然生出凉意。我问,你在睡午觉?她支吾地说是。我说不打扰你了,就断了通话。我有各种猜测,但却强迫自己来到海边,赤脚蹚着涌来退去的海水,不去想象。
晚上云杉主动打来电话说,明天我去看你。我说我们虽然都在胶东半岛,但你来我这儿,或者我去你那儿,都不现实。她说,每次我回家,都是背着包倒各种车,然后上船,折腾来折腾去,我不怕。我说,我买了下午汽垫船的票,要回去。我不知为什么要说谎,也许因为中午她的冷漠。
她一时沉默,接着我听到电话那边她的哽咽。
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到你那儿看你。她说那我就好好干,干下去,等你来看我。
我从医院出来,去看紫如。傍晚的江堤很安静,夕阳悬在西边的天际。江面宽阔,水势汹涌,江的对面就是俄罗斯,远远望过去,江岸上隐隐现出红色房顶的俄派建筑。我顺着江堤观光道向东走去。观光道的尽头,是大片的庄稼和树林。几处院落星星点点散落在一片绿色中,自然安宁。我站在江堤上,打听哪儿是紫如的家。
紫如的家红砖白瓦,是标准的东北式乡下建筑。房子的四周很开阔,夕阳的光芒无遮无拦地洒落在房前的院子上。紫如坐在院子里,背对着阳光在编织什么。
我介绍说我是云杉的亲属。她说我知道,科里打电话说你要来。说话时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身穿黑色的半袖衫,鸡心领在胸前开得很低,一条细细的红丝绳绕过裸露的脖颈,在黑衫开口处挂着精巧的玉观音。她梳着马尾辫,黑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显得干净利落。
我说,谢谢你。
她抬头看了看我,说,云姐说好要和我做邻居的,她要我把西屋租给她,和我做个伴儿。
她的面前有一个小木凳,我坐下来,说你织的是什么?她说是窗帘,常有俄罗斯人过来买。我说你手真巧。她又看我一眼,笑笑,没说什么。她的左手腕上戴着玉镯,右手却是一条红色小珠子串成的手链。玉镯和手链在她的手腕上跃动着,样子优雅。
我说我来后,云杉一直在睡觉,还没有和她说上话。我暗示她最好能给我介绍些情况。
她很有灵性,直率地说,云姐一直很阳光,看上去像在等待什么。出事前云姐去了一趟伊春,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什么也不说,精神好像垮了。
她割腕一定和她去伊春有关,我自语着。
紫如说,我猜她在这儿住下来是为了等一个人。这时,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看我。我被紫如看得很不自在。
我说,伊春她没有任何熟人,整个黑龙江也没有。
她说,云姐刚住进海华,我就觉得她哪地方太像我姐了,她的气质,她的内心,我说不好。我和我姐是孪生姐妹。
我说,我知道你姐姐的事。
怎么会?你知道的只是她割腕的事,其他的我只和云姐说过,这个小镇只有她知道。
我被她的直截了当弄得有些尴尬,就说回到我来的目的上,是你赢得了抢救的机会,医院的大夫提醒我一定要谢谢你。
我没有料到,她竟然把她姐姐的事讲给我听,像讲给云杉那样。她的姐姐在报社实习时,部主任经常带她外出采访,结果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而男的又偏偏摆脱不了现有的家。痛苦到极致,两个人便约定双双殉情,到天国结合。殉情时,她的姐姐割腕丧生,而那男的却放弃了。
在紫如看来,那男的确实爱她姐姐,也恰恰因为这爱,让他变得极端自私,他不想让别人得到她,就用谎言诱骗沉溺于爱情的姐姐,让她放弃生命。
紫如用最简短的语言讲完姐姐的事情,而后看着我说,你读过《浪和声》那本小说吗?那里边也写了一个类似的故事。看时我还不信世界上有那样的男人,而生活中我姐姐就遇到了。
我们女的还能相信你们男人吗?她带着调皮问我。
我离开紫如的家时,她把手机号码告诉我,说有事就给她打电话,什么时间都行。那天夜里我真就给她打了电话,求她帮助。
云杉住的观察室又送进新的病人,病人是一个喝醉酒的年轻女人。她的丈夫没有好气地追问她除了喝酒还喝了什么,她不回答,只是嚷嚷难受。
忽然,醉酒女人嘴里吐出白沫,她丈夫冲着门外喊大夫。一个高个大夫跑进来,从云杉的床头抓过氧气瓶就往醉酒女人的床边拉。云杉被吓着了,吃惊地看着旁边的床。我伏下身子,挡住她的视线,低声安抚她,不怕不怕。又跑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姑娘,高个大夫急促地说,抬到抢救室马上洗胃。醉酒女人被抬出去了,我的身后剩下一片狼藉。云杉把头转到墙壁那边,闭上眼睛。
洗过胃的女人又被送回观察室。抬进来时她的上衣撸到胸间,胸露出大半,但她的丈夫只顾骂她,任由她那样裸露着。她好像被注射了镇静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粗粗的喘气声。我把方凳放在云杉床边,背对他们坐着。我渐渐听明白了,丈夫怀疑她跟别人有染,她一气喝多了酒,或者还有农药之类的东西。一会儿有护士进来说,化验结果除了酒没有别的。他的丈夫大骂起来,你他妈的还不如喝点什么死了得了!明天我就和你离婚!你他妈的爱让谁操就让谁操!
