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金氏兄弟,和着他们一班朋友,都拥在前面小客厅里,和那些戏子说笑着。因为由这里拐过一座走廊,便是大礼堂。有堂会的时候,这道宽走廊,将活窗格一齐挂起,便是后台。左右两个小客厅,就无形变成了伶人休息室。右边这小客厅,尤其是金氏弟兄愿到的地方,因为这里全是女戏子。鹏振推门一进来,花玉仙就迎上前道:“我说随便借两本杂志看看,你就给我来上这些。”鹏振道:“多些不好吗?”花玉仙道:“好的,我谢谢你,这一来,我慢慢地有得看了。”燕西对鹏振道:“你倒慷他人之慨。”花玉仙没有懂得这句话,只管望了燕西。燕西又不好直说出来,只是笑笑而已。孔学尼伸出右手两个指头,作一个阔叉子形,将由鼻子梁直坠下来的近视眼镜,向上托了一托。然后摆一摆脑袋,笑道:“这种事情,我得说出来。”于是走近一步。望着花玉仙的脸道:“老实告诉你,这些书,都是老七的,老三借去看了。看了不算,还 一齐送人,当面领下这个大情,不但是乞诸其邻而与之,真有些掠他人之美。”鹏振笑道:“孔夫子,这又挨上你背一阵子四书五经了。这些杂志,每月寄了许多来,他原封也不开,尽管让它去堆着。我是看了不过意,所以拆开来,偶然看个几页。我给他送人,倒是省得辜负了这些好书。不然,都送给换洋取灯的了。”燕西笑道:“你瞧瞧,不见我的情倒罢了,反而说一大堆不是。”花玉仙怕鹏振兄弟,倒为这个恼了,便上前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事先不知道,听了半天,我这才明白了。我这就谢谢你,你要怎样谢法呢?”燕西笑道:“这是笑话了,难道为你不谢我,我才说上这么些个吗?”花玉仙笑道:“本来也是我不对,既是得了人家的东西,还 不知道谁是主人,不该打吗?”白莲花也在这里坐着的,就将花玉仙的手一拖道:“你有那么些闲工夫,和他说这些废话。”说着,就把花玉仙轻轻一推,把她推得远远的。孔学尼摆了两摆头道:“在这一点上面,我们可以知道,亲者亲,而疏者疏矣。”王幼春在一边拍手笑着:“你别瞧这孔夫子文绉绉的,他说两句话,倒是打在关节上。玉仙那种道谢,显然是假意殷勤。莲花出来解围,显然是帮着燕西。”白莲花道:“我们不过闹看好玩罢了,在这里头,还 能安什么小心眼儿吗?你真是锔碗找碴儿。”说着,向他瞟了一眼,嘴唇一撇,满屋子人都拍手顿足哈哈大笑起来。孔学尼道:“不是我说李老板,说话还 带飞眼儿,岂不是在屋子里唱《卖胭脂》,怎么叫大家不乐呢?”这样一来,白莲花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拉花玉仙走出房门去了。刘宝善在人丛里站了起来道:“开玩笑倒不要紧,可别从中挑一拨是非,你们这样一来,她俩不好意思,一定是躲开去了。我瞧你们该去转圜一下子,别让她俩溜了。”鹏振道:“那何至于?要是那样……”燕西道:“不管怎样,得去看看,知道她两人到哪里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追上去。追到走廊外,只见她两人站在一座太湖石下,四望着屋子。燕西道:“你们看什么?”白莲花道:“我看你府上这屋子,盖得真好,让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也是舒服的。”燕西道:“那有什么难?只要你乐意,住周年半载,又待何妨?刚才你所说的是你心眼里的话吗。”花玉仙手扶着白莲花的肩膀,推了一推,笑道:“傻子!说话不留神,让人家讨了便宜去了。”白莲花笑道:“我想七爷是随便说的,不会讨我们的便宜的。要是照你那样说法,七爷处处都是不安好心眼儿的,我们以后还 敢和他来往吗?”