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办完公事,我陪哈里发迈蒙喝了几杯酒,然后匆匆告辞回家。不想中途尿急,只好偷偷一摸一摸一地溜进一条小胡同去小一便,当时天已黑定,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隐约可见。我走过去,伸手一摸一一一摸一,以便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装有四个把儿的大吊篮,里面铺着锦缎垫子,从一家屋顶上沿墙壁吊将下来。我暗自猜想:“这个吊篮挂在这儿,其中必有缘故。”我被好奇心驱使,一时迷一离、糊涂起来,不知不觉、醉眼矇眬地就坐进那个吊篮。我刚坐定,那吊篮便一直向上升。想必是房主人把我当他们等候的意中人给拽上去了。到了屋顶,便有四个姑一娘一,喜笑颜开地对我说:“欢迎你,请下来吧。”
在烛光下,随着一个姑一娘一的指引,我走到一间客室里。室中的摆设非常考究,象那种富丽堂皇的景象,我只是在哈里发的王宫中见过。我刚坐定,挂在一边墙上的帷幕便慢慢卷起来,幕后出现一一群一婢女。她们手中有的抬着明亮的蜡烛,有的提着焚着沉香的香炉,簇拥着一个月儿般窈窕美丽的女郎,姗姗走进客室。那女郎走到我面前,笑容满面地对我说:“蒙你光临,我们竭诚欢迎。”于是她在我身边坐下,跟我谈话,问我是怎么到她家来的。我说:“我在朋友处多喝了几杯,有点醉意,兼之时间晚了,黑夜里不辨方向,走错了路,一直岔进胡同,见墙下的吊篮,便醉眼矇眬地坐在吊篮里,不知不觉就被人拽上屋顶,并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那女郎朗诵的都是古代文人学士的嘉言、绝句。我听了她的朗诵,非常兴奋,很受感动,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她那绝代的美丽体态使我这么惊羡呢,还是她那独特、悦耳的朗诵使我如此倾倒。
谈到这里,已是东方发白时候。我起身告辞,离开女郎,一直走回家去。我刚走到门前,就受到包围、袭击。哈里发的听差们涌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非常粗一暴地把我逮捕起来,押到宫中。到了哈里发面前,我见他坐在我的办公椅前,脸上堆满了怒气,恶狠狠地问道:“伊斯哈格!你胆敢违拗我的命令吗?”
我果然把古诗人的名作,随便选几节背诵了一回。她听了满口夸奖一番,最后说道:“指安拉起誓,我从来想象不到,生意场中会有这样渊博的人物。”于是她吩咐摆出饭菜招待我,陪我吃喝。桌上摆着馨香扑鼻的各种鲜花和香甜可口的异果,那显然是王宫里才有的御一用之物。饭后,又吩咐摆出酒肴。她自斟一杯,一饮而尽,随即再斟一杯递给我,说道:“现在是饮酒谈天,讲故事的时候了。”
我和女郎在一起,象昨晚那样谈天、背诵诗文、讲稀奇动听的故事,轻松愉快地过了一一夜。黎明时,我告辞回家,作过晨祷,然后睡觉。过了一会,哈里发的差役前来摧我上朝。我随差役进宫,和哈里发在一起处理国家大事,至太一陽一落山,是下班的时候了,哈里发迈蒙对我说:“我有话对你说,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一会就来。”
我一时高兴快乐,说道:“相传古代有一个国王……”我趁兴趣正浓,一口气讲了几个优美动听的故事。女郎听了,非常满意快乐,喟然叹道:“一个生意场中的买卖人,居然懂得这么多故事,而且所讲的都是宫廷中帝王将相的史实、艳一事,这就不能不使我格外感到惊奇、敬佩了。”
当天夜里,我和女郎照例在一起谈天、背诵诗文。讲有趣的故事,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地过了一一夜。到了临近告别回家的时候,我想起明天哈里发一定要责问我违命而早归的理由。如果我不把自己的行径一五一十地从头讲给他听,他一定不会满意。于是我情急智生,撒谎对女郎说:“据我看来,你是最一爱一好音乐的人。家叔的一个儿子,我的堂兄弟,人生得比我漂亮,品端行正,很有礼貌,对音乐他也是最一内一行不过的。”
就这么样我陪她谈天,一直谈到东方发白,便有一个一乳一娘一似的老太婆来到女郎面前,提醒她说:“时间到了。”她闻声立刻站了起来,说道:“人与人之间要互相信任,才能如此聚首谈心,因此你必须保守个中秘密。”
她派一个婢女引路,替一我开门。我走出她家大门,急急忙忙回到自己家中,作过晨祷,然后倒身睡觉。一会儿哈里发迈蒙的差人到来,我便照例随他进宫,和哈里发在一起,处理国家大事,忙了一整天。晚饭时候,我突然想起昨晚的幽会情景,便一心向往。自然,那种美妙的场合,只有麻木不仁的蠢货才漠然不动于衷呢。我怀着满腔激一情,匆匆离开王宫,直奔到那条胡同里,毫不迟疑地坐在那个吊篮中,接着被拽上屋顶,随即去到昨夜到过的那间客室里。
女郎即时吩咐拿来一面琵琶,边弹边抑扬顿挫地演唱了一曲。象她这样歌声、唱法之优美,态度之大方、自然,弹技之熟练、准确,是我生平没听过的。
哈里发刚走,我急于幽会的情绪顿时波动、作祟起来,致使我这颗跳动的心,再也抑制不住,于是我不考虑违反哈里发的吩咐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因而不顾一切地拔脚就跑,离开王宫,奔到胡同里,坐在吊篮中,被拽至屋顶,再往客室里和女郎幽会。
“那请你朗诵几段给我们听吧。”
“这种事须由你自己决定,我唯你的命令是听。”
“这么说,你似乎是要我给你拿一面琵琶来吧?”
