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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局廷《茶趣》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2-11-26 18:0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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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有商道,官有官品,茶有茶趣。”这是五年多前,蒋志锋在职博士的论文答辩完后,在导师周文康的办公室里,导师对着蒋志锋说的。参加论文答辩前,市委书记已经找他谈话,让他到宁阳去做县委书记。几天的准备和答辩,他一直恪守着这个秘密,只字未提。答辩顺利通过后,他才把这项任命说与导师听。导师不置可否,说了那组排比句。他坐在沙发上,聆候下文。导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既像是叮咛,又像是告诫,更像是朋友之间语重心长的嘱托:“没事,喝茶。”

一想到这些的时候,蒋志锋心里便涌过一片温暖。陪副市长黄建军吃完晚饭,他便让司机送自己回到住地,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茶具,准备泡茶。

喝上自己泡的茶固然欣然,其实让他更为惬意的是泡制的过程。在那个有些冗长有些缓慢有些千篇一律的过程之中,他享受到的是一种潜心静气的淡泊和远离尘嚣的安然。

蒋志锋将泡制好的茶倒在壶中,热气腾腾,隽香四溢。他端起茶壶,将壶嘴送到嘴里,滋滋地、美美地小抿一口,香气冲鼻而入,甜味沁人心脾,让他感受到一种做神仙享清福的安逸和自在。

黄副市长是宁阳人,每年回家乡一两次。每次回来,比在其他地方要“放肆”一些。这次回老家调研环保,安排的活动早就完了,但黄副市长有兴趣夜宿,县里求之不得。按理他应该“全陪”到底。但是,他只做了“半陪”,陪吃完饭就回住处了。后续“半陪”———洗脚、K歌、打“双升”,他交给县长朱圣光了。他实在是受不了!只需花半个小时就能解决的一顿晚餐,却足足吃了两个半小时,杯来盏去轮番敬酒,天南地北胡侃海聊,坐在那儿强装欢颜疲于应付,心里头烦得要命,巴望不得快点散席。当一场马拉松式的晚筵结束后,他借口吃药,和黄副市长握手告辞抽身而去。不是他耍伎俩哄领导,实在是他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繁礼缛节。后续还有三项活动,少说也得耗时五六个钟头。足浴捏脚得花一个半时辰。K歌没有两三个小时,领导唱不足瘾。等到转钟回到酒店,再打三局“双升”,不到凌晨两三点钟上不了床。最要命的是,第二天上班头重脚轻昏昏沉沉,人像犯鸦片瘾一样哈欠连天无精打采,哪有心思工作?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这些上面,人累心瘁,毫无意义,真的不如回到住处,泡茶品茶,身心放松,自得其乐。

第一道茶喝完,他又开始泡制第二道。

做了五年的县委书记,应该说对导师“没事,喝茶”的四字箴言已经深有领悟融会贯通。导师深锁校园置身学术,却能洞悉事态读懂世事读透官场,说出这等警世格言,好比冥冥之中上帝赐给他的一道神符,成为他行为处事的座右铭,让他在炙手可热大权独揽的岗位以及虚浮躁动风气不好的官场,能够处变不惊临难不惧站稳脚跟立于不败,一路顺利地走过来。是的,喝茶,让人潜心静气涤烦益思;喝茶,让人愉悦身心打发时光;喝茶,让人淡泊名利剔除邪念。

泡好第二道茶,他把茶水倒进壶里,捏住壶把,正要往口里送,手机里赫然飘出《自由飞翔》的铃声。来电话了,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拿过手机接听,耳窝里传来常务副县长张晓然急促的声音:“蒋书记,不好了,工地上出大事了。”他心口突地一紧,感觉到工地所出之事绝非小事,不然,张晓然不会晚上打电话惊扰他的,忙问:“出啥事了?”张晓然喘不过气似的,急慌慌地说:“何口村近百村民手持铁锹和冲担,闯进金威建筑公司住地,把四个小青年打成重伤,奄奄一息。”他赶紧命令道:“你让人迅速送四位伤者到县人民医院,控制现场,切莫再发生报复性械斗。我叫上公安局黄局长,马上赶到。”

他用红色座机拨通黄局长家的电话,让黄局长火速赶到青口镇何口村部和他会合。

青口镇位于县城的西南面,毗邻大巴山脉,翻过山便是邻省的疆界。青口镇有八个村,人口不到两万,稀稀疏疏散居在将近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里盛产绿茶,尤以“青口毛尖”受人青睐畅销市场。到宁阳任职的头两年,他没有急于而贸然地打出宁阳经济发展的招牌,而是用许许多多的时间深入各地考察调研,走访农户,广泛征求各方建议,最后才形成以打造“青口毛尖”为中心的方圆百里“茶乡”的战略定位。这两三年,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茶乡”建设之中,像抚育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倾注了足够的呵护和关爱。国家对民生投入加大,各类项目纷至沓来目不暇接,钱随项目走,按那种分布,只能像撒胡椒面一样,星星点点地这里投一点,那里投一点。钱投进去了,起不到实际作用,看不出整体效果。分析出这种弊端,为了用好国家的每分钱,他大胆提出整合项目集并投资的想法,把这几年国家投入到宁阳的民生项目和资金全部放在青口镇和双月镇,作为新农村建设的先行区来打造,同时也作为城镇化建设的示范片来培育。光靠国家的项目和投资难以完成两个镇的建设规划,他便把县财政用于民生的资金也倾斜到这一块上,让常务副县长张晓然统一调度统一指挥,运行两年多下来还比较顺利。

怎么突然出现严重的伤人事件呢?蒋志锋有些闹不明白。这里的老百姓,淳厚善良,老实本分。他们怎会集结一块儿冲进工地袭击伤人呢?

小车载着一路疑惑来到青口镇政府院内,黄局长的车已先期到达,另外,几辆警车闪烁着红灯,停在院内。

张晓然迎候他走进会议室,拉开圆桌中间的座椅,侍奉他坐下。

镇委书记简短地汇报了案由:何口村的村部旁,有一烂尾房,屋顶塌陷,残垣断壁,曾经做过厂房。二十年前,镇里响应县委号召,要求村里兴办茶叶加工厂,当时的村支书被逼无奈,便吆喝本姓本族的自家兄弟近二十人,每人出资五千元,办起了何口茶叶加工厂。由于缺乏技术缺乏市场缺乏资金,工厂从投产之日起便亏损,维持了不到两年就破产关闭。这次新农村建设,村里的八十多户整体搬迁,村部也要拆迁搬走,村部所在地按规划要挖一个百亩见方的大蓄水池。金威公司进驻后,和村里签了搬迁合同,但却没有考虑这片破厂房。正当他们要清障拆除时,那些曾投资办厂的人出面阻挠,要求补偿损失。金威公司和村里签拆迁合同时,村里曾要求他们考虑这个方面的赔偿。但是,金威公司认为,地是村里的地,他们又没办证,房子也破得像个遭受战火洗礼的遗址,毫无价值,不需考虑赔偿。当他们准备强行拆除时,二十户里选出了十位老爷老太,分班值守在破厂房里。工程无法进展下去,金威公司便从老家请来了在“道”上混的四个“土油子”,夜晚家家上门威胁恐吓,但无济于事,二十户团结一心像铁板一块。几个“土油子”一计不成,便出恶招。夜半时分,他们集结一块儿,砍这些人家的茶树,向这些人家的猪圈鸡棚里投毒。今天早上,有五头大肥猪和近百只土鸡被毒死。于是,晚上就发生了近百村民冲进工棚打伤小青年的行为。会议室里一片静默。

“你们说说,该怎么处理?”他打破沉默,问。

“金威公司固然不该雇请‘拐子哥’来闹事。但是,这帮刁民本不该揪住陈年旧账不放而阻挠施工,更不该蓄意报复恶意伤人。为了保证工程顺利进行下去,必须让公安派出所抓获几个为头的刁民,刑拘几天,以儆效尤!”常务副县长张晓然怒气冲冲地说。

他把目光扫视到镇委书记脸上,在和镇委书记的眼光交接之时,镇委书记的眼光避过了。镇委书记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便顺着张晓然的话,同仇敌忾地说:“办厂是二十年前的事,都水过几秋了,还抓着不放。地是村里的集体用地,他们又没出钱买,所以不应该存在赔偿问题。前不久,我们镇里组织专班找他们做工作,根本说不通,净是些歪理邪说。尤其还有几个刁民,硬生生地把我们做工作的专班人员推到门外,说和我们说不到一块儿。之后我们再去,他们家家关门闭户,根本不睬我们。鉴于这种情况,我同意张市长的意见,抓几个为首的刁民——”说到这儿,镇委书记瞅瞅他的脸色,见他脸色铁青眉心紧锁,猜不透他的心思,没再往下说。

呜呼!他的心里涌过一阵悲凉。大会说小会讲:群众利益无小事!他们是真的没有听进去呢?还是有其他隐情?这么明显的侵权行为,他们居然信口胡说,责骂老百姓是刁民。他忍住胸中喷涌的愤懑,控制住霍地站起的冲动,厉声质问:“你们口口声声刁民刁民的,他们何刁之有?”

张晓然、镇委书记在他利箭般眼光的逼视之下,埋下了头。

“二十年前,这些纯善的老百姓响应上级号召,每家出资五千元办厂,亏进去一大坨。几千块钱,对于这些山区的农家小户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这些年,支撑他们夺回亏损的希望就是那片破厂房。而金威公司一口拒绝不予考虑,他们能不闹腾吗?更令人发指的是,金威公司竞然请来‘拐子哥’,威吓、投毒、害民、伤畜,老百姓能不恼恨吗?不说他们打伤那几个小混混,就是打死他们也不为过!”他有些咬牙切齿,有些痛心疾首,像枪弹出膛地说出这番话,好比一股郁结之气从胸中喷出,人感觉舒坦多了。

“这帮小混混为非作歹危害乡邻可恶可恨,老百姓在他们身上出出气解解恨可以理解。但是,再不能出人命了。”黄局长笑道。为了缓和会议室里略显紧张的气氛,黄局长建议道:“参与打人的老百姓有过失,但法不责众,公安派出所不能去抓他们,怕引发大规模群体事件。最好的办法就是镇里的干部和我们派出所民警到村里去开个会,对他们进行一下教育。”

“如果这样处理,项目就难以进行下去了。”镇委书记这才回过神来,嘟囔道,“金威公司已派人回老家报信,他们扬言明天用汽车拖一百多名‘拐子哥’来,踏平河口村!”

“放肆!”他猛拍桌子霍然而起,高声道,“共产党领导下还敢出这等事。让金威公司滚!你黄局长负责,连夜清场!”

