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眼睛
父亲竖起扁担,说,这就是1,外国进来的1。父亲放下扁担,说,这就是一,中国的一,用了几千年的一。
这是小时候的一个镜头。那时我还没有上学,整天羡慕上学的孩子,想认字,父亲说认字要先认“一”字,一切都是从一开始的。父亲的扁担,就成了我认识的第一个象形文字。
那时候,我们家乡习惯把父亲叫“大大”。我就问父亲“大”怎么写。父亲一边表演一边为我“授课”:我站在这里就是一个“人”字,我扛起扁担就是一个“大”字,我就是你大大。
这最初的启蒙,使我感到了劳动的亲切和伟大。父亲的扁担竖立横放有记忆中,确立了我对“文化”的朴素理解。我后来越来越相信是劳动产生了质朴的美学和对万物的命名。而且这种劳动必须是人与自然最直接最原始的接触,人与泥土、与岩石、与水、与植物、与动物、与静夜的星月,与拂晓的鸡鸣鸟唱,与无声降临的雪、与无语开起又与语失去的彩虹,与路畔突然绽开的野花、与手指尖滑动的露珠、与犁沟里惊醒的冬眠的蛇……在和这一切层出不群的奇迹的相遇中,人创造了他的生存境遇和生命体验,于是人说出或写出这一切。语言诞生了。正如同父亲的扁担诞生了“一”,扛扁担的人诞生了“大”,这个人的世界便诞生了被人命名的众多象。我们不必到神那儿去寻找文化的源头。人睁宇宙的那一瞥,那被巨大幻想所震的神情,那第一声感叹和呢喃,那对自己劳动的审视和赞美,就是诗和信的源头。从那一刻发源,流过万古千秋,终于汇成人类精神的大海。从一棵树,或一条河流、一个部落诞生了“一”,或者说从一根扁担诞生了“一”,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一万,生出无数的文字并由此记录下无数的事件。
文化越来越与朴素的劳动无关了,与那个“一”无关了,我们以加速度越来越快的告别泥土、植物和生灵,人和自然的那种亲和关系、那种原始联系中断了。我们渐渐生活在电脑的编码和符号的网络里。数据化、程序化。电脑、电脑、电脑,按钮、按钮、按钮。人是数据,是程序,人是启动按钮的按钮。我们的手指不再有露水和草木清香。我们的双脚不再与石头、与溪流、与蚂蚁相遇。耳朵呢?我们用自己制造的噪音来供养它,那在先人们头顶唱歌的鸟类正在变成化石。鼻子呢?废气、尘埃是它享用不尽的食物,常常,我们用香水哄骗它,说我们保留了大野山川的原始气息。
而且我还担心:不会再有我父亲那样的父亲了。他举起扁担让我认识了“一”,他扛起扁担让我认识了“大”。
“象形”的父亲在渐渐远去,“象形”的扁担也渐渐变成字典里的繁体字,按下来是儿子和孙子们的时代,他们是数据的人和网络的人。
他们在数据和网络里行走,头顶仍是那古时候的太阳,他们还记得扁担吗?他们还记得那个朴素的“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