“赞美安拉!伊斯哈格算是得天独厚了。”
“诗是古人的名作,曲调是伊斯哈格唱出来的。”
“要是你能弹着琵琶演唱一曲,那就尽善尽美了。”
“现在你还紧张、胆怯吗?”她问我。
“有限得很。”
“指我的生命起誓,你的记忆真好。”她夸奖我一句,接着又和我闲谈起来。每当我词穷话尽之时,她便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谈下去。在馨香缭绕的氛围中,我们直谈到深更半夜。当夜我所处的那种愉快、陶醉景况,如果哈里发迈蒙能够想象、体会得到,那他一定会渴望得飞腾起来的。
“指安拉起誓,众穆民的领袖!臣下不敢违拗命令。”
“指安拉起誓,不紧张了。”
“我已准备随时为你献出自己的生命。不需你嘱咐,我是会履行这个义务的。”于是我向她告辞。
“我可以为你献出自己的生命。按理说,作为客人应有为期三日的享受。三天之后,如果我再来打扰你,那么即使流我的血,要我的命,对你们来说都是应该的。”我向她表明态度。
“我刚到这儿来,心情有些紧张、胆怯。还是你先起个头吧。”
“如果你愿意,请把你记得的诗文背几段给我们听吧。”
“在巴格达市中做买卖糊口。”
“嗬!显然你已经一习一惯成自然了。”女郎一见我便表示惊讶。
“啊呀呀!我这个无名小卒,怎敢和伊斯哈格的大名相提并举?自然罗!伊斯哈格本人演唱的才真到家呢。他是音乐界杰出的天才呀。”
“唉!我总觉得我太昏庸、冒失了。”我非常狼狈。
“倘若你的堂兄弟,他的品德、为人真象你所说那样,那我们是不讨厌和他认识的。”
“你说的对。”她说着果然朗诵起来。
“你能背诵一些美妙的诗文吗?”
“你知道这曲调是谁唱的?这诗文是谁作的吗?”她问我。
“你斟酌吧。若蒙慨然赞许,那就铭感不尽了。”
“你文质彬彬,很有礼貌,是个快乐、有趣、可一爱一的人儿呢,只可惜美中不足。”她对我的为人下了评语。
“你把我们的家当作你的寓所吗?”她一逼一问一句。
“你唱的真美,真动听。为保护你的歌喉,我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请问,伊斯哈格本人也能象你这样的演唱吗?”
“你吃白食不够,还要推举别的食客吗?”她讽刺我。
“何以见得?不足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我问她。
“从前我的一位邻居在宫中任职,经常陪随国王饮酒谈天。”我向她解释,“每当他休假在家的时候,我常常去他家玩,听他讲宫中稀奇古怪的见闻。听多了,所以就记在心里。我所讲的,都是从邻居那儿听来的。”
“从前我是非常一爱一好音乐的,可是发觉自己没有这种艺术天分,所以尽管一内一心热一爱一,也只好断然中止学一习一、一操一练。现在就兴趣之驱使,我倒想率尔一操一琴,尝试一回,以终此良夜。”
“也许你是我们的一个知心、诚实朋友吧?”女郎一见我便这样开始和我谈活。
“不错,指安拉起誓,我的确是你们的一个知心、诚实朋友,”我剀切地回答。
“不错。倘若你听他本人演唱这支歌曲,那你该感动到什么程度呢?”
“不碍事,你不会受责怪的,并且希望你因错得福,最后达到美满的结局。”女郎对我表明态度,接着又问一句:“不过你是做什么的?”