燕西走上前,一手挽了一个,笑道:“别说这些无谓的话了,你们看看我的书房吧!我带你们去看。”他想着,这时大家都听戏陪客去了,自己书房里决没有什么人来的。就一点不踌躇,将二花带了去坐。坐了不大一会儿,只见房门一开,有一个女子伸进头来,不是别人,正是清秋。二花倒不为意,燕西未免为之一愣。清秋原是在内客厅里招待客的,后来冷太太也到客厅里来了。因为冷太太说,来几次都没有看过燕西的书房,这一回倒是要看看。所以清秋趁着大家都起身去看戏,将冷太太悄悄地带了来。总算是她还 是格外地小心,先让冷太太在走廊上站了一站,先去推一推门,看看屋子里还 有谁?不料只一开门,燕西恰好一只手挽了白连花的脖子,一只手挽着花玉仙的手,同坐在沙发上。清秋看二花的装束,就知道是女戏子。知道他们兄弟,都是一胡一闹惯了的,这也不足为奇,因此也不必等燕西去遮掩,连忙就身一子向后一缩。冷太太看她那样子,猜着屋子里必然有人,这也就用不着再向前进了。清秋过来,轻轻地笑道:“不必瞧了,他屋子里许多男客。”冷太太道:“怎么斯斯文文,一点声音都没有呢?”清秋道:“我看那些人,都在桌子上哼哼唧唧的,似乎是在作诗呢。”冷太太道:“那我们就别在这里打扰了。有的是好戏,去听戏去罢。”于是母子俩仍旧悄悄地回客厅来。清秋虽然对于刚才所见的事,有些不愿意,因为母亲在这里,家里又是喜事,只得一点颜色也不露出,象平常一样陪着母亲听戏。也不过听了两出戏,有个老一妈一子悄悄地步到身边,将她的衣襟扯了一扯,她已会意,就跟老一妈一子走了开来。走到没有人的地方,
一会子,只听得玉儿在外面叫道:“七少一奶一,你们老太太请你去哩。”清秋连忙掏出手绢,将脸上泪痕一阵乱擦,向窗子外道:“你别进来,我这儿有事。你去对我们老太太说,我就来。”玉儿答应着去了。清秋站起来,先对镜子照了一照,然后走到屋后洗澡间里去,赶忙洗了一把脸,重新扑了一点粉,然后又换了一件衣服,才到戏场上来。冷太太问道:“你去了大半天,做什么去了?”清秋笑道:“我又不是客,哪能够太太平平地坐在这里听戏哩?我去招待了一会子客,刚才回屋子里去换衣服来的。”冷太太道:“你家客是不少,果然得分开来招待。若是由一个人去招待,那真累坏了。燕西呢?我总没瞧见他,大概也是招待客去了。”清秋点点头。清秋三言两语,将事情掩饰过去了,就不深谈了。这金家的堂会戏,一直演到半夜三四点钟。但是冷太太因家里无人,不肯看到那么晚。吃过晚饭之后,只看了一出戏,就向金太太告辞。金太太也知道她家人口少,不敢强留,就分付用汽车送,自己也送到大楼门外。清秋携着母亲的手,送出大门,一直看着母亲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还 站着呆望,一阵心酸,不由得落下几点泪。一个人怅怅地走回上房,只听得那边大厅里锣鼓喧天,大概正演着热闹戏。心里一阵阵难受,哪里还 有兴致去听戏?便顺着走廊,回自己院子里来。这道走廊正长,前后两头,也不见一个人,倒是横梁上的电灯,都亮灿灿的。走到自己院子门口,门却是虚掩的,只檐下一盏电灯亮着,其余都灭了。叫了两声老一妈一子,一个也不曾答应。大概他们以为主人翁决不会这时候进来,也偷着听戏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倒是隔壁院子下房里哗啦哗啦抄动麻雀牌的声音,隔墙传了过来。自己并不害怕,家里难得有堂会,两个老一妈一子听戏就让她听去,不必管了。一个人走进屋子去,拧亮电灯,要倒一杯茶喝,一摸茶壶,却是冷冷冰冰的。于是将珐琅瓷壶拿到浴一室自来水管子里灌了一壶水,点了火酒炉子来烧着了。火酒炉子烧得呼一呼作响,不多大一会,水就开了。她自己沏上了一壶茶,又撮了一把台湾沉香末,放在御瓷小炉子里烧了。自己定了一定神,便拿了一本书,坐着灯下来看。但是前面戏台上的锣鼓,呛当呛当,只管一片传来。