张晓然绕到他的身边,附在他的耳旁,低声提醒道:“金威公司是曹市长老家的公司——”

他的心里一腾,人缓缓地坐了下来。联想到两年多前,项目进入招投标程序,一切在公开公平公正的环境下展开,最后中标的是来自省城的红人集团和县里的水利工程公司。但曹市长出面给张晓然打了招呼,张晓然给他汇报后,两人密谋半天,最后采取变通办法,从县水利工程公司的工程量中抠出一块给了金威公司。请神容易送神难,赶走金威公司,意味着得罪曹市长,那个麻烦就有点大了。何况自己处在仕进的关键时刻,冒犯一把手市长,那不是在活活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吗?想到这里,他有些懊悔自己太冲动太冒失太不冷静。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开弓岂有回头箭。当着几位要员的面,收回弹出口腔的话,作为县委书记有何颜面威望何在?再说,青口双月示范片建设项目是县里的“一号工程”,也是自己任职宁阳留给群众的一份礼物,如果让金威公司继续干下去,这份礼物可能就会大打折扣,不像一份拿得出手有模有样的礼物。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赶走金威公司,才能对何口村的老百姓有一个交代,以绝双方继续交恶之后患,工程才得以顺利实施下去。为了一言九鼎的权威,为了给老百姓一个说法,为了自己悉心培育的项目顺利完工,只能牺牲金威公司了。

脑子里经过短兵相接的交锋过后,他痛下决心斩钉截铁地说:“必须赶走金威公司!”

“我是现场总指挥,三家公司中,最不听调度、工程进度掉坎最大、质量最差的就是金威公司。我拿这帮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也没啥办法,巴望不得把他们赶走。”张晓然附和道,转而不无担忧地问:“金威公司仗着后台老板硬,要是赖着不走怎么办?”

“想方设法,也得把他们撵走!”丢下这句话,他走出了会议室。

回到住地,已是转钟,简单地洗了一把便上床休息。

第二天早上,人正在迷糊之间,张晓然的电话打了进来,欣喜地向他报告:已经稳妥地遣送走了金威公司的全部人员。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仿佛又安上了一块疙瘩,他指示道:“在工程量的测算和资金结算方面,给点倾斜。另外,落实好那四个住院小混混的医药费用和误工费用。”张晓然答道:“这个请您放心,我已作好安排。只是曹市长那里,我建议您一定得去说一说。今天是周五,您回家休息,顺带把这件事办了。我可不希望您为了我们宁阳的工作把自己的前程耽误了。”张晓然美其名曰地关心他的政治前途,实则他更加关心的是自己的政治命运。他只有三十多岁,一路绿灯畅通提拔,未曾出现坎坷。如果这次在曹市长这儿受点阻,势必会影响他顺风顺水无可限量的仕途。好汉做事好汉当,有难来临挺身扛!他淡定地安慰道:“你不要太过操心,曹市长那儿,我想我会说通的。”张晓然嘻嘻恭维道:“有您亲自出马,当然不在话下。”

搁下话筒,他拿起手机,从“联系人”中翻出曹市长秘书小军的号码,随手拨了过去,通了,彼此寒暄几句后,他便询问市长下午的行程安排。小军告诉他,市长下午主持召开市长办公会议,五点半钟接待华晨电子的老板,六点半陪省安委会的领导晚餐。他赶紧说:“你见缝插针安排我见一见市长吧,我有要紧事向他汇报。”小军一口应承下来。下午,他没有安排其他活动,坐在办公室处理了几份公文。四点半钟,他从屉柜里取出盛装紫砂壶的礼品盒,打开盒子,揭开红缎布,一尊“贵妃出浴”壶展现在眼前。这是在云南做房地产生意的一名老同学送的,据说是吕尧臣大师打造的全手工紫砂壶。乍一看,盖是乳,身是臀,嘴巴线条极像贵妃。一只壶值不值钱,有无收藏价值,关键看它是不是手工制作。他虽然不能认定这只壶是吕尧臣大师的手工真品,但他确定这只壶也假不到哪儿去。起码购买时花去了不菲的价格。再则,他对鉴别壶的真假略知一二:从壶上可以看到有泥条的接头痕迹和用手拍打过的印记,手指触摸壶内壁有明显的褶皱。正是看到它的珍贵,所以他只是偶尔取出欣赏欣赏,一直未舍得用。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了,有什么比送这种东西更合适呢?高尚而又风雅,低调而不奢华。

他小心翼翼地还原好包装,轻轻搁进公文包里。

从县城回市里只有四十分钟车程,五点半前,他赶到市政府,小军见到他,有些着急地说:“我正等您来呢。市长办公会提前结束,华晨的老总正在市长办公室里谈事。我已经给市长讲过了。这会儿我要出去给市长处理一件事。你就在我办公室等着,市长接待完,会叫你的。”他连说了几声谢谢,在沙发上坐下。

小军给他倒了一杯水后,匆匆而去。他兀自坐在那里,脑子里思虑着该如何开口跟曹市长说?是先汇报工作说明案由再赔礼道歉?还是开门见山赔礼道歉,其他的话什么都不用说?思来想去几个回合,他决定还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先赔礼道歉再说,市长接受致歉就会问问案由,如果市长不接受道歉,说什么也没用。

海关的钟声敲响了六下,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到隔壁市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好像密谈还在进行之中。他返回小军的办公室,有些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沉沦。六点十分,隔壁办公室的门还是没有动静。六点二十分,市长办公室的大门依然固我,好像焊死一般。小军向市长禀报过了,难道市长忘了?抑或———他不敢往下想,宛如在滑向一片难以见底的深渊。

六点半钟,隔壁办公室发出开门声响,他拎上公文包迎了出来,眼睁睁地看到一位戴眼镜的客商和市长先后出门,在出门的刹那,市长随手带上了门。他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市长从他身边走过,不动声色地说:“今天要陪省里的客人晚餐,没时间见你了。”好大一个闭门羹,让他措手不及。

陪客人晚餐迟一会儿早一会儿有啥关系?这分明是市长用这种托辞回击自己昨晚的行动。看来自己得罪市长了,并且得罪得不轻。不然,市长不会无视一个县委书记的存在,怎么也得抽点空隙接待一下的。

目送市长和客商走进电梯,长长的走道上空空如也。他感觉到自己有如一个被抛到沙漠的弃儿,孤独、绝望、无助。现在官场流行“官员三法则”:“暧昧女人但不暧昧感情,接受礼品但不接受现金,得罪群众但不得罪领导。”开始听到,只是一笑而过,因为他实在不敢苟同这些观点。但今天的事实,让他颇有感悟。

一阵风从走道里飕地穿过,他感到一股透心的凉和蚀骨般的冷。

周一早上,蒋志锋七点钟从家里出发,不到八点就到了办公室,人未落座,分管工业经济和招商引资的常委、副县长曾子斌推门而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秘书刚用茶具泡了一壶茶,拿纸杯给他倒了一杯。曾子斌美美地抿了一口,赞叹道:“还是蒋书记您会享受生活,这茶呀,喝得真香!”他瞧一眼曾子斌,问:“看你满面喜色,是不是有啥高兴事?”曾子斌嘿地一笑道:“还真被您说中了。”接着故作神秘地小声道:“这次可招来了一个大东西。”

一直以来,宁阳县的工业经济是短腿,招商引资是弱项。除了偏远、闭塞之外,与上级对这里“以保护生态为主”的定位很有关系。话虽这么说,但市里对宁阳的考核结账与其他县区一样,依然和GDP紧密相关。所以每年考核结账排位,宁阳总是市里的倒数第一。除了名声不好听面子不好过外,对干部的任用也有一定的影响。即便这样,他始终抱定一个信念:招商引资必须招引适合宁阳的。所谓“适合”,最基本一点就是项目必须绿色环保,不带丝毫污染。因而,在招商引资上一直没有什么大的突破。今天突然听到曾子斌说招引了一个大东西,他的心里也跟着滋润起来,欣然问道:“是一个什么大项目?”

曾子斌没再卖关子,直言奉上道:“一个台商投资3亿美金,专门生产手机电池。”

听到投资3亿美金,他怦然心动。不说宁阳这座小县城,就是很多经济发达的县市,也很少招到单体投资3亿美金的特大项目。而听到电池项目后,他的兴趣锐减。不是他排斥电池项目,而是他认为手机电池项目落户宁阳,水土不服,不会有好的投资收益。他淡淡地问:“项目谈到一个什么地步?”

“双方基本框架达成一致,只是他们提出了三个要求,如果我们能够答应,明天您就可以飞到东莞和他们签约。”曾子斌正儿八经道。

果然有附加条件,他早就预料到了,并且他还预感到,台商提出的附加条件很直白很苛刻很实际,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攫利。让你欲罢不能弃之可惜。虽然兴趣全无,项目也不太靠谱,但也得耐着性子听下去,毕竟这是曾子斌付出艰辛所得,要是你连听都不听完,对分管领导的工作积极性是一种摧毁性打击,那班子里今后谁还会为你卖命工作呢?他笑道:“你具体说说他们提出的条件和要求。”

曾子斌翻开笔记本,慎重其事地报告道:“第一,在县城工业园区零地价供地800亩,为他们办理工业用地的土地证。第二,项目是用电大户,县里为其架设双回路的线路,用电价格比照我们县小水站发电的入网价格收取。第三,负责建设污水处理站并允其排放。”

哼!简直就是霸王条约,逼你入瓮,逼你就范。他不动声色地问:“你算过满足他们这三条要求,县财政得贴多少钱吗?”

“算过,满打满算得贴一点八亿。”曾子斌功课做得很足,一口拿出了数据。

“我们县每年一般预算收入也就个把多亿,你觉得能够承受得下这个项目吗?”他其实已经在心里对这个项目画了十个血红血红的大叉叉。一次性财政补贴一点八亿不说,以后每年还要贴补电费,最不能容忍的是,电池项目是重金属污染,渗入地下破坏地下水资源及地力,可能会影响几百上千年。他本想一口拒绝,但为了照顾曾子斌的情绪,所以没有一口拍死。他想循循诱导,让曾子斌自行放弃,这样就不致挫伤他的工作激情。“一点八亿的补贴,对我们宁阳财政来说,的确难堪其负。但是,我们应该看到项目投产后所产生的巨大经济效益:年缴税五千万以上,能够解决一千多人就业。”曾子斌还在竭力争取,想用实打实的数据说服。

“这只是你理想中的数据。”他笑道。他的心里明镜似的,像这种项目,在宁阳无法生存下来发展下去,也许项目投产之时就是工厂倒闭之日。姑且不论交通费用,关联企业的配套问题,单就“用工荒”,就是首先要面临的一大难题。在宁阳招不到上千名技工,到外地招,人家不会来。招不来工,就达不了产,达不了产,就产生不了税收。县财政投进去一两个亿,等于把钱扔进古井,恐怕连泡也不会冒出一个。

“即便是理想的数据,我觉得应该努力一把。台商好不容易把我们宁阳作为几个候选地,我们不能轻言放弃。现在的招商引资,都得花巨资下血本贴钱补物,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然,老板不会到你这个地方投资办厂。蒋书记,宁阳几年来没有招到一个像模像样的项目,您开会坐黑角,我们感觉也很憋屈。如果我们引进这个项目,至少在市里放颗卫星,同时在全省能引起一定的轰动效应,对您对于整个班子都是一个大好事!”曾子斌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地说。

他何尝不想在招商引资中火上一把,在工业发展上风光一回,在GDP的增幅上领先一次。但是,人不能为了解脱霉头霉脑的窘境而丧失底线,更不能为了提拔重用而贻害子孙后代。他有些激动地说:“项目入驻宁阳,意味着我们这片好山好水好风光要遭受污染。”

“为了发展,为了宁阳的整个班子,您就不能网开一面?”曾子斌心犹不甘,不愿放弃。

“环保是我们宁阳的生命线,我不敢越过半步!主政一天,我就要坚守二十四小时。”他不为所动坚持己见。

“唉——”曾子斌长叹一声,没再往下说。

虽然否定了曾子斌的项目,但不能否定他的工作,他充分肯定道:“你们招商专班能够找到这么大的项目,可见付出了许多艰辛,值得表扬。”接着他鼓励道:“只要保持这种干劲,一定能找到既绿色又环保的好项目。我相信你们!”