“一点也不知道。”我回答。
“那你不辞而走,这是什么道理?你快把个中情形都给我讲清楚。”
“是,我可以把情况解释清楚。不过这种事只能背地里私下谈。”
哈里发举手示意,摒退左右的人。于是我把跟女郎幽会、来往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一遍。最后说道:“我已经跟她约定,预备今天晚上带陛下去会她。”
“你做的对。”哈里发赞同我的办法。
当天我和哈里发彼此怀着满腔激一情,高兴愉快地处理国家大事,尤其哈里发对女郎念念不忘的热情,随时流露在颜一色一之间。因此,下班时间一到,我和哈里发便离宫前去赴约。一路之上,我对他说:“此去,我只能扮成您的一个随从人员。在她面前,您可千万别呼唤我的真实姓名。”
哈里发和我事先作好准备,彼此同意这个办法。我们且行且谈,不觉之间,已经走进胡同。只见那里挂着两个吊篮。我和哈里发每人坐在一个吊篮里,即时被拽到屋顶,然后随婢女去到客室中。女郎出来迎接,向我们问好。
哈里发迈蒙一见女郎之面,被她窈窕美丽的形貌所吸引,迥然抑制不住对她的惊羡情绪,一下子陷于迷一离状态。女郎从容大方,有说有讲的表示热情接待。她滔一滔一不一绝地既讲故事,又背诵诗文,还摆出酒肴款待我们。她怀着敬一爱一哈里发的心情多和他交谈;哈里发同样抱着拜倒于女朗裙下的心肠格外亲近她。他和她似乎一见锺情,天然一对。继而她抱着琵琶,边弹边抑扬顿挫地唱道:
残夜时候情一人突然降临,
我起身毕恭毕敬地候他坐定。
问道:“亲一爱一的!你这时莅临,
难道不怕守夜和保护人碰见?”
他回道:“情一人谁都怀着恐怖、畏惧心情,
只不过一爱一情剥夺了他的智慧和畏怯。”
女郎唱罢,放下琵琶,指着哈里发迈蒙对我说:“你这位堂兄弟也是做生意买卖的吗?”
“是的。”我回答。
“你们二位的相貌近似极了。”她说。
“不错,是有些近似的地方。”我说。
哈里发迈蒙听了女郎弹唱,十分感动、兴奋,兼之他多喝了几杯酒,有点醉意,因而居然忘了我们的处境和身份,欣然大声喊道:“伊斯哈格!”
“有什么吩咐?众穆民的领袖。”我即时应声回答。
“你摹仿着这种调子给我演唱一曲吧!”他吩咐我。
女郎听了我们君臣之间的对答,知道他是哈里发迈蒙,即时退席,悄然隐避起来。我遵循哈里发的命令,果然当场弹唱了一曲。弹唱毕,哈里发迈蒙对我说:“你去问一问,这里的房主人到底是谁?”
哈里发刚吩咐毕,即时便有一个老太婆奔来回答问题,说道:“这是相爷哈桑·本·赛赫里的府第。”
“你请他出来见我!”哈里发吩咐老太婆。
老太婆遵命退了下去。一会儿,哈桑·赛赫里果然来见哈里发。哈里发当面问他:“你有一个千金小一姐吗?”
“不错,臣下有一个女儿。”赛赫里回答。
“她叫什么?”哈里发问。
“叫海娣钗。”
“她结婚没有?”
“不,小女还未字人。”
“那我要通过你向她求婚呢。”哈里发说明他的希望、目的。
“众穆民的领袖啊!”赛赫里受宠若惊,“她是陛下的一个丫头使女;她的终身大事,由陛下作主好了。”
“我决定以三万金作为聘礼,娶她为后妃。今天早晨着人送聘礼来。你收到聘礼后,今晚送她进宫吧。”
“听明白了,遵命就是。”赛赫里唯命是从。
黎明时候,我们结束了当夜的访问,向赛赫里告辞回家。在归途中,哈里发迈蒙慎重其事地嘱咐我:“伊斯哈格,你必须严守个中秘密,绝不可告人。”
从那日起,我守口如瓶,践约保守秘密,在哈里发迈蒙在世期间,我始终缄默,一直没对任何人谈论这桩事情。回首当年,这桩事情历历在目,如昨日事。现在回忆起来,我总觉得我这一辈子过得最有意思而值得怀念的日子,仅仅只有四天。在那四天里,昼间我进宫去跟哈里发迈蒙在一起奉公、一共一事,夜里我去海娣钗家,陪她论诗、弹琴,从而感到我生平所接触与交往的亲戚朋友中,男的当数迈蒙,女的首推海娣钗,是别具风度、令我景仰崇拜的两个特殊人物。我尤其相信,象海娣钗那样聪明伶俐、多才多艺的人物,在女一性一中,是绝无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