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铨向来起得不晚,九点多钟的时候,连接着几个朋友的电话,说是府上有这样喜事,怎么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呢?金铨这才知道报上登遍的了,他一日孪生四孙。只得对朋友说了实话,报上是弄错了。一面就叫听差,将报拿来看。因为阔人们是不大看报的,金铨也不能例外。现在听了这话,才将报要来一查。一见报上所载,是有关系的通讯社传出去的,而且他所得的消息,又是本宅的电话。不觉生气道:“这是谁给他们打电话的?自己家里为什么先造起谣言来?”听差见总理不高兴,直一挺一挺地垂手站在一边,不敢作声。金铨道:“你去把贾先生请来。”听差答应着去,不多一会儿,贾先生便来了。金铨问道:“现在还 在家里拿津贴的那两家通讯社,每月是多少钱?”贾先生听到这话,倒吓了一跳。心想,一百扣二十,还 是和他们商量好了的,难道他们还 把这话转告诉了老头子不成?金铨是坐在一张写字台上,手上拿着雪茄,不住地在烟灰缸子上擦灰,眼睛就望着贾先生,待他答话。贾先生道:“现在还 是原来的数目。”金铨道:“原来是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贾先生道:“原来是二百元一处。”金铨道:“家里为什么要添这样一笔开支?从这月起,将它停了罢。”贾先生踌躇道:“事情很小,省了这笔钱,……也不见得能补盖哪一方面。没有这一个倒也罢了,既然有了,突然停止,倒让他们大大地失望。”金铨道:“失望又要什么紧?难道在报上攻击我吗?”贾先生微笑道:“那也不见得。”金铨道:“怎样没有?你看今天报上登载我家的新闻吗?他们造了谣言不要紧,还 说是据金宅的电话,把谣言证实过来。知道的,说是他们造谣言。不知道的,岂不要说我家里一胡一乱鼓吹吗?”说着话,将雪茄连在烟灰缸上敲着几下响。贾先生一看这样子,是无疏通之余地的了。只得连答应了几声是,就退出去了,口里却自言自语地道:“拍马拍得好,拍到马腿去了。”他这样一路说着,正好碰着了燕西,燕西便拦住他问道:“你说谁拍马没有拍着?”贾先生就把总理分付,停了两家通讯社津贴的事说了一遍。燕西笑道:“糟糕,这事是我害了他。他昨天打电话问我,我就含糊着答应了他们,大概他们也不考量,就作了消息。天下哪有那末巧的事?同日添小孩子,还 会同是双胞儿吗?”一路说着,就同到帐房里来。贾先生道:“你一句话,既是把人家的津贴取消,你得想点法子,还 把人家津贴维持着才好。”燕西道:“总理今天刚发了命令,今天就去疏通,那明摆着是不行。他们是什么时候领钱?”贾先生道:“就是这两天。往常都领过去了,惟有这个月,我有事压了两天,就出了这个岔儿。”燕西笑道:“那有什么难办的?你就倒填日月,发给他们就是了。不然,我也不管这事,无奈是我害得人家如此的,我良心上过不去,不能不这样。”贾先生踌躇着道:“不很妥当吧?你要是不留神,给我一说出来,那更糟了。”燕西道:“是我出的主意,我哪有反说出来之理?”贾先生笑道:“好极了,明天我让那通信社,多多捧捧七爷的人儿罢。”燕西为着明日的堂会,正忙着照应这里,哪有工夫过问这些闲事,早笑着走开了。
这一天不但是金家忙碌,几位亲戚家里,也是赶着办好礼物,送了过来。清秋因为自己家里清寒,抵不上那些亲友的豪贵,平常是不主张母亲和舅舅向这边来的,不过这次家中一日添双丁,举家视为重典,母亲也应当来一次才好。因此趁着大家忙乱,私下回一娘一家去了一转,留下几十块钱,叫母亲办一点小孩儿东西。又告嘱母亲明日要亲去道喜。冷太太听说全家要大会亲友,也是不愿来,但是不去,人情上又说不过去。只是对清秋说,明天到了金家要多多照应一点。清秋道:“那也没有什么,反正多客气少说话,总不会闹出错处来。”叮嘱一遍,就匆匆地回来。自己是坐着人力车的,刚要到家门,只见后面连连一阵汽车喇叭响,一回头,汽车挨身而过,正是燕西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里面,燕西脸正向了那女子笑着说话,却没有看到清秋。让汽车过去了,清秋立刻让车夫停住,给了车钱,自走回家来。她走到门口,号房看见,却吃了一惊。便迎着上前道:“七少一奶一没坐车吗?”清秋笑道:“我没有到哪里去,我走出一胡一同去看看呢。”号房见她是平常衣服,却也信了。等她进去以后,却去告诉金荣道:“刚才七爷在车站上接白莲花来,少一奶一知道了,特意在大门外候着呢。”金荣道:“我们这位少一奶一奶一,很好说话,大概不至于那样的,可是她一人到门口来作什么呢?我还 是给七爷一个信儿的好。”于是走到小客厅里,在门外逡巡了几趟,只听到燕西笑着说:“难得你到北京来的,今天晚上,我得陪你哪儿玩玩去才好。”金荣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好高兴!真不怕出乱子呢。”接上又听到鹏振道:“别到处去瞎跑了,到绿陰饭店开个房间打牌去罢。”金荣一听,知道屋子里不是两个人,这才放重脚步,一掀帘子进去。见燕西和白莲花坐在一张沙发上,鹏振又和花玉仙坐在一张沙发上。于是倒了一倒茶,然后退了站在一边,燕西对他看时,他却微微点了点头。