曾子斌惨淡一笑,夹上笔记本走出办公室。

秘书闪身而入,轻声报告道:“红人集团的汪董在外恭候多时,想见您一面。”

他想起来了,昨天在家里休息,导师周文康打过电话,向自己推荐红人集团董事长汪雨欣。红人集团在青口做工程,他只听说过,从未与汪雨欣谋面。导师最后特别强调道:“雨欣是我极为欣赏为数不多的女弟子之一。她可是有来头的,你好好接待一下,对你会有益处。”跟导师学习三年,虽然不是脱产,却与导师之间感情笃深关系甚近无话不谈。做县委书记五年,他只是逢年过节去拜访一下导师,导师从未因为私事找过自己,今天破例电话求助,他有什么推却的理由呢?所以他很爽快地答应道:“您让她周一早上到我办公室,有什么事我们当面谈。”导师呵呵笑道:“行啊!完了你让她把‘青口毛尖’给我带一点过来,茶还得喝呀。”他赶紧检讨道:“失职失职,我改日到省里开会时亲自奉上。”导师明曰是向自己讨要“青口毛尖”,实则是在暗示自己,要时刻记住他曾说过的话:“没事,喝茶!”

导师看人重看秉性,所以能够进入导师法眼的人并不太多,能让导师隆重推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看来姓汪的女人非等闲之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他特想见识见识,对秘书说:“你让她进来吧。”

仅过一会儿,门上响起两声轻微的敲门声,轻得好像怕吵到主人似的。从这敲门的力度和声响,他便断定来人懂礼仪有涵养。他回应道:“请进!”

门锁被轻轻旋动,门扇被缓缓推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高挑而白皙的女子,一身素装,几分优雅。他礼貌地指指沙发:“请坐。”她抿嘴一笑,悄然坐下,双腿紧挟,好一副淑女范儿!

他从茶壶里给她沏了一杯茶,她轻启朱唇:“谢谢!”接着她呷上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在口舌间旋动,咽下,柔声柔气恭维道:“蒋书记泡制的‘青口毛尖’色美气香鲜醇爽口,果然名不虚传!”

“看来你也是懂茶之人。”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道。

“略知皮毛而已。我们两人都有幸师从周文康导师,他的‘没事,喝茶’理论对我们应该都有影响。”她适时抛出两人熟识而尊敬的导师,意欲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在世态浮躁红尘滚滚的当下,能够修炼到‘没事,喝茶’的境界的人,为数不多,导师应该算一个。”他由衷地赞叹道。

“你也可以算一个。”她抬起雪白细嫩的玉手纤指,点着他说。

被人赞美让人神清气爽,被漂亮的异性赞美,更是让人心花怒放。他谦逊地说:“算不上,算不上。”

“敢于得罪市长撵走金威,这样的人既有李白不事权贵的傲然风骨,又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君子风范。还不能算一个?”她引经据典地把他与两位名士相提并论,丝毫看不出阿谀逢迎之嫌。

“为了工作,我的决定无可非议。但是,面对现实,我感到自己鲁莽无知,甚至可能闯下大祸。”不提这件事,心情很好,提起这件事,他的心情变得糟透了。

“在这个官本位的年代,你的行动不啻扇了市长一记耳光。所以,你目前需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修复和市长的关系。这也是我今天来面见您的一个重要任务。”汪雨欣敛起笑容,相对严肃地提醒道。

“有点难,但我会尽力去做!”他沉吟片刻,表态道。

“相信您能做到!”她投射给他两道信任激励的暖流,让他力量倍增。他想急于跳出那团不愉快的泥淖,立马转换话题,问:“说说你的下一个次要任务吧。”

她的思维还停留在那个话题中,听到他变换频道,她稍稍有点猝不及防,但她只用了两秒钟进行调整,迅速跟上他的节奏,平静而又温柔地说:“金威退出,张副县长让我们红人集团接手他们未做完的工程。我们集团做工程的宗旨是,既保证工期,更保证质量。张副县长让我们多做工程是好事,但也让我们感到有些为难——”

“你们为难什么?”他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首先,我们按照施工合同,超做了许多工程量,县里没拨付资金。第二,这次让我们接手金威公司的余下工程,没拨一分钱,让我们垫资做。考虑到这项工程是为民谋利为民造福的‘一号工程’,我们集团很重视,准备从省城调度一点资金垫付先做,没想到遭遇银行‘钱荒’,调不出资金。所以,找您解决燃眉之急,为我们出面借支两千万,只挪借两个月,我们承担利息。”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便低下了头。

名曰借支,其实她是在讨要县里本该付给她的工程款,只是她变换一个角度,送你一个人情。县里财政空虚,拿不出钱,不然张晓然会按工程进度付款给红人集团的。找谁呢?找当老板的朋友,自己出面筹集两千万没啥问题,但万一自己突然调走,钱还不回去咋办?害朋友的事坚决不能做!想来想去,只能再赊一次脸去找市财政局的马天明了。心里有了主意,他当即承诺道:“我马上去找我的老同学借借看,力争不影响你的进度。”

“那先谢您啦!”她甜甜地说,有点嗲,女人的柔媚尽显其中。

汪雨欣飘然而去,留下一盒老关章古树茶搁在茶几上。这是顶级普洱,价格比较昂贵,第一反应他准备赶出去退还给她的,但细细一想,却之不恭。何况受了这份礼,养湖水煮湖鱼,把它转送给市财政局的马天明,也是一个不错的安排。那个家伙爱茶如命堪称“茶圣”,投其所好送他一柄茶,或许能够助推借支成功。

他用座机打通马天明电话,问他上午在不在局里?马说在,他约定十点半钟在他办公室见,未等马回话,他就撂下话筒,匆匆出门。财政局长是炙手可热人人敬奉的主儿,该有多少人等着约见,如果你不先发制人给他约定时间,指望排队也许等到猴年马月呢。

十点半钟,他准点到达市财政局三楼东头,看到门口候着几个人。他推开马天明虚掩的门,有人正在给马汇报工作,看到他进屋,汇报工作的人立马起身,说改时间再来,说完便出门了。

他把茶叶放在马天明办公桌上,马拎起,细细端详一番,说:“老关章的货,不便宜呀!看你这副样子,又是来者不善啦。”

他嘿地一笑,用玩笑的口吻说:“送这么好的茶叶供你品鉴,当然是有事相求。不然,喂白眼狼呀。”

“蒋志锋,你别得了盐不知咸淡,讨了利不知好歹。以前给你办事,什么时候收过你的礼品?”马天明有些急眼地申辩过后,言归正传地问:“大书记,有事直说吧。”

“示范区上,建设资金差了人家施工单位一大截,再不拨付一点,人家可要停工。你也知道,那个工程就是我的命根子。所以,只有找你想方了。”他毫不隐瞒如实禀告。

“眼下市局的调度资金也很紧张。”马天明脸色严峻。

“哭穷是财政局长的天性。我不管你紧不紧张,反正你拱天眼钻地洞也得为我调度两千万资金救急!”他装出一副耍赖玩泼的模样,口气强硬得像下命令。

马天明也许从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之中看到,不打发打发他不会消停,思虑片刻,说:“我只能从企业解困资金中给你们调度一千万。”

“再多调一点吧,一千五百万。”他讨价还价地说。

“好吧,你下午让县局局长来办手续。蒋志锋,为了你的示范区建设,我踩红线给你调度了多少次资金?但是,我不怕,因为你是在为老百姓造福谋利,我调得心里高兴。”马天明亮开心扉,颇有感触地说。

“谢谢老同学的理解!”他眼眶红红的,泪珠差点滚落下来。

“还有一件事你考虑一下。我们省厅和省里的五家主流媒体就财政民生投入做几个专题和几个专访,我想在这节骨眼上,把你县青口双月示范区建设好好宣扬宣扬。”马天明好心建议道。

“别———”他立即拿手制止,佯装不满地咕嘟道,“老同学,怎么变得这么现实,刚放了点春风,立马就想收场夜雨。”

“我是为你提升知名度和影响力。”马天明首先予以声明,继而批评道,“当五年县委书记,从来没有在‘电视上露过脸、广播里留过言、报纸上登照片’,这不正常,这很做作!”

他没与马天明争辩下去,而是双手抱拳作了个揖,装出告饶的样子念叨道:“低调,低调。”

马天明没再强求,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把门关严,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严肃地问:“你没有得罪过曹市长吧?”他不明就里,赶忙摇头否认:“没有啊!”马天明皱皱眉,神秘兮兮地说:“宣传部长老刘调省新闻出版广电局任职,空出一名常委职数,昨天书记召集市长、副书记、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的五人小组会,讨论增补人选。书记提议补你,但曹市长坚决反对,所以这件事搁下来了。”

“消息可靠吗?”他有些不相信,因为他妻子在市委机关大院内工作,没有听到这个方面的信息。

“绝对可靠!”马天明掷地有声地答道,接着说:“如果这次你能直接补进常委,不枉在宁阳苦守五年,说明市委对你还是公正的。但是,变数很大,你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决定权在别人手上,你让我怎么把握?”他镇定自若不急不慌地说,“行贿买官,打死我也不会去做。到上面打通关节向下打招呼,我也没门道。所以,只能听之任之。”

“你糊涂!”马天明恨铁不成钢地猛拍一下他的肩膀,故意刺激道,“做五年县委书记不得提拔,依旧‘蹲点’,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别人会笑你窝囊无用,会说你不思进取。难道你愿意背负这种名声?”

“我也没办法,我得罪曹市长了。”他无奈地向马天明坦白了撵走金威公司以及第二天赶去给市长赔礼却被吃闭门羹的全部经过。

“不说曹市长,换任何人都不会原谅你。”马天明听完原委,严厉批评道,“你好歹四十多岁了,做县委书记五年,官场规则怎么一窍不通呢?再说你是品茶之人,一向淡泊、心静,关键时刻怎么能像‘愤青’一样由着性子像‘愣头青’一样做事不顾及后果呢?你摊上大事了!”

