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幻眼狐狸
每过一天,树耳就用尖锐的石头在背架的骨架上做记号,到今天,一共做了六个记号。
旅途的进展就像鹤人预期的——一天走一个村镇。每天早上树耳醒来,就到溪里梳洗,吃过一块明伯母准备的年糕后就上路,一直走到烈日当空,然后找一处阴凉,喝几口葫芦里的水,休息一下。太阳偏西,他又继续走,在傍晚或夜晚来临前赶到一座村镇,停下来过夜。
乡下人殷勤好客,给了树耳不少帮助。他走在村镇的街上,总有人——通常是孩童——会跟他打招呼,询问他旅途中的种种情况。孩子会邀树耳回家,通常家中的女主人都会同意让他在屋檐下睡觉,并让他吃一顿晚餐。出门前,明师傅交给树耳一串铜钱买食物,他把这些钱放在腰际的口袋里,跟两块打火石和一块黏土在一起。
“我想,你应该还可以剩一些零钱回来。”出发当天早上,明师傅粗声粗气地说着。当他把钱交给树耳的时候,手还搭在树耳肩膀上好一会儿。这突如其来的接触令树耳受宠若惊,险些就退缩了。明师傅没有说一句道别的话就转身离开了,然而在经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树耳还感觉得到留在肩膀上的余温。
明伯母给了他一大袋食物,里头不但有出远门时最佳的食品——年糕,还有一份惊喜:一小包甜柿饼。第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当他打开小袋子时,简直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这些黏黏的、橙黄色的圆形食物是什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在一次佛祖诞辰的庆典中,一位仁慈的僧侣曾经给过他一些甜柿饼,那是他唯一一次品尝到这种食品的美妙滋味。这次的甜柿饼比上次他吃的更美味,除了香甜可口之外,他还感受到明伯母的关怀。
旅途一切都很顺利,树耳总算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到目前为止,他和携带的物品都平安,天气一直很晴朗,白天虽然比较热,到了夜晚却很凉爽,可以充分休息。睡觉时,他就把背架当成又高又硬的枕头,尽管有一点不舒适,但是刚好可以用来提醒自己肩负的职责,也算差强人意。
可是这一天,树耳又恢复到刚出发时的那种戒备恐惧状态。在他攀越过茁浦附近的那座山之后,地势豁然开朗,延伸成一望无际的稻田,一路走来还算轻松;但是现在地势又开始爬升,越过一处山崖后,到下一个村镇还需要两天的路程。今晚他得在森林里过夜。
一踏上山间的小路,树耳感觉比刚才自在多了,虽然他并不熟悉这些山,但是山里的树木和家乡的一样——都是枫树、橡树和野生的洋李树,再往高处爬,又渐渐换成松树。树耳忙着辨别鸟叫声和植物,一时之间,甚至不自觉地哼起曲子来——等他察觉自己哼的正是明师傅拉坯时哼的曲调时,便猛然停住了。这个顽固的老人,树耳心想,不禁摇摇头。
秋天的脚步已经来到这一片森林,许多树叶都镶上了深红色或金黄色的边。当他步履沉重地走在阴凉的山间小路时,迎面而来的空气既清新又凉爽,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庸人自扰了。
他原本期盼山上会有猎人的棚屋或是寺庙,但太阳从树梢落下时,他还是没发现类似的栖身处。树耳开始物色合适的地点准备过夜,他来到一条轻浅的溪流与山路的交会处,拿小葫芦装水喝,弄湿的双手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站起来环顾四周。
在溪流对面,距离小路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两块巨大的石头。树耳涉水穿过溪流,发现两块巨石之间有一个狭小的洞穴,洞里的空间小到没办法躺下来。但是树耳非常喜欢这两块巨石,他想,在这儿休息,感觉就好像有两个站岗的卫兵守护着他。
他费力地将背架卸下来,动手捡拾枯木准备升火。虽然没有东西可以烹煮,可是等夜晚降临后,这一堆火不仅可以取暖,更可以让他感到踏实些。他先清理出一块空地,再把从溪里捡来的石头排成一圈,随后在圆圈的正中央,用一些小树枝搭建成小型的金字塔,在金字塔的底部铺上一层干燥的松针。
他熟练地将两块打火石擦撞在一起,一阵火星如雨般的跃向底层的松针。他又打了几次打火石,终于,一缕轻烟袅袅升起。树耳不满意地摇摇头,鹤人几乎都是一次就把火生起来了。
树耳靠着其中一块巨石坐下,把打火石放回口袋里,吃了一块年糕。咬下第一口时,他不禁皱了一下鼻子,昨天他把明伯母的年糕全部吃完了,甜柿饼也早就没了,这些年糕是在村镇里买的,口感跟明伯母做的差了很多。
用过餐后,树耳取出那一团黏土,开始捏搓揉压。他没有刻意要做出什么,只是等着黏土自己提供意见。不久,一片光滑弯曲的龟壳在手中逐渐成形。由于头部的塑造比较困难,树耳便专心地埋首研究。
