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怯怯的脚步声,惊醒了楼道上的路灯,路灯倏地亮了。
老太太抱一个包裹,额头上浸出了密密的细汗。老太太是来找马老师的,马老师住在五楼。敲开门,老太太自我介绍说,她是土狗他一妈一。中午进城,客车在半道上熄了火,司机修了老半天才修好,就误了时辰。不识路,她见人就问,终于找到地头了。老太太抹了把汗,进屋把包裹搁在茶几上,突然骂起土狗来,骂着骂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马老师一边安慰她,一边叫她别哭慢慢说。老太太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开了。
原来,再过几天老太太就满六十了,土狗要在城里给她办生日酒,狠狠风光一场。这个,马老师知道,土狗在电话里已经请过他了。马老师不知道的是,办生日酒是喜事,老太太却不同意,左劝右劝磨破了嘴破,土狗不听,无奈之下就旁敲侧击问了他住址,求他来了。老太太打开包裹,对马老师说,我们家土狗,打小就听老师的话,他常常念叨你,你的话他一定会听。这儿有件棉袄,我把它交给你,兴许还有用。老太太说完,要往儿子家去,马老师留不住,只得送她下了楼。
回到家,马老师铺开茶几上的棉袄,一下子怔住了。棉袄上,满是补丁,一层又一层。每个补丁上,绣着展翅的蜻蜓,或一只,或两只。马老师一数,不多不少四十只。渐渐地,马老师的心情开始沉重了。
马老师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土狗。那时所有同学都叫他土狗,土狗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李军,很平凡的一个名字。当时,马老师还没调进城,在乡下教初中,兼着土狗的班主任。土狗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家穷,一年四季总见他穿着同一件衣服,好像从没换洗过。到了冬天,唯一的变化就是穿厚了些。那种厚度,只到背脊的一半就没了,另一半装着空气,被风一吹,就瘪进去,从后面看,极像一个小驼背,样子显得很是滑稽。有同学趁他不注意,一把撩一起他的外衣,这才发现他穿的是一件小棉袄。从此,一些同学老拿这个取笑他,不久又有同学开始羡慕他了。听说,土狗的棉袄很好看,上面绣着蜻蜓。五只、十只、二十只……棉袄上的蜻蜓一天天增多,最后多达四十只。当然只是听说,马老师没数过。初中毕业,土狗考上了中专,分到县里工作了两年,又去参加成一人高考,脱产读了本科。现在的土狗,已经混得有模有样,不再是当年的土狗了。
土狗一妈一的心思,马老师懂。看来,得提前到他家去了。马老师想。
第二天刚好是个周末,马老师不停地打电话,土狗老不在,直到傍晚,才得到确切消息说土狗九点回家。八点多,马老师带上老太太留下的包裹,朝土狗家去了。土狗家楼下,是一条小街,没有路灯,旁边是一个建筑工地,路面被弄得坑坑洼洼的,马老师探一步,走一步,走得极慢,极小心。突然,后面两根雪亮的光柱射进了小街,马老师回头,刺得睁不开眼。等他睁开的时候,光柱已闪到了面前,马老师慌了,一不留神栽进了身后一条污水沟里。
马老师被工地上巡夜的民工送进了医院。
老太太一连等了三天,不见马老师上门。土狗一回家,不是忙着电话请客,就是忙着写请柬,老太太火烧火燎地急。没办法,她只得又跑了一趟。敲门,没人应。一问邻居,才知道马老师住院了。
老太太领着土狗,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马老师讲了去土狗家的经过,听到一半,土狗就低下头,把脸转向了一边。马老师挣扎着坐起来,颤一抖着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包裹,铺开,对土狗说,李局一长,这件棉袄,你还认识吧?土狗细细一看,棉袄上东一块西一块印满了泥痕,斑班血迹清晰可见。还有几只蜻蜓,完全被染成了红一色一。这棉袄,多像自己曾经穿过的棉袄啊。土狗弯下腰,一、二、三……默默地数起来,不多不少,刚好四十只。数完,土狗捧起棉袄,站起身,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许久,土狗抬起头,看一眼他一妈一,再看一眼马老师,说,谢谢你们,你们的苦心,我明白。顿了顿,土狗又说,马老师,你千万别叫我李局一长,还是叫我土狗,土狗这名字虽然贱,但能保人一生平安。那天晚上,是我……
别说了,我知道。马老师摆摆手,打断了土狗的话。
老太太一摸一挲着手指上密密的针眼,眼里的泪花花儿打着转儿。为了儿子,为了缝一件小棉袄,和土狗穿过那件一模一样的小棉袄,老太太整整用了五天五夜。这些,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