“情急之下,我看不得老百姓受委屈,没想到得罪了曹市长。你也别教训我了,快说说怎么挽回吧。”他深知豁子闯得不小,在心里反复批评自己N次了,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补救。“曹市长很喜欢字画。我这里有一幅名人的画,是前年市里在北京做活动,一位画家送的,我交给你,加上你的那只壶,一并奉上。今晚你必须见到曹市长,如不在家,你就等,别坐在车上等,坐门口台阶等,打点悲愤牌,让领导看出你的诚意。”马天明思路清晰目标明确,当机立断沉稳部署道。

他总算找到了一定的方向。

从马天明手里接过名家的画,他的心里涌过一阵莫名的感动,很强烈。

在机关食堂用过晚餐,蒋志锋没回办公室,而是独自出门,沿护城河———府河散步。刚刚调到宁阳时,府河两岸杂草丛生垃圾遍河不堪入目,他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治理府河,通过向上争取府河改造资金五千万,县财政补贴两千万,将府河两岸做护坡、清水平台、栽花植树,花一个冬季时间把府河建成像公园一样的景观带。开园那天,老百姓自发地燃鞭放炮,庆祝活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走在用青石铺就的清水平台上,望着清凌凌蓝悠悠的河水缓缓而下,吮吸着那簇簇喇叭状的石榴花发出的清香,他和众多休闲晚练的人一样,自得其乐沉醉其中。

手机铃声响起,他瞧一眼屏显,写着朱圣光的名字,赶紧接听。朱圣光在电话里告知,省里县域经济工作会议结束,他直接往回赶了,约他七点钟在办公室给他汇报。

看朱圣光急溜急溜的样子,真应了别人形容共产党官员的一句话:“贯彻会议不过夜,落实精神不误时。”他暗自揣摩,朱圣光不只是汇报会议精神那么简单,一定还有更为紧迫的事情。

他返回办公室,秘书已经冲制好一壶茶,正在清理茶具,他对秘书说:“你忙一天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秘书前脚出门,朱圣光后脚赶到。甫一坐下,朱圣光便向他呈上省委省政府关于县域经济考核排位的通报。他接过来,寥寥扫了一眼,看到宁阳排到85位,比去年又降2位,正好落入后十位,成为“摆尾方阵”中的一员。

“是不是又有压力了?”他淡淡地问。

“压力超大的。”朱圣光语气凝重地说,“看到通报后,自感矮人一等。分组讨论时,书记市长虽然没有点名批评,但旁敲侧击地指出了我们招商不力总量不大发展缓慢的问题。”

“省领导有明确指示,像我们这类县不受排名影响。你应该看淡点,别那么在意。”他轻言慢语地劝道。

“您没身临其境,感受不到那种气氛。我坐在那里,有如火烧屁股坐不住呀。最令人忧虑的是,明年县域经济排位将以城镇化建设为重点,而目前我县的城镇化率,排在全省倒数三甲。”朱圣光心急火燎,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青口双月示范片建成后,应该算是一种新型城镇化模式,我县的城镇化率应该会有所提升。”他即时点醒道。

“没有领导出面表态,只怕费神费力费钱费物,到时落得个不认可。”朱圣光极为担忧,坦言道。

听完朱圣光的回答,他的心里很不舒服。打造青口双月示范区,是在为老百姓做事,怎么是费神费力费钱费物呢?他严正指出道:“领导认不认可不打紧,老百姓的认可最重要。”说完,他盯着朱圣光的脸,推心置腹地感叹道,“老朱,跟你说心里话,我对排名并不看重,因为我更看重的是在我们的任内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一两件不留隐患不留遗憾的事。剔除‘追求政绩’的要挟,抛却‘形象工程’的束缚,用很纯粹的心理很认真的态度去做,这样才不枉任职一届。”

“也许我还远没有修炼到您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和‘埋头做事不顾其他’的高度。我们受名利所困为名利所扰,怎么也摆不脱那种羁绊。”朱圣光自愧弗如低下脑袋检讨道。

“我也没有你吹捧的那么高尚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但是,有一点必须把握,我们的工作不能被名利绑架!”他特别强调道。

“您太‘奇葩’了。”朱圣光带着揶揄的口气道,“这次面临晋升机会,您也无动于衷?”

面前的县长汇报会议精神只是一种铺陈,讨论晋升才是他的落脚点。他装着不知情地问:“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朱圣光有些惊诧地摇摇头:“宣传部长老刘调省里任职,这地球人都知道的消息,未必您还蒙在鼓里?”

“不是还没走吗?”他故意强词夺理道。

“等他走了,黄花菜都凉了,常委位置也有人坐上去了。”朱圣光说。

“看来形势挺严峻的,民间组织部有些什么传闻?”他平时最讨厌八卦,但好奇心驱使他关心起“小道消息”来。

“按资历和能力,论资排辈应该递补您进常委。但是,有些人会找关系拱路子呀,如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老关,本身级别是副厅,他转任常委比您提拔进常委要容易得多,何况人家现在是广泛发动,四处撒网,功课做得相当扎实。”朱圣光爆料道。

“他拱他的路子,我没啥关系可找的,只能顺其自然了。”一股悲观的情绪笼罩心头,让他郁郁不欢。

“不拱路子可以,不找关系也行。但是,您必须修复和曹市长的关系!不然。会影响到您影响到我影响到我们整个班子!”朱圣光有些激动,话语中隐含着训诫和“逼宫”的意味。

为了工作,赶走了曹市长老家的金威公司,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到了他们眼里,就像是触犯了天条帝旨呢?平时对自己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朱圣光居然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太不像话了!他狠狠地剜了朱圣光一眼,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慢慢咽下,随之而下的是那蓬腾腾上升的火气。静下心来,细细想过,他放弃了猛烈抨击朱圣光一番的想法。同处一个班子,如果把面皮撕破,今后如何共事?再说,他能够理解朱圣光的心境。朱圣光年近不惑,做了三年多县长,按官场“三年一级”的惯性提拔思维,他也应该做书记了。如果再不升任书记,也许就要调入市直部门任职。从县长到书记,虽是平级,但就有那么一坎,迈不上那道坎,等于是没过当“一把手”的瘾,必定遗憾终生。所以,朱圣光恨不得马上迈上那道坎。望着朱圣光直射过来的急切而又渴盼的眼神,他心平气和地回应道:“曹市长那里我已经去沟通过了,领导大度,不会计较这芝麻小事。同时你尽可放心,我不会阻碍你仕进的,等青口双月示范片年底建成,我向市委请辞回市直安排工作。”“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对自己很放心,我只是对您不放心。谁都知道,您资历深厚,品德绝佳,能力出众,呼声极高,如果不提拔任用您,天地良心呢!”朱圣光不吝赞美之辞,也许他已经领悟到了刚才那番话的不礼和放肆,所以就用悼词一样的褒扬大肆赞美,以弥补其过失。

“你不必言过其辞地夸奖,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掂量得出来的。你跟着我搭班子几年了,为人不错,工作也不赖,市委会考虑你的。”他好言安抚道。他说这些话是有依据的,只要在书记市长出席的场合,他总是极力推荐这位“副手”,以加深在他们心中的印象。

“那谢谢您啦!”朱圣光感觉到这个议题再讨论下去纯属多余,便转换话题问:“贯彻县域经济会议精神,您安排在什么时间?”

他在心里揣摩片刻,明天一天有活动,后天上午也有安排,“后天下午吧。”

朱圣光站起身,核实道:“周五下午召开常委会,我让县委办公室的同志下通知。”

周五下午的常委会虽是两点半开始,但九名常委和两名列席人员人大主任及政协主席都提前到了会场,进入会议开始前的“轻松五分钟”环节。往往这种时候,大家会推举人大主任老郭讲个段子。老郭天生就是讲笑话的料,人生相滑稽不说,语音可塑性强,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声音,增强现场效果。同时,老郭记性好,听了的笑话过耳记住,看了的段子过目不忘,脑壳里储存的段子多,可以在不同场合不同人群讲不同的笑话。当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到老郭身上时,老郭也不客套,便润润喉咙,绘声绘色地讲开来:“一名副县长心里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老婆怎么服侍也枉然。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便追问老婆:你到底出轨几次?老婆含羞道:三次。副县长大怒:哪三次?老婆小声答:一次是你要当科长,局长不同意;二次是你要当局长,分管副县长不同意;三次是你要当副县长,县里的66名企业家不同意。”

众人哄堂而笑。几名副县长明知被编排了也没敢声张,只能一笑而过。

两点半钟,他宣布会议开始。瞬间,会场安静下来,大家打开笔记本,屏气凝神,边听边记。

朱圣光简要介绍了全省县域经济会议的现场参观情况和会议概况,重点传达了省委书记省长的讲话精神。最后,他就贯彻落实会议精神讲了三点要求:“第一,吃透精神,形成共识。第二,找准定位,明确目标。第三,制定方案,强化考核。”

朱圣光讲完,蒋志锋的心里有些隐隐不悦,除了对自己提出的打造“茶乡”的战略定位只字未提外,同时对青口双月示范片建设也闭口没说。他不理解朱圣光在城镇化建设上还要找准什么定位明确什么目标?

不悦只在心头一晃而过,他整理好情绪,启发道:“刚才朱县长已经传达了县域经济会议精神,请大家放开思路讨论一下,如何因地制宜地做好我们宁阳的城镇化建设这篇大文章。”在“因地制宜”这四个字上,他咬字特别重。

片刻的冷场过后,三十出头的组织部长金城虎打起头阵率先发言:“省里对县域经济发展十分重视,考核体系非常完备,虽有领导说我们这类县纳入考核,但任用干部不看名次不受影响。这话能听吗?既然纳入考核,就必须要看名次受影响。”金城虎顿了顿,提高音调,“这就牵涉到一个发展观的问题,我认为我县在发展县域经济上思想过于保守,重心不够突出,措施缺乏力度,发展趋于缓慢,导致这几年县域经济发展基本无所作为。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重温小平同志的语录:‘思想更解放一点,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这样发展才更好一点。”

这哪里是在发言,简直有如发难?他有些惊诧地瞥了一眼这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80后同仁,心里悄悄地自省开了:“我的思想不解放吗?我的工作力度欠缺吗?我的任内没有作为吗?”一连串的想法像气泡冒出后迅速消失了。因为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金城虎的用心。他是市里下派的年轻干部,按照人家给他设计的仕进路径应该是两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从组织部长到县委副书记再到县长到书记,完成这些程序只能在十年之内四十岁之前。而目前他下派三年多,原地踏步纹丝未动,他的心里急呀!人一急就生怨,有怨也就在发言中激愤难捺,带有明显的攻击意味了。

“我觉得金部长说得有些道理。”副县长曾子斌接着发言道,“我们的发展思路不清晰,没有高举工业化发展这面大旗。城镇化的内核是工业化,如果没有工业化作支撑,城镇化只能是空中楼阁。这几年,我县没有引进一个大项目,工业发展拖后腿,税收增长很缓慢。在此,要给大家作检讨。”曾子斌言辞恳切,语调沉重地说,接着话锋一转,激情高扬道:“下一段,我们在工业发展和招商引资上思想要放得更开,政策要放得更活,门槛要放得更低,服务要变得更优。否则,就招不到大项目进来,就只能永远落后!‘贫困县’的帽子不应成为我们延误发展的搪塞,交通闭塞不应成为我们迟缓发展的理由,保护生态维护环境不应成为我们不去发展的借口。”