心境越是定,越听得清清楚楚,哪里能把书看了下去?灯下坐了一会,只觉无聊。心想,今天晚上,坐在这里是格外闷人的,不如还 是到戏场上去混混去。屋子里留下一盏小灯,便向戏场上来。只一走进门,便见座中之客,红男绿女,乱纷纷的。心想都是快乐的,惟有我一个人不快乐,我为什么混在他们一处?还 不曾落座,于是又退了回去。到了屋子里,那炉里檀烟,刚刚散尽,屋子里只剩着一股稀微的香气。自己坐到灯边,又斟了一杯热茶喝了。心想,这种境界,茶热香一温一,酒阑灯烧,有一个合意郎君,并肩共话,多么好!有这种碧窗朱户,绣帘翠幕,只住了我一个含辱忍垢的女子,真是彼此都辜负了。自己明明知道燕西是个纨绔子弟,齐大非偶。只因他忘了贫富,一味地迁就,觉得他是个多情一人。到了后来,虽偶然也发现他有点不对的地方,自己又成了骑虎莫下之势,只好嫁过来。不料嫁过来之后,他越发是放一荡,长此以往,不知道要变到什么样子了?今天这事,恐怕还 是小发其端吧?她个人静沉沉地想着,想到后来,将手托了头,支着在桌上。过了许久,偶然低头一看,只见桌上的绒布桌面,有几处深色的斑点,将手指头一摸,湿着沾肉,正是滴了不少的眼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过后思量尽可怜”。这时,夜已深了,前面的锣鼓和隔墙的牌声,反觉得十分吵人。自己走到铜一床一边,正待展被要睡,手牵着被头,站立不住,就坐下来,也不知道睡觉,也不知道走开,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一床一沿上。坐了许久,身一子倦得很,就和衣横伏一在被子上睡下去。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只觉身上凉飕飕的,赶忙脱一下外衣,就向被里一钻。就在这个时候,听得桌上的小金钟和隔室的挂钟,同时当当当敲了三下响,一听外面的锣鼓无声,墙外的牌声也止了。只这样一惊醒,人就睡不着,在枕头上抬头一看,房门还 是自己进房时虚掩的,分明是燕西还 不曾进来。到了这般时候,他当然是不进来了。他本来和两个女戏子似的人在书房里纠成了一一团一,既是生了气,索一性一和她们相混着在一处了。不料他一生气,自己和他辩驳了两句,倒反给他一个有词可措的机会。夫妻无论怎样的恩一爱一,男子究竟是受不了外物引一诱的,想将起来,恐怕也不免象大哥三哥那种情形吧?清秋只管躺在枕头上望了天花板呆想。钟一次两次的,报了时刻过去,总是不曾睡好,就这样清醒白醒地天亮了。越是睡不着,越是一爱一想闲事,随后想到佩芳、慧厂添了孩子,家里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闹热,若临了自己,应该怎么样呢?只想到这里,把几个月犹豫莫决的大问题,又更加扩大起来,心里乱跳一阵,接上就如火烧一般。还 是老一妈一子进房来扫地,见清秋睁着眼,头偏在枕上,因失惊道:“少一奶一奶一昨晚上不是比我们早回来的吗?怎么眼睛红红的,倒象是熬了夜了。”清秋道:“我眼睛红了吗?我自己不觉得呢。你给我拿面镜子来瞧瞧看。”老一妈一子于是卷了窗帘
醒过来时,只见侍候润之的小大姐阿囡,斜着身一子坐在一床一沿上。她伸了手握着清秋的手道:“五小一姐六小一姐刚才打这里去,说是你睡了,没敢惊动。叫我在这里等着你醒,问问可是身上不舒服?”清秋道:“倒要她两人给我担心,其实我没有什么病。”阿囡和她说话,将她的手握着时,便觉她手掌心里热一烘一烘的,因道:“你是真病了,让我对五小一姐六小一姐说一声儿。”清秋握着她的手连摇几下道:“别说,别说!我在一床一上躺躺就好了,你要去说了,回头惊天动地,又是找中国大夫找外国大夫,闹得无人不知。