燕西会意,于是走到隔壁小屋子里去,随后金荣也就跟着来了。燕西问道:“有什么事吗?”金荣把号房的话说了一遍。燕西道:“不是她一个人出去的吧?”金荣却说是不知道,只是听到号房如此说的。燕西沉吟了一会,因轻轻地道:“不要紧的,不必对别人说了。”燕西依旧和白莲花在一处说笑了一会,不过放心不下,就走回自己院子里来,看看清秋作什么。只见她站有那株盘松下面,左手攀着松枝,右手却将松针一根一根的,扯着向地下扔,目不转睛的却望了天空,大概是想什么想出了神呢。燕西道:“你这是作什么?”清秋猛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倒吃了一惊。因手拍着胸道:“你也不作声地就走来了,倒吓我一跳!”燕西道:“你怎么站在这儿?”清秋皱了眉道:“我心里烦恼着呢,回头我再对你说罢。”说着这话,一个人竟自低着头走回屋子去了。燕西看她的样子,分明是极不高兴,这倒把金荣的话证实了。本想追着到屋子里去问几句,说明白了,也无非是为了和白莲花同车的事。这时白莲花在前面等着,若是和清秋一讨论起来,怕要消磨许多时间,暂时也就不说了。便掉转身躯出去。这一出去,先是陪着白莲花吃晚饭,后来又陪着在旅馆里打牌,一直混到晚上两点多钟回来,清秋早是睡熟了。燕西往常回来得晚,也有把清秋叫醒来的时候,今天房门是虚掩的,既不用她起来开门,自己又玩得疲倦万分,一进房也就睡了。清秋睡得早,自然起来得早。又明知道今天家里有许多亲友来,或者有事,起来以后,就上金太太那边去。燕西一场好睡,睡到十二点钟才醒,一看屋子里并没人。及至到金太太那边去,已经有些亲戚来了。清秋奉着母亲的命令,也在各处招待,怎能找她说话?
到了下午一点钟,冷太太也来了。金太太因为这位亲母是不常来的,一直出来接过楼房门外。敏之、润之因为母亲的关系,也接了出来,清秋是不必说,早在大门口接着,陪了进来。冷太太见了金太太,又道喜她添了孙子,又道谢不敢当她接出来。金太太常听到清秋说,她母亲短于应酬,所以不大出门。心想,自己家里客多,一个一个介绍,一来费事,二来也让人苦于应酬,因此不把她向内客厅里让,直让到自己屋子里来。清秋也很明白婆婆是体谅自己母亲的意思,更不踌躇,就陪着母亲来了。冷太太来过两回,一次是在内客厅里坐的,一次是在清秋屋子里坐的,金太太屋子里还 没到过。金太太笑道:“亲母,今天请你到我屋子去坐罢。外面客多,我一周旋着,又不能招待你了。”冷太太笑道:“我们是这样的亲戚,还 客气吗?”金太太道:“不,我也要请你谈谈。”说着话,进了一列六根朱漆大柱落地的走廊。里面细雕花木格扇,中露着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进屋,只觉四壁辉煌,脚下的地毯,其软如绵。也不容细看,已让到右手一间屋。房子是长方形,正面是一副紫绒堆花的高厚沙发,沙发下是五凤朝陽的地毯,地毯上是宽矮的踏凳。这踏凳,也是用堆花紫绒蒙了面子的。再看下手两套紫檀细花的架格,随格大小高下,安放了许多东西,除了古玩之外,还 有许多不识的东西。也常听到清秋说过,金太太自己私人休息的屋子,她所需要的东西,都预备在那里,另外有两架半截大穿衣镜,下面也是紫檀座橱,据说,一边是藏着无线电放音器,一面是自动的电器话匣子。冷太太一看,怪不得这位亲母太太是如此的气色好,就此随便闲坐的屋子,都布置得这样舒服。金太太道:“亲母就在这里坐罢,虽然不恭敬一点,倒是极可以随便的。”说着,让冷太太在紫绒沙发上坐了。冷太太一看这屋子,全是用白底印花的绸子裱糊的墙壁,沙发后,两座人高的大瓷瓶,瓶子里全是颠倒四季花。最妙的是下手一座蓝花瓷缸,却用小斑竹搭着架子,上面绕着绿蔓,种着几朵黄花儿,只王瓜,心里便想着,五六月天,我们鸡笼边也搭着王瓜架,值得如些铺张吗?金太太见她也在赏鉴这王瓜,便笑道:“亲母,你看,这不很有意思吗?”冷太太笑道:“很有意思。”金太太道:“有人送了我们早开的牡丹和一些茉莉花,另外就有两架王瓜。这瓷缸和斑竹架子都是他们配的,我就单留下了这个。这屋子里陽光好,又有暖气管,是很合宜的。”金太太将王瓜夸奖了一阵子,冷太太也只好附和着。
清秋见她母亲虽是敷衍着说话,可是态度很自然的。今天家里既是客多,自己应该去陪客,不能专陪着自己母亲,就转身到内客厅里来。玉芬一见,连忙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来得正好,我听说伯母来了,我应该瞧瞧去。这许多客,你帮着招待一下子罢。劳驾劳驾!”清秋道:“我也是分内的事,你干吗说劳驾呢?”玉劳又拍拍她的肩道:“我是要休息休息,这样说了,你就可以多招待些时候了。”清秋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尽管去休息罢,都一交一给我了,还 有五姐六姐在这儿呢,我不过摆个样子,总可以对付的。”玉芬笑道:“老实说,我在这里,真没有招待什么,我都让两位姐姐上前,不过是做个幌子而已。”清秋连忙握她一只手,摇撼了几下道:“好姐姐,你可别多心,我是一句谦逊话。”玉芬笑道:“你说这话,才是多心呢。我多什么心呢?别说废话了,我瞧伯母去。”说着,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