金城虎点火,曾子斌浇油,火势越来越大,让一场工作讨论会,俨然向着批斗会的方向演变。虽然很刺耳,虽然很灼人,但也得硬着头皮听,不能堵塞言路呀。

宣传部长黄贯中挪挪身子耸耸肩膀,亮开大嗓门开了腔:“我牵头城建工作,但这几年,我县的城建工作重城管轻拓展,重老城改造轻新铺摊子,重修修补补轻园区建设。所以,投入小,亮点少,城镇化率没多少上升。现在流行四句话评判标准:‘变化看城建,发展看税收,收入看居住,稳定看情绪。’想一想,我们离这个标准有多么大的差距。上级领导到宁阳视察和调研,只是走马观花地在县城及周边走一走,看到我们县城山河依旧没啥变样,当然会认为我们力度不大作为不大。有几个领导能够屈驾到青口双月示范片去走一走瞧一瞧的?举全县之力投那么多钱进去,不宣传,不造势,肉淹没在咸菜里,有什么用?我们虽不提倡‘路边花’,但也不能‘路边差’呀。我建议市城投公司多卖几宗地吸纳资金,不要守着金饭碗讨饭吃。要学习其他县市,拉债扯债也要建个几十平方公里的新区,既提高城镇化率,更让上级领导看看咱们的气魄、胆识和作为!”黄贯中慷慨陈词过后,归纳总结道:“我们整个班子为何几年不动?归根结底就是我们缺乏建设宁阳的责任意识和改造宁阳的作为意识,思想上墨守成规,行动上畏畏缩缩,发展缓慢,亮点不亮。长期处于落后被动的状况,班子不动也就不足为怪了。”黄贯中的发言带有一种声讨的意味,名义上说班子,实则在说带班的班长。不只是像曾子斌在那把火上浇油,简直就是在往那蓬火上输送天然气,火势喷地一下蹿起老高。从金城虎到曾子斌,再到黄贯中,怎么都是一种口气一个腔调?难道有人在底下预先组织?虽然不能确定,但是这种苗头和迹象对于班子建设也是非常不好的。原来他一直很自信地认为,自己对这个班子还是能够自如掌控的,除了清晰的工作思路和扎实的工作作风外,还有更能征服人的人格魅力———善良、真诚、正派。他也知道这个班子几年没动,死水一潭,每次开会看到的都是那几张老面孔,没有新生代补进来,就像吃肉一样,多吃几次就腻了。大家有些怨气有些牢骚,他能够理解。但是,不至于这样无限地上纲上线,质疑他的发展定位、工作理念以及作为意识。照这个阵势来看,自己已经很难箍住这班人了。因为这个平时貌似亲热一团和气的团队里,已经有人在“提拔”面前,变得焦躁不安,变得迫不及待,变得丧失理智。完了,完了,如果再有两个人顺着这个思路发言下去,这个讨论会就会变为一场彻头彻尾的“斗地主”会,那蓬熊熊燃烧的大火恐怕请消防车来也难浇灭。

他感到一种危机在逼近。

常务副县长张晓然正要发言,被人大主任老郭举手拦住。老郭先是一笑,然后板起脸孔,严肃地说:“我虽是列席会议,但我得说几句。我是一个老同志,不怕得罪你们,对你们几位年轻人积极要求政治进步可以理解,但是,你们不能为这几年没能晋升和提拔而瞎指责。什么思想保守呀,什么力度不大呀,什么无所作为呀,统统都是信口雌黄乱说一气。”老郭激愤不已,一针见血地先予回击,接着条分缕析地驳斥道,“首先,保护就是最大的发展。如果围着GDP的指挥棒转,跟着加快发展的步伐走,既曲解了上级领导对我们县的要求,更浪费资源破坏环境,我们为之骄傲赖以生存的这片好山好水好风光就不复存在。所以,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按照现有的发展观走下去!第二,卖地敛财,乱铺摊子,用子孙的钱来装点门面,换来‘鬼城’‘空城’‘死城’,那是罪在当下贻害无穷,我们切莫效仿!第三,青口双月示范区建设,是打造宁阳‘茶乡’的具体行动,虽然没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所看到所赏识,但是,老百姓拍手称快呀。这种造福百姓功德无量的实事不仅是大发展,更是一种大作为!作为班子成员,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乱发议论。”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换届时节,老郭只有五十二岁,按上面规定,他还能继续提名做副书记,但考虑到班子不能梭动,提拔不进一个新人,他就给老郭做工作,让老郭转任县人大主任,由一线退到二线,老郭勉强答应了。一直以来,他以为老郭为此事心存芥蒂,哪曾料到自己的判断出了偏差。老同志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敢讲真话,遏制住会议朝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向那蓬燃烧正旺的火上浇了一桶凉水,火势没再肆无忌惮地蔓延,而是呈逐渐减弱之势。

政协主席老程接过老郭的话头,细声细气道:“因地制宜谋发展,坚定不移搞保护,在‘以发展论英雄’和‘以GDP论升迁’的当下,能够做到这两点难能可贵!今年‘两会’期间,请全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投票,对县委班子满意度进行测评,满意率高达99%,是这些年来未曾有过的。什么是衡量我们工作好坏的标准,老百姓的口碑呀。老百姓如此拥戴我们这个班子,是由于我们有位好班长,带着我们把发展的触角伸到了群众之中,把所有的钱都投到了老百姓身上。没有搞那种造景设点只求好看的‘面子工程’,也没有搞那种乱铺摊子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更没有搞那种杀鸡取卵急功近利的‘政绩工程’。”老程用手捋捋被空调风吹乱的几缕稀发,喘息片刻,略带感伤地继续说道,“要讲提拔,蒋书记最该提拔,他都没啥怨言,而我们有些年轻人却在那儿不住地叫嚣,不停地鼓噪。志锋同志在宁阳一呆就是五年,但他依然坚守、淡定、为民。这需要的是一种超好心态和政治智慧。我做了十几年秘书长,历经六任书记,看得多了。一届班子最忌急躁冒进随意跟风,最怕盲从上级,搞一阵风一刀切。好在我们这届班子有蒋书记掌舵领航,没有出现反复和曲折,实乃宁阳之幸百姓之福!”

老程由衷而又中肯的赞许震撼了整个会场,彻底扭转了会议的风向,无异于拿着一把高压水枪对准那蓬渐为暗淡的火苗一阵猛射,火被瞬间扑灭。老同志是一种财富,他们往往在关键时刻,用自己几十年的工作历练和人生体验作出公正而直白的评判,让人心服口服。再说,他们是宁阳的“永久牌”,而不是“飞鸽牌”。他们将终老宁阳,可谓本地老百姓的“代言人”,有绝对的“话语权”和可信度。

会议呈一边倒趋势,副书记、纪委书记、张晓然以及女秘书长相继发言,高度肯定青口双月示范片做法,并就加大建设力度和加快推进速度提出了许多好的意见和建议。

最后,他归纳各方意见,花十分钟时间,作了一个短小精悍的总结。本来,他的心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考验,神经出现了坐过山车般的惊惧,有许多苦水要倒许多委屈要讲许多心得要谈,林林总总起码得说上一个小时。但他没有讲,一则该讲的两位老同志和后续的几位领导讲得很多了,自己再讲有些多余。再则周五了,有几个家住外地的常委要赶回去和家人团聚,提早收工,大家都欢喜。

五点钟会议结束,其他常委纷纷退出,黄贯中扭着胖得有点沉重的身躯走到他的身边,告知省报省电视台省电台等五家媒体拟于本月底齐聚宁阳,对宁阳尤其是青口双月示范片建设进行全方位、多视角、立体式的系列宣传报道,并对他进行单独访谈。他一眼就看出名堂,这是黄贯中为刚才会上的攻击性发言抛过来的橄榄枝,他不能接受,便和颜悦色地推却道:“我看免了吧。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宣传更畏怯访谈。何况青口双月示范片还未建好,‘雁在天上飞,锅里烧开水’的事我可做不来。再说,你们几位常委刚才在会上发言,对宁阳的发展很不满意,如果请那么多‘吹鼓手’来闹场,你觉得合适吗?”

黄贯中额上冷汗直冒,努力压住大嗓门,小声检讨道:“对不起,蒋书记,今天人太冲动了。”

冲动不能成为攻击他人的借口。再则,他最憎恶那种“大街上吵架,茅厕里赔礼”的人的做法。虽然心里很窝火,但他还是努力没让火气冒出来,笑着敲打道:“老黄,你是宣传部长,县委的‘喉舌’,今后说话不要你字斟句酌,但起码得过滤过滤。”黄贯中张嘴还想解释什么,但他已经离席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陡见妻子晓敏在办公室里抹桌子,异讶地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在家里照看女儿,倒来监管她爸了?”晓敏歇住手,笑笑说:“女儿交给她姥姥姥爷了。我们部里今日有事过来,办完事后我就留下来了。”他从她手里夺过抹布,怜惜地说:“一个人又是顾家又是顾小孩的,还没忙够?既然到宁阳来度周末,那就轻轻松松。”

秘书进来,问他要不要在政府宾馆安排晚餐?他说,不啦,等会儿我带你嫂子到府河边吃野鱼去。

“看你气色很好心态不错呀。”晓敏洗完手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说。

“必须的。”他在她旁边坐下,抓住她的左手说。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把右手搭上去说。

“当然。”他很快领悟到了她的用意,基本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你赶走金威公司,得罪曹市长也罢,那是你的工作,我不会干涉。但是,你怎么能把余下的工程转给美女当家的红人集团呢?这岂不是伸着指头让别人咬吗?”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赶走金威冒犯曹市长这件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再把美女汪雨欣扯进来,不产生轰动效应才怪咧!他很感委屈,更感无奈,只能在她面前强行表白:“你要相信我!”

“我可以相信你,但社会相信你吗?谣言像长了脚一样在全市传播,你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她幽幽怨怨地说。

看来事态的发展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难料,自己无力左右这种不断恶化难以逆转的态势,好比坐着漂流船,穿行在滩险水急的峡谷之中,只能顺流而下顺其发展。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淡然地说:“嘴长在别人脸上,他爱咋说就咋说?”

“男人活在面子上,女人活在虚荣中。当县委书记五年不提拔,反正你的脸已经耻出来了。我呢?没有你那样的好心态。如果这次不被提拔,社会上又要猜忌你:是不是经济上不干净啦?是不是男女作风上有问题呀?是不是工作能力受怀疑呀?每一条都是‘杀伤性武器’,足以摧毁我脆弱的意志。你让我每天怎么在机关大院里出出进进?”她的苦深藏心中,和着泪水夺眶而出。

他把女人揽入怀中,紧紧的。她抖抖索索的肩背在他的呵护和安抚之下渐渐平复下来。是呀,要是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长久地这样远离红尘,不理凡事,深拥相亲,该是多么幸福啊!