云杉紧皱着眉头,睫毛随着那男人的骂声一动一动的。我走出屋,到值班室和护士说,能不能换个房间?护士说现在没有空床,换也得等到明天。我想了想,问,我们在外面找地方住一宿行不行?她说也行。我来到大厅,给紫如打了电话,紫如痛快答应,说马上过来接云杉。紫如的家分东西屋,云杉安顿在西屋,炕上的用品看上去都是新的。紫如说云杉姐明天可以办出院,换药什么的我都可以在家处理。云杉姐,先住在这儿吧,就把这儿当做你的家。云杉的目光有了柔情。我起身要回宾馆。
云杉说,陪我说会儿话。
紫如说,我得睡觉去了,明天是白班。说着,她出了屋,顺手把门关上。随后东屋的灯亮了又熄灭。云杉说把大灯关了吧,大灯晃得慌。
我把日光灯关了,把桌上的台灯点着。她靠墙坐在炕上,两条长腿直直地伸着。月光从玻璃窗透进来,她把长发理到肩后。我转动着台灯的方向,使光投到一边。我和她都坐在幽暗中。
我想在这儿住下来。这一刀割断了我和过去的联系。对于我来说,以前不管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不再叫我哥了。一切都已逝去,一切都成为记忆。我顿时觉得我与云杉远了,虽然近在眼前,但我们彼此都变得模糊。
我无语。
她说,你现在是不是最想知道我为什么自杀?
是的,但一切都过去了。我重复她的话。
我可以告诉你。没关系,过去的事怎么说也没有感觉了,像别人的事。
我说,我去过你那儿,见到过王正,还有那个江源。这一段时间我也经历了很多。
我知道。江源都说了,所以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切。
云杉与江源的关系变化,确实是像传闻那样发生在他们一起出国期间。江源去过日本,所以那次他们没有去东京,而是去了富山、北海道和佐贺,又从福冈到了济州岛。到佐贺的那天,天一直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先到佐贺县厅拜会吉川康知事,而后去多久圣庙。细雨和多久圣庙的世外桃源让他们一行都很兴奋,一向矜持的云杉也为那里的安静陶醉。在圣庙入口处,有一个抽签的箱子。云杉发现江源的目光在那箱子上瞟来瞟去,她知道他想抽签。于是她故意落在后面,等别人走过后,她喊回江源。江源会意,来到签箱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然后抽出一签,紧紧握在手心。江源抽签时,云杉进到门里来掩人耳目。江源赶上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云杉叫过翻译,小声地告诉她给江源翻译一下那签的意思。江源和翻译走到一边,两个人小声嘀咕着。江源的脸上放出了光彩,可见他抽的是上上签。
那晚他们住在佐贺的新大谷宾馆,晚饭喝的是从国内带来的茅台酒。身在异国他乡,自然有种解放的感觉,大家哄着让江源和云杉喝交杯酒。他们喝了,也拥抱了,云杉觉得那是情之所至。那一刻,她欣赏江源的性情,甚至有点喜欢他敢作敢为的潇洒。酒后大家去洗温泉,云杉没有去,独自回到房间。她怕他们洗完温泉又要出去闹腾,冲了澡后没敢睡,穿上外出的衣服等着。果然江源打来电话,说他想喝红茶。团里只有她带的是滇红金疙瘩茶。她没来得及说我给你送去,江源就说我到你屋喝。在等他的几分钟里,她的心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感挤压着。他进来了,也许因为她穿着白天的正装,而不是露着春光的睡衣,他把本性收敛起来。她给他沏茶,他慢慢地品着。在那小小的房间里,他们坐得很近,彼此间能感受到情欲和温度,但他们都克制着。
他起身说我得方便一下。他进了她的卫生间,那里挂着她刚洗过的内裤。他出来时,云杉仍然坐着,这让他似乎有些吃惊。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回去了。她没有挽留。出门时,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说,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如果我钻进被子里,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我被她说得很尴尬,低声说,你不会,那不是你。
她说,这倒让他清醒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给一个人打电话,要请那人喝咖啡。那个人是团里最多事的,江源有些心虚,怕他回国后乱说。他们真的出去喝咖啡了。江源一再问人家我今晚是不是失态了,人家精着呢,忙说没有,你很正常,失态的是我。
