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狄马
林达在《一路走来一路读》里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美国南北战争的后期,罗伯特·李将军率领的南军主力,经过几个月的苦战,已深感没有取胜的希望了。为了减少民众和士兵的进一步伤亡,他决定投降。1865年4月9日,北军总司令格兰特将军和南军总司令罗伯特·李将军与随从们先后骑马来到弗吉尼亚州的阿波马托克斯镇,他们在一个叫迈克林斯家的二层红砖楼里签署了有关投降的协议。李将军提出,败军不受辱,必须充分保证南军将士的人格和尊严不受侵犯。格兰特的助手奥特将军还特地提醒他的上司,应该在停战协议里写上,所有接受投降的南军军官可以随身携带他们的手枪和佩剑。格兰特将军接受了它。一俟签字仪式结束,败军之将罗伯特·李即起身告辞,格兰特将军亲率随从降级相送。
当李将军一身戎装,如一尊雕像含泪离开时,在场的北军将士全体肃立,举帽致敬,目送了一个悲剧英雄的最后谢幕。
一场历时4年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当和平重新回到人们生活中的时候,参与者们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每一个人都应该向房主迈克林斯要一点东西以资纪念。不一会儿,客厅里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买走了,只有那个签字投降的桌子还留在原地。奥特将军也想带一点东西回去,可是他知道,凭他菲薄的军饷要买那张带有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几乎不可能。这时,房主迈克林斯向他走来,他说他想送一样东西给他,那就是这张桌子。这使奥特将军惊诧不已。他问这个和善的房主,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他?迈克林斯笑眯眯地说,你还记得那个开小差的南军士兵吗?他是我的儿子。
奥特将军这才想起,不久前,战场上曾抓住一个开小差的南方士兵,被他的部下深夜带到他的面前。这个士兵又冷又饿,满脸疲惫,不停地解释他不是暗探,只是想家想疯了,趁着夜色逃跑,不料却误入敌阵。
这个诚惶诚恐的孩子思家念亲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同样想家的奥特将军,他神情冷峻地向部下吼道:“给这小孩弄点吃的,披条毯子!看这战争,把这孩子整成什么样儿了!”等这孩子吃了东西,暖过身子,他就下令将他送出前线,并叮嘱道:“快回家吧,再别回来了。”
“给这小孩弄点吃的,披条毯子!看这战争,把这孩子整成什么样儿了!”这几句看似家常的话十分关键,它指出了这个故事背后那超阶级、超政治的伟大本质。首先,当奥特将军说“这小孩”,而不是“这敌人”、“这俘虏”,甚至“这叛国者”、“这反动分子”时,他在内心已自觉地将这个误闯敌阵的士兵作了身份转换。这个南方士兵,也许他曾向北军的战壕扔过手雷,也许他曾将枪口对准北方的兄弟,也许他曾跟从南方州的议员痛骂过“北佬”侵犯他们的家园;但在今夜,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想念父亲的孩子,一个有家归不得、常年征战在外的疲卒。更具体地说,就是当他放下武器,慌不择路地出现在敌兵的阵地里时,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有恐惧,有软弱,有七情六欲的人。既然是人,他就需要衣物御寒,需要食物充饥,因而,首先不是需要"隔离审查",而是赶紧"弄点吃的,披条毯子"。
其次,是奥特将军对这场悲剧根源的认识。当他说"看这战争,把这孩子整成什么样儿了"时,就等于明白地告诉世人,制造这场悲剧的是"战争",而不是在战争中拿枪的个人。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个南方的士兵,也许会像所有的男孩一样,成为一名父亲眼中的骄傲,女孩梦中的主角。但战争改变了一切。或许,他内心深处像他的总司令罗伯特·李将军一样厌恶奴隶制,但在战争来临的时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信守一个喝井水长大的人最朴素的理性,那就是服从。
这使我想起了诗人一句的名言,"爱是一种能力",问题是,是谁赋予了这个人化敌人为人的能力?是西方教廷几千年"爱人如己"的诫令催生了将军固有的怜悯,还是仅仅把自身的想家情绪投射到士兵身上就产生了伟大的同情?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这个故事所携带的生命信息、思维方式和我几十年来从父辈、师长那里接受到的教育是格格不入的:父辈、师长以及父辈的父辈、师长的师长告诉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而这个故事告诉我,谁制造了"敌人和朋友"才更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父辈和师长以及父辈的父辈、师长的师长告诉我,"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而这个故事告诉我,对待人,不管他是"同志还是敌人",只要他没有拿起武器攻击我们,都"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尤其是当一些人人为地制造了许多敌人,然后号召我们"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时,我们完全有理由"拒扫"。
可我们究竟"拒"过多少?回顾几十年来,我们制造过的数以万计的敌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机会主义、叛徒、特务、内奸、工贼、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资产阶级自由化……这里面有多少是真正的敌人?即使是敌人,有多少是本来可以化为"人"的?
要知道,化敌人为人,有时只需要一句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一双紧握的手、一个面包、一条毯子。正如把人变成敌人,有时只需要一句话、一封信、一个冷酷的目光、一只攥紧的拳头、一顶纸糊的高帽一样。也就是说,从敌人到人与从人到敌人的路都同样短暂,只是一条通往天堂,一条却通往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