不一会儿,他意识到微弱的火光已使他的双眼累得快看不清东西了。他抬头看看四周,夕阳西沉了,落日余晖还没散去,他起身从背架上解开草席,铺在火堆和巨石中间,趴下来,双手托住下巴。
“有两样东西是令人百看不厌的,”他脑海里响起鹤人的话,“熊熊的火焰和倾盆而下的大雨,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差别,然而仔细一看却又变化万千。”
当夜色渐渐笼罩,火光在他周围的树干上投射出千奇百怪的影子。突然,从火堆里发出一阵劈啪声,他吓了一跳。他发觉他又开始焦虑不安了,他坚定地告诉自己,该睡觉了。
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张开来。四周一片漆黑,他决定再注视火光一阵子,让自己安然入睡。这么做果然奏效,在火焰温暖而稳定的照耀下,他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突然间,树耳猛然惊醒,睡意全消。他听到了一个不同于火堆所发出的声响,那个声音那么轻,轻到甚至称不上是声响——那是一种移动时所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他用手撑着头,聆听着,目光在刚刚升起的弯月微光中仔细追索着。或许只是错觉,他想。
然而他又再次听见了,这一次毋庸置疑。在不远的森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脚步轻盈——一只动物在满地的落叶上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慢慢地,慢慢地,他拿起背架,试着把它塞进两块巨石中间的洞穴里,这么做显然很难不发出声音。背架摩擦着花岗岩,发出沙沙声。树耳紧张地屏住呼吸。
等待不是办法,他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否则那只动物——不管它是什么,恐怕在他还没弄清楚状况前就来到他的面前了。他背对着背架,不断扭动着身躯往里挤,但是洞内空间不够,他只好蹲下来,蜷缩着身子,下巴挨着膝盖,等待着。他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不知道这只野兽怕不怕火?”但这时火堆快熄灭了,差不多只像一堆灰烬,树耳不禁责怪自己没能在附近多存放一些木柴。
那个声音越来越靠近。他清楚地听见一阵沙沙声在他左侧停住了。他前方的地面上有一根棍子,虽然只是一根小树枝,但树耳还是伸手拿了过来,他把叶片剥除后,紧紧握在手心里。或许,他胡思乱想着,要是它伸出利爪来,他就拿棍子刺瞎那只野兽的眼睛……
他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没有任何预警下,那只野兽出现了。
是一只狐狸!
树耳感觉到脉搏在急遽的跳动,千百个念头在脑海里飞快转动着。面对一只狐狸,他毫无抵抗能力。那只狐狸会瞪视着他,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持续地蛊惑他,直到他站起来,随它进入它的洞穴。他将永远再也见不到鹤人或是明伯母,这些瓶子将藏在岩石间永不见天日。而他自己,除了成为一堆被啃噬过的枯骨外,什么也没能留下……
狐狸左右张望,那一瞬间,眼中闪耀出绿光。别看!树耳向自己喊着,千万不要看它的眼睛——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于是他紧闭着双眼,好抵挡那邪恶的凝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等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时宛如隔世。自己百般地努力,是不是仍然受到迷惑呢?他现在是不是身陷狐穴,在面临一场痛苦而血腥的死亡之前,保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呢?
树耳眨着眼睛想看清楚周遭的一切。那只狐狸不见了。他仍然挤在岩石间的洞口,全身的肌肉因紧绷过久而酸痛。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这或许只是狐狸的另一个诡计,只要他从藏身处出来,狐狸就会等在那里。不,他必须留在原地,提防任何陷阱,那个魔鬼般的怪物或许会一跃而出……
他在嘈杂的鸟叫声中醒来,一时之间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稍稍挪动身体,背架上突起的骨架一角戳到了他的后背。
阳光筛过林间,已经是早晨了。
可能吗?他居然睡着了!在一只狐狸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居然睡得着——而且还安然无恙!
