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刘蕡,字去华,幽州昌平人。博学能文,嫉恶如仇,喜谈霸王大略。敬宗宝历二年(826) 登进土第。文宗大和二年(828),刘蕡参加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策试,因以激烈的言辞切论宦官专权误国、将危宗社,故遭到宦官的忌恨,被黜不取。开成二年(837),李商隐与刘蕡同在山南西道节度使令狐楚幕下任职,二人遂得以结识。大约在武宗会昌元年(841),刘蕡又遭宦官诬陷,被贬为柳州司户参军。直到宣宗大中元年(847),方从贬所放还。大中二年(848)春正月,李商隐奉郑王之命出使南郡后,在返回桂林的途中,与自贬所放还的刘蕡在江乡 (今湖南长沙一带) 一带相遇。诗人感慨万千,挥笔写下了这首深痛哀婉、可歌可泣的赠别诗章。
首二句从寓目之景写起:“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黄陵山,位于湘江入洞庭处,这里山势险峻,水流湍急。初春之季,应是风和日丽、水波不兴,然而此时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景象,却不免令人惊悸,天昏日暗,江风怒吼,浊浪排空,江云似拔根而去,滚滚翻腾。江中之船,更是岌岌可危,它那系船的碇石怎能受得起这狂涛的冲击,它那高耸的帆樯又如何能经得住这狂飙的吹打?诗人运用了传统的赋而比的艺术手法,虽赋眼前之景,然已暗寓政治风云之险恶与国家社稷之将倾。宦官专权,方镇割剧,朋党林立,朝廷昏庸无能,国家局势实亦岌岌可危。冯浩注引陆氏语云:“江风吹浪,而山为之动,日为之昏。只十四字,而当日北司专恣、威柄凌夷,一齐写出。”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覆舟”,久已成为国之危亡的象征。在这“江风扬浪” 之中,那 “重碇危樯” 与 “覆舟”之间,已是相去不远,危在旦夕了。多年来仕宦生涯的磨难,诗人与刘蕡不仅有着相同的背景,而且也有类似的遭遇: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衡阳雁断,久已成为传统的诗歌意象。衡阳有断雁峰,相传雁至此峰不过,一般引申为音信阻绝,但诗人这里却另出新意。衡山,横跨湖南、衡州,正是诗人与刘蕡相遇之所。按照传说,鸿雁应至此地才被阻断,可万没想到,初起的鸿雁早在燕 (地名,这里指刘蕡的故乡) 地就被阻断了。是说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刘蕡,竟然遭到宦官的一再打击陷害,尚未得以施展才能抱负之时,便已被扼杀了。这正是“忍剪凌云一寸心”(李商隐 《初食笋呈座中》)之意。而李商隐自己的境遇又怎样呢?多年来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被当作牺牲品而惴惴不安,仕途失意,有志难伸,精神备受压抑,至今仍奔走于荒远的幕府之间。诗人用 “更惊” 二字,似乎是说刚刚意识到,其实,诗人是以这种闪遁的言词,暗示自己的命运比刘蕡更为悲惨。这里是楚地,是屈原被放逐的地方,所以诗人巧妙地以“骚人” 来暗寓自己如同屈原一样遭谗受谤,放逐南荒,故土难归的不幸遭遇。所谓 “后归魂”,由 《楚辞·招魂》引申而来,是说你刘蕡尽管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但毕竟已从贬所放还,可以北归而去了;然而我仍将继续往南荒而去,北归之日恐怕是遥遥无期的了。这两句以委婉曲折的手法,一方面对刘蕡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自身的不幸及对前途的担忧。诗句容量极大,伸展自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汉廷急诏,”用汉代贾谊事。贾谊曾遭贬谪三年,后又被汉文帝召回,拜为梁怀王太傅。“谁先入”,意思是说,如果皇帝思贤若渴的话,那么,能象贾谊那样最先被皇帝征召而得以重用的,非君而谁呢?因刘蕡已被放还,虽日后如何尚难逆料,但诗人仍希望他能象贾谊那样得以“汉廷急诏”,施展其宏图伟略。劝慰之中,也流露出对刘蕡的才华与抱负的赞美与钦慕。如果说上句是劝慰之词,那么下句则是自宽之言。“楚路高歌”,用“楚狂接舆”事。接舆是春秋时楚国隐士,佯狂避世,曾讥笑孔子热衷仕途,并作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 微子》)意思是说: 有德能的人为何如此不幸。过去的不能挽回,未来的还可以不再着迷。算了吧,算了吧,现在的执政诸公危乎其危!诗人在此处用这个典故,用意有二: 一是表明自己对仕途的忧虑,因有归去之心;二是给好友一个忠告,要多加小心。“翻”字原有按旧曲谱制作新词之意,如白居易《琵琶行》: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 《琵琶行》。”刘禹锡 《杨柳枝》:“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 《杨柳枝》。” 那么 “自欲翻” 的弦外音即是: 尽管时代不同,但佞臣当道、贤者避世却是相同的,因而不免使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接舆之歌。诗人的愤世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
末二句:“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李、刘二人的此时相逢,正是“同在异乡为异客”,故友的意外重逢,也许会带来暂时的欢愉,但想到昔日的遭遇、眼下的悲哀、未来的忧虑,以及短暂相见之后的长期分别,亦不禁泣下沾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欢复泣” 所表现出的复杂感情,含蕴十分深厚,其中包含着个人的种种失意,但主要还是为国家的命运而悲泣。所以末句进一步点明:“凤巢西隔九重门。”凤巢,象征帝王身边的贤臣。然而奸佞当道,君门九重,大批匡时济世之才被放逐荒远,他们虽有竭忠尽智之心,但却无能为力。正如刘蕡所谓:“有犯颜敢谏之心,无位而不得达。”(《新唐书·刘蕡传》)李商隐所谓:“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把个人的不幸命运归结为朝政的昏暗,正与首联的“重碇危樯日色昏”遥相呼应。这就在殷忧之中表现了极度的愤懑之情,也使全诗气魄更加雄浑、境界更为开阔,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这首诗歌从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江景写起,以空间的视角,为我们展示了当时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的政治风云图;而后又以今昔之间的反复对比,即以时间的视角着重表现李、刘二人昔日的不幸与对未来的担忧;最后又拉回到空间的视角,把悲喜交集的复杂心态与对朝政昏暗的忧虑心情作了进一步的展示。诗歌纵横捭阖,跌宕跳跃,的确表现出了感慨苍凉的雄浑韵调和高昂挺拔的沉郁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