后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一回国江源就把那人调出了文化部门。
云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吗?在异国他乡,在那浪漫的情境,我们谁都不是圣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说,那一路我总是处在飘起的状态,不时想起儿时的愿望,跟着你去远方。去远方,你不知道我对去远方有过什么样的想象。我的那篇日记,那天骑自行车的感觉,像刀刻过的痕迹,留在我的心里。关键那是你的自行车。那以后,我说过多少次,哥,我需要你的自行车。那一次我才真正感知我的身体,身体是快乐的,也认定只有你才能给我身体的快乐。周围的人都羡慕我的成功,可我一直怀疑工作的价值,哥——
云杉又叫我哥了。我没有答应,而是看着她。
她说,只有你才能让我回到我自身,让我感觉到我是有身体的,感觉到我身体深处的那种时刻折磨着我的欲望。你别在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过去的感觉——这些感觉,让我清楚去远方不是一个空洞的向往,你和我,我们两个在一起,才不让这个向往成为空洞。
突然她沉默了。屋中弥漫着压抑。她在沉默中迟疑着,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说不说出那句话。最终她还是说了。
那晚,我们在教堂前相见,如果我把日记给你看了,我会同时告诉你,每一次回想那次骑车,我都会幻想你的触摸。我一幻想,就体验到那种疯掉的感觉,神仙般的感觉。我愿在你的怀抱里成为一个女人,成为一个女人的肉体。
云杉说得非常平静,但我的眼角湿了。她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月光。我们静静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她又开始讲江源。
那只是开头。江源对她动了真情。为了回绝他,云杉答应了王正的追求。她真的想嫁人,但她要嫁给想跟她过一辈子的男人。不过和王正交往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她没有那种能跟他在一起一辈子的感觉。她选择了消失。
她说,我喜欢这里的安宁,但我没有料到安宁深处却是孤独。我希望你能来,哪怕我们在一起待半天。我想,如果有一天下午,我们有很长时间在一起,我们应该什么也不谈,就傻子似的盯着江对岸的风景发愣。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从来没有从容到可以什么也不说。我想起她十二岁时的那个晚上,满天的星光,我们站在家乡那条河边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拉着她的手说,你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远方。
她说,那天,我沿着江边往东走,走出好远。江边只有一条马车道,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我忍不住给你打电话,想告诉你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可是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我说,可能在开会,会场被屏蔽了。假如我接到这个电话,我会马上来的。
她说,也许这是命吧,如果你来了,后来那些就不会发生。鬼迷心窍似的,那天我就想抓住一根稻草。后来我给江源打了电话。为什么给他打电话,我说不清楚,事实上我是想逃开他的。
云杉没有告诉江源她在嘉荫,只说她在黑龙江。他们约定在伊春市见面。江源先到,他正好在北京,从北京直接飞过来。他在澳斯特宾馆订了房,她直接到了他的房间。
云杉没有讲下去,只是说,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们彼此是需要的。我们都需要对方的身体。
江源来找她目的明确,要求她回去,公开结婚,然后再辞职。因为省纪委收到两封实名举报信,一封举报江源与云杉关系不正常,另一封举报云杉为了江源三十好几不结婚。江源向省里的运动受到威胁,他要她给别人一个解释和理由。
她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回去,不想见过去的任何人。
江源为她设计好备用方案,不出现,那好,就缺席审计,必须审计出问题,部里要做出处理决定。
你是说我携款潜逃?
