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神医医牛,活儿绝,规矩也多。
牛神医从不出诊,谁家牛病了,弄来一一团一新鲜的牛粪,他一看二闻三捻,再给你一包树皮草根,完一事了。牛神医自己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别人说话,如果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就会把一一团一牛粪砸在地上,翻着白眼说,不新鲜了,取新鲜的来!说完一倒,仰在了身下的凉椅上,不再理人。看了病,给了一药一,牛神医也从不开价,十块不嫌少,五十不嫌多,给多少他收多少。
牛神医的日子过得悠哉游哉,每个月除了上山采一药一辛苦些,但那也只有五天时间,五天一过,他就可以仰在凉椅上,眯着眼,要么一抽一烟,要么两一腿一叠着,边抖边哼,哼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咿咿呀呀的调子。
这天,牛神医一曲小调哼完,就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牛神医的院子是个单家独户,特别的静。他睁开眼,便看见了石根,还看见了跟在石根身后的小乖。
往回,牛神医早直了腰,早就在候着那一团一牛粪递过来了,可这会儿牛神医没动,他反而眯上了眼,提高了嗓门,重又哼起了他那谁也听不懂的调子。哼完,他才慢吞吞坐起来身一子前倾,这时候石根主动配合,把带来的牛粪放在了他眼皮下。牛粪,装在一只黑不溜秋的破碗里。牛神医先是看,再是闻,最后伸出两根手指把牛粪像耕地一样翻一遍,然后撮起一小一团一,不停地捻。一边捻,牛神医抬头一边看石根。看过石根,他的目光又放肆地停在了小乖身上。小乖低下头,嗫嚅着说,求你了,俺家的牛病了好些天了,现在实在拖不下去,才来找你。牛神医笑了笑,又掉过头来看石根,石根燃一烧着愤怒的双眼,连忙躲闪。
牛神医的笑,突地定格在了皱巴巴的脸上,他使劲一捻,把手指上的牛粪甩了几甩,走进了屋里。不到一支烟的功夫,牛神医拎着一包树皮草根出来,递给石根,说,使劲熬,一天三次,连灌三天。交待完毕,便胡乱擦擦手,往后一倒又躺在了凉椅上。石根接过一药一,掏出一张五元小票,直着腰向牛神医丢下去,拽上小乖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张小票像一片树叶,飘落在地。
第三天,石根家的牛死了,石根拖一根扁担找牛神医算帐。凉椅上的牛神医,仰着,眼泪花花地高一声低一声哼着他的调子。石根举起的扁担,被村里人拦住了。村里人说,是你的牛拖得太久了,怪不得牛神医。就怪他,他这是报复我。石根伸出一腿一,朝凉椅狠狠地踹了出去。再踹,被小乖抱住了。小乖哭成了泪人儿。
是的,拖得太久了,早来一天肯定没事。牛神医一字一顿地说。
村里人都站在牛神医一边,七嘴八舌劝石根。石根走了,小乖也走了。小乖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牛神医,眼睛里充满了怨恨。牛神医心头一痛,好像针一刺一般。
其实,小乖不叫小乖,叫桂芬,村里人都叫她桂芬。小乖是牛神医叫的,现在他只能在心里叫了。八年前,有人把小乖带到他家里,说她是孤儿,找个依靠。近五十的牛神医光棍一条,女人突然从天而降,欢喜得不得了,把小乖当成了宝,于是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有一次上山采一药一,遇到暴雨,他被困了十多天,等他回家,小乖却给年轻力壮的石根抢走了。牛神医上门索人,吃了一顿拳头。为了小乖,牛神医花了五六千,索人不成便索钱,结果又挨了一顿。牛神医只得忍气吞声,一心一意做起了他的牛神医。
现在,出了一口恶气,牛神医心里反而不安宁了。一双人眼,一双牛眼,老在他眼前交替晃动,晃得他老做恶梦,老从梦中惊醒。整日里,牛神医神情恍惚,再也没心思哼他的小调了。有人求一药一,照样带一一团一牛粪来,他也照样又看又闻又捻,却少了那份从容,那份心智。如此一来,牛神医又医死了几头牛,虽没人找他麻烦,但他的名号却失一色一了许多。渐渐地,求一药一的人越来越少,他再也神不起来了。
牛神医明白,自己的招牌算是砸了。砸了招牌,牛神医不怪石根,不怪小乖,他只怪自己。
一天半夜,牛神医家突然着了火。村里人赶去的时候,火苗已经蹿上了房顶。大家一边救火,一边寻找牛神医。折腾到天亮,牛神医还是没找到。有人说,他可能烧成灰烬了。即使这样,应该能找到他的一尸一骨吧,哪怕一块两块也行,但人们什么也没找到。
牛神医就这样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
人们议论着回了家。小乖也回去了,可她又来了。她面对着几面黑糊糊的墙壁,泪水无声的流了下来。她的手里,攥着一叠钱。那些钱,刚才还躺在她家门后的角落里。
我知道,这是你留下的。牛医死了,你是存心的,我也不怪你了,是我对不起你。小乖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