自己本没什么病,那样一闹,倒闹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阿囡一想,这话也很有理由,便道:“我对六小一姐是要说的,请她别告诉太太就是了。要不然,她倒说我撒谎。你要不要什么?”清秋道:“我不要什么,只要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就好了。”阿囡听她这话,不免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不愿人在这里打搅,便站起身来说道:“六小一姐还 等着我回话呢。”清秋道:“六小一姐是离不开你的,你去罢,给我道谢。”阿囡去了,请秋便慢慢地坐了起来,让老一妈一子拧了手巾擦了一把脸。老一妈一子说:“大半天都没吃东西,可要吃些什么?”清秋想了许久,还 是让老一妈一子到厨房去要点稀饭吃。自己找了一件睡衣披着,慢慢地起来。厨房知道她一爱一吃清淡的菜,一会子,送了菜饭来了,是一碟子炒紫菜苔,一碟子虾米拌王瓜,一碟子素烧扁豆,一碟子冷芦笋。李一妈一先盛了一碗玉田香米稀饭,都放在小圆桌上。清秋坐过来,先扶起筷子,夹了两片王瓜吃了,酸凉香脆,觉得很适口,连吃了几下。老一妈一子在一边看见,便笑道:“你人不大舒服,可别吃那些个生冷。你瞧一碟子生王瓜,快让你吃完了。”清秋道:“我心里烧得很,吃点凉的,心里也痛快些。”说着,将筷子插在碗中间,将稀饭乱搅。李一妈一见她要吃凉的,又给她盛了一碗上来凉着。清秋将稀饭搅凉了,夹一着凉菜喝了一口,觉得很适口,先吃完了一碗。那一碗稀饭凉了许久,自不十分热,清秋端起来,不多会,又吃完了。伸着碗,便让老一妈一子再盛。李一妈一道:“七少一奶一奶一,我瞧你可真是不舒服,你少吃一点吧?凉菜你就吃得不少,再要闹上两三碗凉稀饭,你那个身一体,可搁不住。”清秋放着碗,微笑道:“你倒真有两分保护着我。”于是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我们望后瞧着罢。”李一妈一也不知道她命意所在,自打了手巾把子,递了漱口水过来。清秋趿着鞋向痰盂子里吐水。李一妈一道:“哟!你还 光着这一大截腿子,可仔细招了凉。”清秋也没理会她,一抽一了本书,坐到一床一上去,将一床一头边壁上倒悬的一盏电灯开了。正待要看书时,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一阵一阵地要向外翻,也来不及趿鞋,连忙跑下一床一,对着痰盂子,哗啦哗啦,吐个不歇。这一阵恶吐,连眼泪都带出来了。李一妈一听到呕吐声,又跑进来,重拧手巾,递漱口水。李一妈一道:“七少一奶一,我说怎么着?你要受凉不是?你赶快去躺着罢。”于是挽着清秋一只胳膊,扶她上一床一,就叠着枕头睡下。分付李一妈一将一床一头边的电灯也灭了,只留着横壁上一盏绿罩的垂络灯。李一妈一将碗筷子收拾清楚,自去了。清秋一人睡在一床一上,见那绿色的灯,映着绿色的垂幔,屋子里便陰沉沉的。这个院子,是另一个附设的部落,上房一切的热闹声音,都传不到这里来。屋子里是这样的凄凉,屋子外,又是那样沉寂。这倒将清秋一肚子思潮,都引了上来。一个人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忽然听到院子里呼一呼一阵声音,接上那盏垂络绿罩电灯,在空中摇动起来,立刻人也凉飕飕的。定了一定神,才想起过去一阵风,忘了关窗子呢。一床一头边有电铃,按着铃,将李一妈一叫来,关了窗子。李一妈一道:“七爷今晚又没回来吗?两点多钟了,大概不回来了。我给你带上门罢。”清秋听说,微微地哼了一声,在这一声哼中,她可有无限的幽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