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啸台
贾岛
如闻长啸春风里,荆棘丛边访旧踪。
地接苏门山近远,荒台突兀抵高峰。
将郁积心中的苦闷化作一声声响遏行云的长啸,戴着镣铐行走的阮籍,选择一种特殊的方式释放自己。
《说文解字》云,“啸”,吹声也,即撮口为声。阮籍生活的魏晋时代,是一个战争频仍的乱世,身为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阮籍少年时就显露出过人的文学天分,“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咏怀·其六十一》)英姿飒爽的阮籍是一个挥斥方遒的书生,更是一个吹指为歌的剑客。史载,阮籍颇擅啸,登临高台,长啸一声,便可声传百里。我们可以想见,在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高台上的倜傥少年在悠远的啸声中传递着一份怎样的激情,那是一份血气方刚的激情,更是一份积极用世的激情。
然而,纷乱的世道却在一次次地浇灭阮籍心中的激情。当三国对峙的烽烟渐渐消散,人们发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参与逐鹿的魏蜀吴三方都没有成为最后的赢家,当刚愎自用有勇乏谋的曹爽兄弟在那场精心设计的高平陵事件中集体殒命,司马氏集团已经将曹魏江山插遍了晋的旌旗。司马氏专权后,一方面屠戮异己,大开杀戒,一方面则开始粉饰太平,拉拢士人,而许多有节操的士人由于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纷纷被杀,一时间,哀鸿遍野,名士减半。心向曹魏政权的阮籍既不愿投靠新兴的司马氏集团,又要保全性命于乱世,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在这样一种压抑的语境中,阮籍再次仰天长啸,但彼时的长啸,已经没有了当年激昂奋进的力量,而是平添了一份报国无门的浩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站在当年楚汉相争的鸿门,阮籍悲凉的啸声穿云破雾,直抵历史深处;在漫无目的地驱车远行中,阮籍从不带上马鞭,当实在无路可走,阮籍往往是长啸一声,“恸哭而返”(《世说新语·栖逸》);还是阮籍,在听说老母去世的消息时,一直等到和人对弈结束,方才仰天长啸,呕血数升。存在于诸多野史中的阮籍,是一个士人中的异类,他划破时空的每一次长啸都被一些正统文人打上荒悖怪诞的烙印,但是,又有谁真正知道,在那个晦暗的时代,阮籍的长啸是多么孤独而苍凉!
如果说“啸”是阮籍刺向阴霾的无语的投枪,那么酒则是阮籍逃遁世事驱害避祸的一道高墙。《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闻步兵厨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为校尉。”而在《晋书·阮籍传》中则有一个故事与之相对:“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教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为了区区三百石酒,阮籍可以屈节接受一个校尉小官,而面对在许多人看来是莫大荣幸的皇帝的求婚,阮籍却如避瘟神,大醉六十日而不醒,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看似不合情理,但恰恰是这样一种生存的悖论,让阮籍得以保全性命。酒,给了阮籍恃才傲物的前提;同时,酒,也让他和司马氏集团之间划开了一道拒绝弥合的鸿沟,烂醉如泥的阮籍,实际在保持着一份不入浊流的清醒。
其实,无论是长啸还是宿醉,阮籍并不形单影只,青翠欲滴的篁竹隔绝着一个躁动的时代,而悠扬的琴声、清远的啸声以及沁人的酒香却从幽深的竹林中漾溢出来,这是一个在压抑的空间之外相对自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阮籍和嵇康、向秀、山涛等七人一起,吹指为曲,肆意酣饮,这个被人们称为“竹林七贤”的群体与其说是一群活跃在中国历史上着名的隐逸之士,莫如说是一群魏晋时代最痛苦最彷徨的斗士。当七种痛苦叠加在一起,每个人心中的痛苦就承担了七倍,当七种迷惘混沌于同一片竹林,每个人都无法找到前行的方向。
终于,在新兴政权的高压之下,长啸为歌酣饮达旦的竹林七贤们开始分化了,山涛在名利的诱惑下,最终弃友而去,投奔了司马氏集团;向秀在当权者的威吓下,虽不情愿,但也远离了竹林;而擅工琴瑟的嵇康由于对司马氏的决绝态度,最终被弃首东市,临刑前的那曲《广陵散》,成为一声遗憾的绝响。“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咏怀·其十七》)擎一坛烈酒,阮籍再次走进那片曾经超拔世间的竹林,吹指长啸一声,不见友人,只闻风声。
阮籍最后死在一篇被时人惊为“神笔”的美文上。就在嵇康被杀的景元四年(263),司马昭导演了一出天子加封其为晋公,他力辞,众人劝进,“乃受命”(《晋书·文帝纪》)的闹剧,而在这出闹剧中,阮籍充当了一个令他羞愤难当的角色,那就是要违心地写一篇《劝进文》。在司马昭看来,找一个拒不和司马氏集团合作的士人来写这篇文章最合适不过,试想,连清高的文学领袖都唱起赞歌了,天下士子们还有何话可说?阮籍当然是借酒固辞,但这一回,司马昭派了专人守候,一直到他酒醒。一边是屠刀,一边是笔墨,当阮籍用屠刀割破手指,挥笔一蹴而就那篇流光溢彩的《劝进文》,阮籍,已经弄哑了自己的咽喉,再也无法发出传达百里的长啸。“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以揖许由,岂不盛哉!至公至平,谁与为邻!何必勤勤小让也哉!”(《劝进文》)就在写就这篇违心的文字不久,阮籍便闭口封笔,恹恹而终。
在今天的河南尉县,我们仍能看到那座当年阮籍登临长啸的“啸台”。据说在这座啸台上,曾有过一座亭子,由于岁月的漫漶和战火的摧残,如今,这座啸台已经只剩下一层层苍黄的夯土。在夯土堆上伫立良久,你的耳畔便会有一阵悠远的啸声划空而来,那是飘荡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声音,至今听来,仍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