你自己不解释,那就让别人去解释。江源甩手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冷冷地说,我已经退了房,我马上回去。你走吧。
云杉不是承受不了江源的污辱,而是她无法原谅自己,与江源的见面是在背叛自己。她决定用死惩罚自己,也许这是最好的解脱。
我的手机响了。家里打来的,我挂掉了。手机又响,我又挂掉。她说,接吧,告诉家里你明天就回去。我把电话打回去,传来妻子愤怒的声音,我告诉你,我这一夜都没有睡,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低声说,回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和云杉沉默着。
她说,你真想把一切告诉家里?我知道她不在意我和家里说什么,她只是想打破沉默。
我说,回去再说吧。
我们又沉默。
我问,你以后怎么办?
她说,重新开始,一切,所有的一切。
从紫如的家里出来,我独自在江边走着。江面一片昏暗,江水静静地流动,无声无息。我体会着那天云杉一个人在江边给我打电话时的感觉,孤独透彻入骨。
这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两年里,我到作协任职,女儿保送到南开大学学数学,我和妻子的关系变得很冷淡,她不再问我的事,我也不问她的事,两人像搭伙过日子。
云杉在紫如那儿住到来年春天就走了,去了哪里,紫如说不知道。云杉原来的手机成了空号。我又问过紫如几次,她仍然说没有云杉的消息。直到今年一月我受邀参加第九届中国伊春冬季摄影节,顺便去了嘉荫。紫如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身材比以前丰满,一副成熟女性的样子。
紫如说不是你来我才告诉你,云姐刚好最近才有消息。我不能向你隐瞒她的消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应该去找她。
她把云杉发来的邮件给我看:
紫如,我在尼斯海滨的山上安顿下来,帮助一对法国老人料理一家咖啡厅。咖啡厅在半山腰的路边上,山下是蓝色的海。这里看不到尼斯,安静得像天堂。可是这里上不了网,我现在是在天使海岸边的咖啡厅里给你发邮件。有时我想,现在男人不靠谱,干脆我做个手术,咱俩结婚吧。哈哈!玩笑。
云杉的字里行间透着乐观,我感到欣慰。但见她的欲望特别强烈,几乎让我坐立难安。从伊春回来,我开始申请组织一个作家代表团去法国进行创作交流。不久,作家团成行,我来到了尼斯。团里其他成员自由活动时,我让导游兼司机开车拉着我顺着天使海岸向山上驶去。我把云杉在邮件中描述的咖啡厅环境告诉导游,他一听就说我知道在哪儿了。
从山上回望尼斯城,彩色的建筑在海湾里连成片,异常壮观。随着车在山道上盘旋,尼斯城消失在山之外。陡峭的山崖边有一处红色的房子,我们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导游说你看看是不是这儿?这确实是一家咖啡厅,独立在山腰,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红房子一边的空地用木栅栏拦着,地上铺着木头地板,地板上摆放着几组遮阳伞和桌椅,坐在桌前喝咖啡,便能俯瞰山崖下蓝色的大海。
我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云杉就从红房子里出来了。她穿着方格子长袖衫,外面罩着带背带的牛仔工装裤,既休闲又洒脱,生气十足。她见到我没有吃惊,好像正等着我的到来。我们对视而笑。
一位法国老妇人拄着双拐走出红房子。云杉用英语和她说话,听后妇人友好地冲我笑着,说了句什么。云杉说她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妇人的老先生也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向我示意。云杉说他们欢迎你。
要什么口味的?
随便。
云杉回到红房子里,很快又出来。她走向停车位,和导游说着什么。车开动了,导游透过车窗向我说,明早见。明早我们要乘TCV高速列车返回巴黎。
云杉和我说,哥,我开车送你回宾馆。她仍然叫我哥。
她进到屋里,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咖啡出来。她把咖啡放在我面前的木桌上,说,蓝莓的。
我慢慢品着那杯蓝莓咖啡。味道有点怪。
我和她偶尔相互对视一眼,大多时间只是看着山崖下的海和远处的海。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大海发愣。海比天蓝,蓝得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