桌上,放着曹市长的秘书小军退还回来的两件礼品。曹市长带着几名县市长到台湾招商去了,吩咐秘书小军专程把礼品退还回来。选择这个当口,也是别有用意,让他再送送不出门,解释碰不到人。是礼品太过贵重,市长不敢接受吗?显然不是。两件礼品属鉴赏之物,对有欣赏水准的人来说,可能有点价值。而对于不会欣赏的人来说,值不得什么,可以随手扔进屉角里“沉睡”,不得问津。唯一的解释就是曹市长根本不想原谅自己。照这样来看,自己又要和这次的人事微调失之交臂,提拔进班子只怕又要泡汤。

想一想那天的送礼过程,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那天下午,他就开始与市长秘书小军联系,摸清市长行踪及晚上回家的时间。小军告诉他,市长晚餐在政府接待中心陪台湾来的一行客商,估计九点多钟回家。他叮嘱小军:市长从接待中心出发回家时,给我发个短信。小军答应下来。

为了保险起见,他和司机八点多钟就守候在市领导们居住的小区里边,听着音乐,想着心事。九点过几分钟,手机便收到小军的短信息:“市长已从接待中心出发。”他把两件礼品拿到礼品店特地进行过重新包装,非常精美,他看了一眼,很满意地装进包里。常委楼虽是联体建筑,但是单门独院,他蹑手蹑脚像做小偷一样地来到市长家门前,看到一楼客厅亮着灯,本可以敲门进去等候,但一想到马天明的支招,便放弃了那种想法,在市长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屁股贴在石板上,冰凉冰凉的。心绪难得平静,晃荡晃荡的。好像一场世纪宣判,更像一种苦苦煎熬。

终于看到小车灯光直射在路面上,终于等到小车在市长门前停下来,终于目睹市长从小车里走出来。他慌忙站起身,恭敬地叫道:“曹市长。”市长一愣,嚷嚷道:“怎么不进屋坐呀。”市长话音刚落,家门就开了,保姆把拖鞋搁在门口,并随手拿了两只鞋套递给他。

市长呈“大字”摊在沙发上,一副劳顿犯困的模样。他在市长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直起身子,诚恳检讨道:“首长,金威公司的事,对不住您了。”市长一动不动,瓮声瓮气道:“金威那帮人太不争气,在你这儿讨不到米,只能又给他们找一个地儿要饭吃。”听话听音,他能感觉到市长心里怨气未消,于是便搬出早已编好的理由,试着解释道:“当时双方闹得很僵,险些出人命,我怕他们势单力薄,被当地老百姓围攻,所以就让他们撤退了。”市长依旧没动,嘲弄道:“看来我得好好感谢你呀!”他听得直哽直哽的,无言以对。过了片刻,市长挪了挪肥胖的身躯,睁开微闭的眼睛,训诫道:“你为了工作这么做,我非常理解。只是你作决定前,应该先给我通声气,让我出面撵他们走,岂不人情两美?要说你也不年轻了,做了五年县委书记,腿也该跑抻了吧?”自己做错什么了?却被市长无缘无故地训斥,不轻不重地刻薄,奔上门来讨气怄,何苦来哉。他差点愤而站起拂袖而去,不辱自己血性男儿刚直不阿的本色。但是,看到市长窝在沙发里肥胖而苍老的体态,他既是领导又是长者,批评下属是他的职责,训责晚辈是他的义务,有啥想不开呢?何况上午马天明一再叮咛:市长再怎么发火你都必须忍气吞声!他生生地忍下那口气,面带微笑诚恳接受道:“感谢首长及时指教!”说毕,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礼品盒,搁在茶几上,告辞而去。市长没说一句话,连眼皮也没抬。

这些天,他的心逐步平复下来。他自以为市长训也训了,气也出了,礼品也收了,应该原谅自己了。没想到秘书小军今天把礼品退回,让他对市长的举动琢磨不透。既然琢磨不透,那就别费心劳神地琢磨了。反正自己已经低声下气地认过错赔过礼道过歉了,不说仁至义尽,倒也诚心实意。市长不原谅自己,那是市长气性太大心胸太狭气量太小。这样的人不值得自己去尊重,更不值得自己为之纠结而影响情绪。就算他在提拔上设阻作梗,自己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静观其变了。大不了不能提拔呗,又不是天塌地陷,何况继续做县委书记还能主宰一方掌控一片咧。他收起礼品,考虑要不要给马天明打个电话,把那幅名家的画退还给他。仔细想过,还是别打为好。马天明要是知道市长把礼品退还回来,一定又是一番絮絮叨叨的数落,一通不厌其烦的指点,烦死人咧。名家之画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退还给他。

人一旦想通,好比从漆黑无望的山洞里走到开阔之地,豁然开朗心情大悦。上午十点钟,是示范区建设的例会时间,他想早点过去,看看现场,走到门口,却被一位不速之客堵住。他有些警惕地问:“你找谁?”来人不急不慌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省城威龙公司的张国兵,今日专程来拜望您。”

他扫视来人一眼,指着沙发说,“坐。有什么事吗?”

张国兵坐下,故作神秘地说:“我是来和您谈笔生意的。”

“谈生意?”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找错人了吧?”

“就是和您来谈笔生意。”张国兵非常肯定地说,“市委宣传部老刘调进省城,空出一名常委职数。目前竞争这个职位的有两个人,一位是开发区的关主任。他是副厅级别,转任常委是重用。一位是您,从县委书记到常委,属提拔。虽然您的提拔难度大于老关,但我们很愿意为您促成此事。”

他这才明白张国兵所说的“生意”是什么,故作好奇地问:“既然是生意,总得有取费标准吧?”

“二十万。”张国兵伸出两个指头,“您只要答应,不用签合同,不打预付款,我们是君子协定,事成之后您打钱给我公司就行了。”

“你就不怕我放你的鸽子?”他不相信如今会出现这类公司,更不相信还有这种付款模式。

“您是有素质的领导,怎么会呢?再说,我们帮助过某某任副市长、帮助过某某进常委、帮助过某某当县委书记,好多好多,没一个赖账飞单的。”张国兵如数家珍般地“晒”出他的光辉业绩,让人深信无疑。

“看你把握十足的,你说说你们用什么法子击败竞争对手?”他想刨根问底地深入进去,探寻一下个中内幕。

“这是我们的业务机密,不便透露。”张国兵先是回绝,接着郑重声明道:“不过您尽可放心,我们有三条行规非常严格:第一,遵纪守法。第二,严守秘密。第三,合理取费。”

“即便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打动不了我。同时我坚信,共产党内稍稍有点头脑的人绝不会上你们的钩。”他板起脸严正拒绝道。

“哟!”张国兵并不着急,神秘兮兮道,“我们公司成立几年,效益倍增,生意特火,找我们的官员可多了。不瞒您说,我们就是老关雇请过来的。”

“既然是他请过来的,你们来找我干什么呢?”他被说得云遮雾罩不知所云。

“十天前,我们受老关之托,派三个人来调查您,属‘三非’调查:非官方,非公开,非常规。但是,您的言行举止无可挑剔无懈可击,我们的人忙了一星期一无所获。既然我们出手,不能空手而归。于是我们经过商议,决定助您反戈一击,只要得到您的授权,我们就去调查开发区的关主任。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关主任和人开房的视频资料,到时候网上一挂,他就死定了!”张国兵细说原委娓娓道来,简直就像重现克格勃导演的悬疑重重的谍战大片。

黑了天啦!他打了一个冷颤,心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蒋书记,人家做了初一,您就可以做十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犹豫什么?您只要点个头,就能够顺利提拔进常委班子。”张国兵不断激将使劲撺掇道。

他有过一丝的心动。但他立刻就把自己否了。他觉得自己的提拔应该是光明正大正当竞争的提拔,而非采取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人做法。如果靠走偏门耍阴谋使诡计出恶招得以提拔,一旦传讲出去,自己的人格会被看低,形象会受贬损,当那个常委又有什么意思呢?别人怎么样他不管,也管不着,但是自己的底线不能破原则不能丢正气不能失。他本想痛批猛斥严辞拒绝,但想到自己完全没必要和这些人较真斗气。所以,他委婉推辞道:“谢谢你们能手下留情,没有抓住我什么把柄。说心里话,我做了五年县委书记,非常渴望提拔,但我不希望我的提拔沾染任何非正当的元素,我不想亵渎那个职位!”说完,他蓦然发现张国兵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好像闪了一下光,让他顿时警觉起来。他怀疑那个手机既有摄像功能又有录音功能。悬啦!要是自己松口答应,张国兵就会拿到利于老关的证据,自己就要落入他的陷阱掉进他的圈套,提拔不成不说,还会弄得声名狼藉臭名远扬。世道险恶,防不胜防啊!

张国兵瞪眼望着他,达几秒之久,像看“外星人”一样新奇,脸上写满失望,告辞道:“虽然生意没谈成,但能结识您这样的好官,认识您这个‘官场另类’,值了!”

“你这款手机很新颖,能否给我瞧瞧?”他笑着讨要道。如果张国兵给他看,说明没什么;如果张国兵不给,那就可以断定手机里有名堂。

张国兵慌忙地将手机装进包里,笑着掩饰道:“一款老式机,不值得看。”

从张国兵衣冠楚楚的外表,到他居心叵测的内心,再到他慌慌张张的神态,他感到阵阵后怕和惊悚。

他赶紧下楼,坐上车,向青口双月示范区建设指挥部赶去。走进指挥部会议室,看到与会代表全部到齐,眼光齐刷刷地望着他。会议开始后,首先由三大专班负责人各自汇报了上月的工作进展,安排了下个月的工作进度,提出了需要解决的问题。接着两个施工单位负责人发言,再接着现场总指挥张晓然总结成绩指出问题提出下段工作要求,最后由他发表重要讲话。但他今天没有讲话,说了一句:“按晓然同志提出的工作要求去落实。”

会议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与会代表相继而去,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张晓然。张晓然笑着问:“领导今天不作会议强调,是不是对工作进度不满意?”他摇头否认道:“不是。人在高兴时喜欢讲话,人在极其高兴的时候就不喜欢讲话,因为他都不知道讲什么了?”张晓然很兴奋,说:“只要让您满意和高兴,说明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他竖起大拇指,高度赞誉道:“近段的工作很令我满意,尤其是让红人集团接手金威公司那堆乱摊子,非常英明!红人集团花两百万补偿河口村那些村民,大气,有大企业的范儿!”张晓然说:“让红人集团接手,的确是最佳选择。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们就把金威公司掉坎的进度追补回来了。原定工期三年,看来可以提前半年竣工,一切都挺顺利的。只是我听说,又有人泼脏水,说您和红人董事长汪雨欣有一腿。”他并不恼怒,嘻嘻笑道:“我不在意,让他们随便匹配好了。”张晓然神情肃穆地问:“在这节骨眼上,对您不会有啥影响吧?”他未置可否地移开话题,严肃指示道:“抓紧施工,保证质量,提前竣工,早日受益!”说完,他就走出了门。他故意回避提拔这个话题,是因为这个话题太敏感太沉重,太让人伤心,犹如长在身上的一块“脓包”,碰之则疼,触之亦痛,只有不碰不触麻木不仁方可凑合。吃过午饭,他坐车前往省城,到省发改委找肖主任汇报青口双月示范区建设情况。由省发改委牵头,财政厅协助,拟在全省范围内选取二十个门类不同各具特色的地方进行城镇化建设试点。如果能够纳入试点,不仅有政策扶持,更有资金支持。所以,他对这次汇报十分重视,除了让县发改委主任王兆山打前战接洽外,还找到肖主任的挚友给他打了招呼。肖主任日理万机,能够定在下午五点钟接待他,可见幕后工作做得深厚扎实。

四点四十,小车到达省发改委院内,王兆山迎接着他走进电梯,上到八楼,在肖主任办公室隔壁的候客室里坐下。

五点整,肖主任未现面。王兆山给肖主任秘书打通电话,秘书说肖主任在列席省政府常务会议,议题太多粘住了,恐怕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会,最好再约时间。

听了王兆山的汇报,他说:“是咱们求见人家,当然得等。”

陆续有办公室关门的声音从走道内传过来,下班时间过了,肖主任依然没有露面。王兆山像做错了事一样地说:“蒋书记,没约好人,让您扑空了。”他安慰道:“你又不能掌握领导的时间,咱们再等等吧。”

窗外天色渐暗,楼内静谧无声,快到七点钟了,王兆山又给肖主任秘书打通电话,秘书说肖主任散会后陪省长接待一班韩国来客,没想到你们会等候到这个时辰,肖主任答应明早七点半在办公室接见你们。

虽然工作今天没有汇报出去,有些让人失望,但领导承诺明早听取汇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如果六点钟下班时间候不着领导就立马撤离,看不出你的诚意和坚持,领导就不会承诺明早接见。在电梯上,他对王兆山感慨道:“等领导也是一门学问啊!”王兆山鸡啄米地直点头,一连串说了几个“是”。

到湖边的一家小餐厅里,几个人点了几道小食,填饱了肚子。接着让司机驱车省农大院内,本想和导师周文康品茶论道一番,不承想导师外出讲学,他只能把“青口毛尖”交给师母,遗憾返回。

在酒店入住下来,冲了一个凉,正靠在床头看电视,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他翻开收件箱,赫然看到三行字:“听说在省城办事,如果方便,请你到酒店对面的‘天茗茶庄’二楼毛尖厅,雨欣约你品茶!”