树耳不禁放声大笑,他的笑声使他想起了他的朋友。我们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害怕,是因为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想到这里,树耳不禁沾沾自喜。他得把这个心得好好记住,想必鹤人会很乐意讨论这件事。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从岩缝间脱身出来,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僵硬了,他感叹地扮了个鬼脸。
从下一个村镇再往前步行一天的路程,就是扶余城。虽然树耳打定主意直接前往松岛,中途不多耽搁,不过鹤人还是建议他在扶余城中一个叫做“落花岩”的地方停留一下。
“那是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鹤人这样说。当时树耳正躺在草席上,扭着身躯想找个最舒适的姿势。
“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区区小国,一直饱受许多外来民族的威胁。”鹤人说:“很多强国包围着我们——唐朝、日本、蒙古——长久以来一直没有安宁的时候,这就是其中的一个故事。
“当时是中国的唐朝,距现在整整五百年。扶余是百济王国(当时国土上的三个王国之一)的首府。为了消灭百济,唐朝和新罗王国结盟,从北方席卷而下,一路推进到扶余。由于国王的军队大都征调到战场去了,只剩下少数几个贴身护卫保护他的安全。当国王接获通报时,一切都太晚了。
“他和朝臣逃离了皇宫,但是唐朝大军仍然紧追不舍。国王和随行人员被迫撤退到扶余的制高点——一处俯瞰锦江的悬崖。到了这儿已经无路可退,国王的卫兵勇敢地部署在悬崖上方的小路上。他们夹在敌军和国王之间,随时要面对惨遭击溃的命运。
“所有的嫔妃和秀女簇拥着国王,誓死护卫到底。这些女子知道唐朝大军不会杀她们,但是会俘掳她们,也可能遭受严刑拷打。她们内心的恐惧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鹤人停顿一下,喝了一口茶。树耳被故事吸引着,早就起身盘腿坐起来,“讲完了吗?”他问。
“耐心点儿,猴子,好戏还在后头。”鹤人凝视着火堆,“唐朝大军冲上山顶,刹那间,那些女子就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纷纷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她们宁死也不愿意成为阶下囚。”
“你能想象吗?那些女子,一个接着一个从悬崖上跳下,她们那美丽的丝绸衣裳在空中飘扬,粉红色、红色、绿色、蓝色……的确,就像缤纷的落花。”
树耳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内心强烈地起伏着,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虽然唐军胜了,但是那些女子并没有白白牺牲。从此,她们成为一种精神象征和力量,鼓舞着那些需要勇气的人。我确信,她们的事迹将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鹤人举起拐杖,拨弄着即将熄灭的残火。树耳看见火花“呼”的一声窜起又落下……就像一朵朵的小花。
“我的朋友,当你到达扶余时,去攀登落花岩。”鹤人这么说,“不过千万记住,展现真正的勇气,求死并不是唯一的方法。”
此刻扶余就在眼前,树耳急切地迈开大步。他会到落花岩一趟,回到茁浦后,再把见到的景象告诉鹤人。
到目前为止,树耳沿途经过的村镇都和茁浦非常相似。它们虽然不是滨海的村镇,居民也不是陶匠而是农夫,但是感觉上差不多:主要道路两侧排列着茅草屋,政府官员华丽的府第和小屋分隔开来,寺庙毗邻而居,人们为了生计辛勤地工作。所有的人都亲切而谦逊,就像树耳一样,各自为前程奋斗。
扶余却不同!树耳一进城门就不禁停下脚步,眼前是那样的拥挤!人、牛以及马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熙来攘往、互不相让,房屋一家紧挨一家。树耳好奇地想,不知道这里的居民在如此狭小的空间该如何呼吸。他听见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叫声,原来是有人想要强行超越他,他只好随着人潮继续前进。
街道两旁的商店已经开始营业,老板们大声推销着商品,顾客们也锱铢必较地讨价还价。树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琳琅满目的商品,也不曾听过如此嘈杂的声音!扶余的民众怎么可能听得到自己的心声呢?
有些摊位上贩卖现成的食品饮料,有些则专售甜食。也有人卖一卷卷的上等丝绸,一匣匣的宝石和木制玩具,以及各式各样的居家用品,例如篮子、草席和木制的橱柜……应有尽有。
还有陶瓷器皿。树耳在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摊位上的陶器堆得像一座小山,但并不是青瓷的精品,只不过是深褐色的粗陶,只能作为一般的容器用。
摊位上陈列着各种尺寸都有的容器,从小型的调味碟到足以容纳一个成人藏身的酱菜坛子都有,这些叠成高塔的粗陶器看起来岌岌可危,但树耳微笑着,因为他知道它们远比看起来要坚固得多。他很早就学会怎样将大小相近的器皿堆砌成塔,如果必要,把它们堆到云端都不用担心会倒塌。
树耳正准备往前走,目光扫到摊位后面的一个置物架,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
架子上只有三件物品,三个相同造型的青瓷酒杯——杯面镶嵌着菊花图案。
店主注意到树耳很感兴趣的模样,便开口招呼他:“小子,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这些最新型的酒杯是国王最喜爱的图案!我不能告诉你我付出多少代价才买到这批货……只有最有品位的顾客才能付得起这样的价钱。你的主人是这样的人吗?”
树耳并无意冒犯,但愣了半晌依旧说不出话来,只好向店主点点头,黯然地离开。他感到一阵晕眩。
康师傅的创意——已经受到人们的喜爱,而且复制成商品,在扶余的街道上贩卖了。
树耳连忙加快脚步,用肩膀挤开人群向前走。明师傅的作品必须尽快送到松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