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轶伦
提起拉美文学,中国读者最熟悉的一定是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和智利桂冠诗人聂鲁达。这片诞生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神奇土地,会孕育出怎样的科幻小说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不妨先回顾一下拉美的历史与现实。拉丁美洲通常是指美国以南的以罗曼语族语言为官方语言或主要语言的地区,在地理上包括了中美洲和南美洲。因为罗曼语族衍生于拉丁语,拉丁美洲由此得名。而在16世纪以前,印第安语才是这片土地的母语。在长达三个世纪的殖民统治下,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逐渐取代印第安语,成为普遍使用的正式语言。如今,除巴西以葡语为官方语言外,其他国家都通行西语。被殖民的历史和后殖民的现实,是贯穿拉美科幻发展的主轴。而语言,既给拉美科幻染上了独特的风味,也在客观上令其直至晚近才进入学界视野。
拉美科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8世纪,当时的一些作品已经初具现代意义上科幻小说的雏形。根据学界比较认可的说法,最早的“原型科幻小说”,是1775年墨西哥人马努尔·安东尼奥·德·里瓦斯创作的《朔望》(西语原文标题有超过六十个单词,根据西语学界的惯例,在此缩写为“Syzygies”)。小说以当年天文学年鉴的序言形式写就,讲述了法国人来到月球与当地文明接触的故事,探讨了包括基督教创世神话在内的地球文明始源问题,无论语言还是主题都深受当时欧洲科幻小说的影响——例如培根的《新亚特兰蒂斯》(New Atlantis,1629)和开普勒的《梦》(Somnium ,1634)。不少拉美学者认为,这不仅是墨西哥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很可能也是整个美洲大陆最早的科幻小说。
阿根廷人爱德华多·拉迪斯劳·洪堡于1875年创作的《尼克-纳科先生的奇妙之旅》是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科幻小说,他本人亦被认为是拉美第一位科幻作家。洪堡本人是一位生物学家,足迹遍布阿根廷各大生态区,对当地植物学和动物学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19世纪至20世纪中叶,拉美地区的科幻创作大多以单篇散篇的形式出现,并未形成固定的作者群,不少主流作家都乐于尝试,但大多将其视为针砭时弊、抒发政治抱负和批判伪科学的有力手段。
阿根廷毫无疑问是这一时期科幻创作最为活跃的国家,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卡萨雷斯就贡献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名作。卡萨雷斯创作于1940年的中篇小说《莫雷尔的发明》是公认的拉美科幻经典,斩获大奖无数。故事讲述主人公为逃避警察追捕,来到了一座与世隔绝的荒岛,在此他爱上了一位名叫福斯蒂妮的女子,却发现后者只是由莫雷尔的发明所“制造”的全息影像,为了追随爱情,他最终决定把自己也变成影像。小说最后给出了一个开放的结局:“我”的肉体已消亡,而灵魂还在未知的空间游荡,恳请读者带“我”进入福斯蒂妮的世界。也许在今天看来,真实与虚拟已经是老掉牙的科幻小说主题,然而在那个时代,卡萨雷斯的这一设想毫无疑问是具有开创性的。1990年,作者被授予西班牙语文学最高奖——塞万提斯奖,评审对于该作品的评价是:通过完美的叙事结构,将现实与幻想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
20世纪60年代,拉美文学大爆炸,随着幻想文学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盛行,科幻小说也迎来了第一个黄金时期,阿根廷、巴西、智利、墨西哥和古巴涌现了许多具有代表性的科幻作家。除了延续之前的社会批判功能,科幻小说无论在主题还是表达方式上都更加多样化。1969年,国际科幻小说研讨会和国际电影节在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召开,这是第一次全世界范围内科幻作家和从业者聚首的盛会,阿瑟·克拉克、罗伯特·海因莱因等众多国际知名科幻作家的出席引发了一场全民科幻热潮,对拉美科幻的发展起到了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然而进入70年代中期,拉美地区出现大规模的政治动荡和经济危机,出版业保守之风盛行,科幻文学的发展也受到阻碍。
差不多又过了十年,整个拉美社会的时局逐渐缓和,科幻小说才终于迎来了第二个春天。以墨西哥、阿根廷和巴西为首,各国都出现了固定的科幻小说作者群和粉丝,题材也日渐多元化,菲利普·迪克成为许多拉美作家争相效仿的对象,赛博朋克亦大受欢迎。进入90年代,互联网的兴起不仅为科幻作者提供了更多元的发表平台,也方便了与粉丝的互动。目前比较活跃的拉美科幻组织,主要有墨西哥科幻奇幻协会(简称“AMCyF”)、阿根廷科幻奇幻俱乐部(CACyF)、委内瑞拉的乌比克科幻奇幻协会(UBIK)和智利奇幻科幻社(Sochif)。