反复看了几遍,有一种百看不厌的感觉,就像品赏“色翠、味鲜、香醇”的“青口毛尖”茶一样,回味隽永香润心田。“雨欣约你”中省去一个姓氏“汪”字,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无可抗拒的赴约冲动。

他没作犹豫,翻身起床,穿衣蹬鞋,匆匆赶向对面的“天茗茶庄”。

上得二楼,在“毛尖厅”门口,他轻敲一下门,听到女声“请进”的回音,便推门而入。

站在面前的女人,眼波涟涟,浅笑盈盈,长裙没踝,亭亭玉立,宛若仙女下凡。

“为了方便谈话,我没叫泡茶服务生,自作主张要了两杯‘青口毛尖’。”待他坐下,她笑道。

“你也喜欢‘青口毛尖’?”他问。

“我爷爷在宁阳带兵剿匪的时候,靠吃野果充饥,喝毛尖提神,和‘青口毛尖’结下了缘分。”她说。

“你是红色后代。”他顿时有些肃然起敬。

“爷爷临终之前,一直念叨‘青口’,不停提到‘毛尖’。为了还愿,我们红人集团就来到青口做工程。两年下来,我也喜欢上了这里。”她顺着她的思路,继续说。

他曾经有过纳闷:既有实力又有影响的红人集团全都在大城市做工程,何以到青口做这点小事?原来有这层背景?他说:“一个女人喜欢品茶,一定有其原因。原来你家有血统嘛。”

“这话还真不假。我父亲是茶博士,品茶专家。我公公喜欢喝茶,被人叫做‘茶仙’。导师也爱喝茶,一再告诫弟子‘没事,喝茶’。我父亲在其后边加了一句‘喝茶,没事’。意思是官场之人,只要把茶品出味道来,一定不会出什么事。”能言善谈的女人,说得无心,却让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女人身上罩有层层眩目迷离的光环,让他看不清辨不明。

服务生送来两只圆形玻璃杯泡制的“青口毛尖”茶,腾腾雾气直往上冒,但见杯中条索紧直,叶尖齐整,叶片嫩绿,汤色明亮,瞬间,屋子里清香四溢。

“这等好茶,缺乏的是‘包装’,如果请高手出来营销,‘青口毛尖’定会洛阳纸贵,价格上扬,茶农收入也会大幅增加。”望着那两杯茶,她若有所思侃侃而道。

“不知有何高招?”他虚心请教道。

“虽然你一直面带微笑,但你眉心锁结心事重重,为提拔所累为人事所困吧。”她明察秋毫洞察细微,接着一语点破道:“为了示范区建设,得罪了曹市长,接踵而至又被别人把你我‘拉郎配’,一定感觉到仕途迷茫心灰意冷,肯定没啥心思想工作了。”

“没有,没有。”他矢口否认道,“我对提拔已不敢奢望不求幻想。我已经想得很开,做了五年县委书记,资历摆在那儿,市委总得对我有个说法有份交代。所以,我现在很超脱,工作没受丝毫影响。”

“看来我小看你了。”她望着他嫣然一笑,眼里有缕缕情愫在流转,贴心贴意道:“我好替你担心,生怕自己连累了你,一连几日都寝食难安,不过今日看到你这种状态,我就安心了。”

面前的女人一直在为自己担惊受怕,让他有些感动,为了彻底祛除她内心的担忧,他以超然世外禅韵十足的语气道:“我是品茶之人,一向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深知‘得之亦失,失之亦得’之理,不会在意这一时的得失。我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把青口双月示范片建好。”

她的双眼里蓄满欣喜,脱口而出道:“对的,明天早上七点半去给肖主任汇报,一定要汇报好,力争挤进二十家试点之中。”

“你怎么知道我明早去给肖主任汇报?”他疑惑,明明只有两三个人知道的事情,怎么她会知道呢?联想到导师周文康曾经给过的暗示:这个女人有一定来头。她到底是哪路神仙呢?

“我只是听说的。”她慌忙掩饰过去。

他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茶,玩笑道:“看来我的思想和行动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她没作回答,站起身,手持茶几上的水瓶,为两只杯里续上水。看到她白皙细嫩的手儿,闻到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体香,感受到她举手投足间释放出来的优雅和高贵,他有些心猿意马有些想入非非,几近沉醉。

她转过头,一眼瞥见他盯着自己看,眼里现出一丝慌乱,人有些不自在起来。为了打破这种带点暧昧色彩的尴尬,她转换话题诚心建议道:“县里应该考虑策划‘青口毛尖’品茶节。”

“现在从上至下反对举办节会。”他轻声提示道。

“县里不能办,委托公司承办啦。如果你同意,红人集团愿意为你们组织这场活动。”她很自信地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的回避。

“愿闻其详。”他迎着她的目光,回应道。

“首先,你们必须争取进入到全省二十家城镇化建设试点之中,想方设法也要拿下这块‘金字招牌’,为打造‘茶乡’奠定基础。同时,这也是您蒋书记任职五年的一张工作成绩单,得到上级认可,您成绩单上的成绩将全是优秀。有了这张名片,我们公司举办茶艺节就更有底气。初步设想,我们以帮助宁阳革命老区扶贫解困的名义,拟请省市领导出场,把场面搞大;请国内外知名的茶专家来品鉴,通过他们之口宣扬茶叶;请做茶和销茶的企业家代表到场,洽谈投资及销售。保证把声势造足把影响造大把‘青口毛尖’造红,让你脸上面子光光。”她欣喜地展望道,一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的巾帼女杰模样。

“绝妙!”他十分钦佩地赞叹道,以扶持革命老区的名义去请领导出场,领导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来,挺起腰杆讲,规避文件规定带来的风险。

听到赞扬,她的脸上有微微的酡红,让她的脸更加生动更加妩媚起来。

“只是,人家会不会认为我借机炒作抬高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表现得患得患失,不那么理直气壮,不那么明目张胆。

“这个你不用担心。”她似乎知道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似的,早有考虑,“我们花气力炒作‘青口毛尖’,重点推介青口双月示范区,顺带宣传宣传宁阳,当然,也让你露一露脸。肯定做到安排不刻意,活动不故意,宣传不经意。”说完,冲他自信地一笑。

“露脸的机会留给县长朱圣光吧,我就不必出场了。”他推托过后,反复念叨道,“千万别给老百姓留下搞形式讲排场和花里胡哨没有效果的印象。我不喜欢张扬,更害怕出风头。”

“这不是张扬,也不是出风头,这是在举办实实在在的宣传活动。”她纠正道,转而诘问,“你不觉得你的那种做法是在封闭宁阳封闭自己吗?”

“我宁愿封闭也不愿意抛头露面,所以对待记者我是‘三绝’:谢绝访谈、回绝约访、拒绝采访。只做默默无闻埋头耕耘的‘老黄牛’,不做咋咋呼呼啥事不干的‘八哥’。”他和盘托出了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这人真逗!”她露齿一笑,呛了一小口,随口问,“太走极端了吧?”虽有批评的意味,但话从女人的口里说出来,让人感受到的是一份关心。

“挡得一锤开,免得百锤来!只有极端一点,才可抵抗住蜂拥而至的记者。你以为记者给你登宣传文章白登啦?所以,我概不接待,既省了钱,更省了精力,还省了文章登出后让别人指指点点的机会,一举多得,何乐不为?”面对心仪的女人,他完全敞开了心扉,无所顾忌,“处于我们这个层级的官员,很多人花钱搞‘宣传’,出钱做‘包装’,无非是扩大影响提升名气。我反其道而行之,拒绝采访不搞宣传,全市记者对我敬而远之,影响不是更大名气不是更响?”

“原来玄机在此。不可否认,你这样做达到了预期。”她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了他一眼,善意提醒道:“我认为必要的宣传还得搞,做了工作总要反映出去。”

“我下村到农户家走访座谈,十有八九的老百姓最讨厌我们有些大领导下基层搞调研,先搞‘预演’,连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都要编排出来,老百姓看在眼里怨在心头。所以,他们最反感看所谓的新闻报道和宣传文章,认为全是假的。宣传已成为一种纯粹的工具,而失去了它的神圣职责和庄重使命,打死我也不会去凑这种热闹而让老百姓指着背脊骨骂我。”在她面前,他有一股强烈的倾吐欲,鲜少吐露的心迹一股脑儿全部倒了出来。

“虽然有些偏执,但我很喜欢。在当下这个社会,能活得像你这样真实的人恐怕像国宝熊猫一样弥足珍贵了。”她抬眼望他一眼,赞美道。

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甚是投机。

夜有点深了,他起身告辞,她也随即站起,嘴巴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欲言又止。他走到门口,她叫住他,满腹心事地说:“有件事情早想告诉你,怕你分心,所以一直搁在心里。最近一段时间,我怀疑有人在跟踪追索我的行踪。左思右想,估计与你的提拔有关。”

哦!他立刻想到了老关想到了张国兵,未必他们贼心不死还在折腾?心里一阵紧张过后,瞬间变得轻松起来,因为自己心底坦荡无私无畏。他堂堂正正语调轻快地说:“你我之间清清白白,没啥可怕的。”

四目相对,两束清澈明净的眼光交汇对接。

她似乎不那么放心,谨小慎微地说:“你先出门走,我坐会儿再走。隔墙有耳,小心为好。”转而她意味深长地叮嘱道:“相信‘天道酬勤’这句俗话,记住‘没事,喝茶’这句嘱托。”说完,眼里泄出一阵柔柔的电波,有鼓励,有企盼,有渴望,快要把他电晕。

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他还能感受到骨头缝里都有电波带给他的麻酥劲。

躺在床上,带着一份美丽的心情正要入睡,妻子晓敏的电话打了进来。但凡她的电话,不用接听他也知道是什么内容。虽然有些烦躁,但他还是装出很关心的样子说:“深更半夜的,忙了一天,还不睡呀。”晓敏很来劲地说:“你心宽体胖睡得香,我心里有事睡不着呀。”他顺口问:“又有啥事啦?”晓敏有些生气地说:“你故意怀揣明白装糊涂。你没看见人家老关,每天往市委政府跑,可勤快了。”他说:“人家是给领导汇报工作。”晓敏数落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的。生命在于运动,关系在于跑动,提拔在于活动。我听说市里已经把老关报上去了。你彻底没戏了。”他毫不惊诧不以为然地说:“报就报呗。”她有些大失所望,也有些无计可施,口不择言地责怨道:“你就一木头墩子,无可救药。我也懒得像祥林嫂一样成天唠叨你了。你就等着让别人嚼你的涎瀑子淹死吧。”他很为敏感地问:“别人又说什么了?”晓敏透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反映你三个问题:一是县域经济发展滞后。二是得罪市长讨好‘红颜’。三是任职几年鲜有作为。”他顿时火冒三丈,对着话筒歇斯底里喊道:“放他娘的狗屁!”说完,狠狠地将电话摔到地上。他何曾如此激愤如此粗野如此暴跳如雷———不被提拔也罢,人品遭到辱没不说,工作被全盘否定,成绩被一笔抹杀。作为男人,谁能忍受得了这种恶意诽谤和不实中伤?

十月八日,宁阳“青口毛尖”品茶会在新落成的青口广场隆重举行。省人大常务副主任亲自到场,带来了省发改委、经信委、农业厅、供销社等十几家关联单位的领导,市委书记、市长以及几名常委悉数到场陪同,海内外知名的十名茶专家被请到茶会,至于做茶和销茶的企业家代表将近两百名到会捧场,还有各路记者纷至沓来。这是宁阳有史以来级别最高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招商活动。

所有嘉宾乘坐从省城调来的观光游览车围绕青口双月示范区游览一遍。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新农村建设的美景。水泥公路四通八达,伸延到了茶叶种植区。公路两旁是石砌的排水渠,渠边植有几排绿树。在青口双月两个集镇的周边,统一规划了各村的民居点。民居格调一致风格一样,清一色的两层楼房,白墙红瓦……走了一路,与会代表的赞美和感叹就洒了一路。

游览完毕,省人大常务副主任对陪在左右的书记市长以及一行官员大发感慨道:“到哪里寻找中国最美乡村,这里就是!把散居山上的茶农,统一规划集并建设,既屯了地,又让茶农享受到了公共资源的便利,真是好啊!如果我有生之年能住到这里,我就不愿意到大城市住高楼、吸废气、听噪音,人一天到晚没个安静。”

市委书记立马接过话头,迎合道:“我们在青口镇建有别墅式宾馆,如果您乐意,我们随时欢迎您到这里小住几日,为我们的‘茶乡’增添人气提升品位。”

品茶大会十点五十八分举行,县长朱圣光主持,各方代表上台发言。

仪式简洁精练,一刻钟完毕。

随后进入到经贸洽谈程序。

虽然节会由红人集团一手操办,县里只是协办,可他还是有些顾忌重重。总怕别人议论,心一直紧绷着,直到节会最后的成果统计摆在面前,他才安下心来:与五家和茶相关联企业签订了五个多亿的投资意向,与一百多家茶商签订了购销合同,销售价格比去年上涨三成。通过红人集团利用“节会搭台经贸唱戏”这个平台,成果斐然不说,“青口毛尖”茶叶更是名声大噪享誉海内外。

真得好好谢谢红人集团,谢谢那个女人!

一周后,有一天的下午,马天明突然造访,直截了当地问:“省委组织部和市委组织部组成联合考查组明天对你进行考查,应该接到通知了吧?”

马天明“内线”多,内幕消息总比别人来得快,他当然明白,但他确实没得到通知,便摇摇头,继而很为丧气地说:“你也别戏谑我了。我对提拔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

“我说老同学,别装出一副闷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清纯样子。”马天明带着嘲弄的口气说,紧接着大声诘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上面没有关系,请问你是怎么把省人大常务副主任请到宁阳参加茶会的?人家可是正部级干部,做过省委副书记,从来不轻易动脚的。没有相当过硬的关系,你能够请动他出场吗?”

“我真的和他没啥关系,这都是由红人集团一手操办。”他申辩道。

“还有,你县青口双月示范片能够入围全省二十家城镇化建设试点之中,也是有大领导在后面操纵。一个地市定一个点,按书记市长的想法,是上报他们亲自抓的公明县的那个点,离市区不远又在路边,市里投了一两个亿进去,形象、效果都还不错。书记市长领着我和发改委主任分头到省发改委和省财政厅做工作,但做不通,他们以青口双月示范区建在山区极具推广价值为由,硬生生地把你们定上去了,把书记市长悉心培育的点给刷了。这是很明显有大领导在背后助推宁阳,往你脸上贴金啦!”马天明进一步“吐槽”道。

这是他完全不知的内幕,他更不知道定这个点还有这么多的曲折。他声明道:“我们从没找过大领导,我只去给省发改委肖主任作过一次汇报。”

“蒋志锋,看来你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伪装很深,深藏不露呀!”马天明用手指着他,很不相信地攻击道。为了论证他的论点,马天明继续爆料道:“刘部长调走后,按程序,市委本应立马上报提拔人选快速增补的,但后来却被上面的人打招呼压下来,直到十月中旬才上报。并且这个时间节点似乎在等你完成一系列的‘展示’以后。你不觉得蹊跷吗?”

马天明的点拨,让他仿佛看到那双白嫩细长的手儿隐隐约约在眼前晃动。难道是她?有点像。他带着不确定的口气道:“如果说有一双手在操纵的话,我估计与红人集团的汪董有关。”

“如果你没找关系,那一定是她。”马天明极为肯定地说,“我找人查过,红人集团是家很有背景的公司。”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倾力相帮?”他感到疑窦重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人嘛,有时讲的是一面之缘。或许你是她心目中的‘蓝颜知己’呢。”马天明猜测道,接着嘻哈道,“你这个人长着一副让普天之下女人都信任的国字脸,低调而不张扬,稳健而不浮躁,讨女人喜欢很正常。再说,你具备了提拔的所有条件,她只是顺势推了一把。”

“老同学,别灌我的洋米汤了。”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回应道。

“你太让我刮目相看了。青口双月示范区建设,做这么巨大的工程,不仅媒体蒙在鼓里,连书记市长也浑然不知。那天品茶会上,看书记市长以及各位领导的神色,都被震撼到了。你貌似老实木讷,实则暗藏心机呀!”马天明深有感触大发感慨道,“你平时拒绝采访抵制宣传,原来是要达到‘不鸣则已’的效果,简直就是老谋深算!”

他嘿嘿一笑,颇为得意地说:“做一件大事有如哺养一个人,从小到大,你让他的成长过程公开于社会,给人们不会带来什么惊喜。但如果你在他出生之时就蒙上一层神秘,突然一天长成‘巨人’,带给大家的当然就是一份震撼般的惊奇了。”

马天明不住地点头,突然发问:“你这是兵法中的哪一计?”

他笑答道:“兵法中的第三十七计:低调为人老实做事。”

“你呢?充其量算是一个好男人,而非‘新’男人,别活得那么一本正经,要与时俱进。我前天收到‘新’男人标准的段子,念给你听,好好琢磨。”马天明拿出手机,打开收件箱,一边看屏显,一边煞有介事的念道:“‘新’男人标准:尊重人,理解人,有时也骂人,从不算计人;想私事,做公事,有时好性事,从不误正事;爱喝酒,喝好酒,有时喝花酒,从不乱酗酒;有爱心,多善心,有时也花心,从不丧良心;想女人,爱女人,有时换女人,从不坑女人;重亲情,记恩情,有时也矫情,从不负友情!”“我看这是你们财政系统制定的‘新’男人标准吧。”他回击道。

“行了,共勉共勉!记住,好好对待明天的考查,别出什么岔子。”说完,匆匆而去,他拉都拉不住,说是赶回市里陪省厅的领导晚餐。

品茶会后,为了表达感谢,他给汪雨欣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是“关机”的回音。马天明走后,他再次拨打过去,听筒内依然传来的是女声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她怎么突然像人间蒸发一样呢?

他决定给她发条短信。打开发件箱,不知该如何称呼?写“汪雨欣”,太生硬太没人情味。写“汪董”,太平常太格式化。他最终斗胆写上“雨欣”,也算是对她那天短信的一种回应。

“雨欣,感谢你的台前支持和幕后关照。蒋志锋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竭尽全力相帮?大恩不言谢,今后只能以努力工作相报。祝一切皆好美丽永驻!”

一气写完,他确认无误后,便发了过去。

组织部长金城虎来到他的办公室,向他通报,下午已接到市委组织部干部科打来的电话,明天省委组织部和市委组织部的联合考查组进驻宁阳对他进行考查,问他:“要不要向下边打声招呼?”他当然明白打招呼的用意,无非就是给科局长和乡镇书记镇长打一个电话,告知他们推荐谁,座谈时多说好话等等,他很反感这种预先通知事先招呼的行为,让党内任用干部的一道民主程序完全“跑调”彻底“变味”。当然,他有足够的自信在推荐中脱颖而出,在座谈中获得认可。所以,他正儿八经地回绝道:“不要打那种招呼,我会良心不安的。”金城虎讨好巴结道:“其实,您坚守宁阳五年,思路清晰,作风扎实,清正为民,政绩突出,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是想打声招呼,确保百分之百。”

这个时候如此恭维如此奉承,是对那次讨论会上攻击性发言的救赎吗?他很难领这份情,坚持道:“我不要这样得来的百分之百,我更希望听到他们的真实想法。”

金城虎有些无趣地走出办公室。

第二天的考查极为顺利,马天明连夜给他反馈了情况:推荐票接近全票,参加座谈的八十人几乎全部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只反映了他两个方面的问题:过于低调,不善宣传;缺乏对上的联络和沟通。

对于考查,他没多在意,倒是那个“失踪”的女人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让他牵挂让他揪心让他彻夜难眠。

漫长的等待使他变得焦躁不安。

直到第四天后的午夜,他的手机里传来有微信进入的提示音。搁以往,他会等到天亮再翻看,但是,这个微信他却迫不及待地翻出来看了。

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复,终于得到了她平安无事的消息。

“我关着手机,在巴厘岛度假。其实,你不用谢我,因为你只是得到了你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对你的帮助,只算是顺手人情。从建设‘茶乡’开始,我们由‘茶’而相识相知,宁阳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美好的记忆。之所以顺手帮你一把,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其一,你处事公道。红人集团在宁阳受到公正公道对待,不像在其他地方光靠打招呼讲人情牵关系才能办事。我觉得不能让给人公道公正的人,在提拔上得不到公道公正的结果。其二,你为人正直,敢碰权贵。我认为不能让正直的人受到社会的扭曲,更不能让权贵伤害你的正直。其三,你乐于助人。那天开口向你借两千万只是试探性的,没想到你立马就办并且办好。让有古道热肠的人在关键时刻得到帮助,他助人为乐的品德才能延续下去。雨欣最后送你两句话,一句话是导师的‘没事,喝茶’。一句是我父亲的‘喝茶,没事’。保重!”

他连看几遍,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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