在1992年出版的第二版《科幻小说百科全书》中,墨西哥评论家毛里西奥-何塞·施瓦茨和巴西评论家布劳略·塔瓦雷斯这样评价拉美科幻:“尽管现代拉丁美洲的科幻小说深受美、英科幻小说的影响,但印第安人及殖民统治时期魔幻传统的影响也是存在的,而且有些作品明显烙有主动与英语国家的科幻传统分道扬镳的印迹0”当代拉美科幻的一大特色就是浓厚的本土意识,不仅频繁使用本土地名、人名和俚语,还努力从当地文化和历史中汲取灵感,表达对大企业、消费文化、帝国主义的批判,亦透露着对当代国际关系的思考。在体裁上,“软科幻”可谓拉美科幻的主流,许多作品都融合了恐怖和奇幻元素,以都市为背景,主人公多是具有反叛精神的边缘青年。由于漫画在拉美十分流行,不少超级英雄故事都以漫画书的形式出版,尤其在墨西哥,这类轻松易懂和价格低廉的小说很受读者欢迎。
对于性别议题的关注,自第一个黄金时代起就渗入了科幻作家的创作。虽然人数不多,但女作家一直是推动拉美科幻发展不可忽视的力量。她们活跃于粉丝俱乐部、科幻大会,也创办同人杂志,担任各类竞赛评审。来自阿根廷的安赫莉卡·格罗迪斯彻是当代最杰出的拉美科幻作家之一,她以短篇见长,主要探讨两性之间、当权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对奇幻、恐怖、侦探等其他类型也游刃有余。厄休拉·勒古恩就对格罗迪斯彻大为激赏,将其代表作《卡尔帕帝国》(Kalpa Imperial,1983)翻译成了英文。这部短篇小说集以惊人的想象力虚构了一个名叫“卡尔帕”的帝国的历史,在英文界亦大受好评。
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的第二个学期,我修读了西班牙语研究系开设的拉美科幻课。课程从教材到授课全部用西班牙语,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教授亚历山大·佛纳萨利来自智利,四十多位学生都是母语为西班牙语的拉美裔,我的亚洲面孔和口音常常引来好奇的目光。学期开始前,我原本以为这门课会先按部就班地梳理拉美科幻历史,然后再辅以科幻理论研习具体文本。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从第一节课开始,佛纳萨利教授就单刀直入地讲述小说、诗歌等文本,既不追溯历史,也不引用任何英文学界的经典理论,贯穿整个学期的,反而是法国学者茨维坦·托多洛夫谈论幻想文学的《幻想文学导论》(The Fantastic)。
托多洛夫认为,文学类型的特征不仅在作品本身,还取决于读者:我们的世界中发生了无法用自然法则解释的事,是将其归为幻觉在作祟,还是另有一套法则支配着这个世界?正是读者的这种犹豫(hesitation)定义了“幻想文学”。在我看来,托多洛夫所谓的幻想文学,其实更接近通常意义上的“奇幻”,因为在科幻小说的世界中,一切总能用科学来解释。随着课程的深入,我的疑惑也越来越深:三个科学家造出了拉美版的“弗兰肯斯坦”,这是科幻无疑;某民科用射线把电影中的女子变成真人,最后却被吸得滴血不剩,前半部分也说得过去;然而,魔法师在梦中创造了幻影男孩,却发现自己也是他人梦中的幻影,这是科幻吗?老兵通过梦境重回当年战场,英勇地死去,这也是科幻吗?男子盯着水族馆中的墨西哥钝口螈(Axolotl),最后发现他们难分彼此,这还是科幻吗?带着这些问题,我特地跑去办公室请教佛纳萨利教授如何看待科幻和奇幻的区别,没想到教授狡黠地一笑,说我的问题正中下怀,这门课正想激发我们反思科幻的定义。
“造人”“时间旅行”“真实与虚拟”——这些都是科幻小说中常见的主题。然而没有科学和技术的参与,就不能算科幻小说了吗?佛纳萨利教授的反问让我恍然有所悟,科幻号称一种思维方式,而当我们判断一篇小说是否属于科幻时,标准却往往是形而下的:无论“软”还是“硬”,都必须对科学和技术有所触及。问题是:如果出离具体的科学和技术,直接在形而上的层面讨论“时空观”和“宇宙观”,还能算“科幻”吗?
拉美科幻这门课对我最大的冲击,就是质疑对“科幻”这个类型的定义。美国科幻作家、学者詹姆斯·冈恩在《时光永驻:非英语国家科幻小说》一书中认为,拉美对科幻小说、幻想小说(及文学本身)的主要贡献在于其“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这一观点代表了英文学界对于拉美科幻的主流意见。在谈论拉美科幻时,无法回避它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关系问题,但对于拉美学者而言,将拉美科幻视为魔幻现实主义的附庸或衍生是十分局限的——当然,客观原因是翻译成英文的拉美科幻作品实属凤毛麟角,研究者若不精通西语或葡语,难免管中窥豹。在拉美学者看来,拉美科幻并不应该与魔幻现实主义混为一谈,因为自它从这片土地诞生起,就秉承了本土幻想文学的传统:科幻在拉美就是这样。
一直以来,科幻都被视为北美和欧洲工业文化的产物,通行学界的科幻理论出自欧美学者,对“科幻”的定义,自然也是参照欧美科幻发展史而写就。亚洲、非洲、拉美等地区的科幻,似乎展现了这一文类从起源地“传播”到世界各地被“本土化”的过程。而费雷拉教授在《拉美科幻文学史》中,主张把科幻视为一种全球文类,拉美科幻并不只是贡献了一种多样性,而是从一开始就“共同参与”了这一文类的构建。这也让我反思对于中国科幻的定位,20世纪90年代后“去科普化”成为众望所归,“科幻终于走上了这一文类发展的正途”。然而“正”“歧”是以什么为标准呢?是否中国科幻与科普的勾连,就如拉美科幻和本土幻想文学的联结一样,恰恰是最应被肯定、最独特之处呢?也许我们太执着于“科幻应该是这样”,却忽略了“科幻可以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