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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河》原文·赵竟成

发布时间:2022-11-27 14:5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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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滨州是个小城,坐落在离黄河入海口不过百里的北岸。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九八四年春天我准备高考的那段日子,有一道英语练习题曾这样提到它。那是一座新兴的城市,我在那里读了两年的师范专科。

一到春天就刮风。地面开始解冻,一脚踩上去,软塌塌的,有时会出水。街道上倒也干净,路面挺宽,并不显出拥挤繁华的样子。与济南相比,自然清净得多。不过那时我很不喜欢这样不繁华的地方,认为仍然不过一个小镇的气象。

黄河大桥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次,从汽车的窗玻璃看黄河日出日落,也曾激动过。星期天骑了自行车与同学们到岸边平地上打排球,喝啤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黄河并没有震撼我。我觉得它象一匹巨大的蟒`涌动着自巴颜喀拉山匍匐而来。它弓起的背脊该是有力量的,它的浪使我联想到一位彪形大汉正一步一步慢慢挪动着身躯朝前晃。那两年我在学校里轰轰烈烈地领导文学社出刊物举办诗歌朗诵会在报纸上发消息。后来我自己也获得了那年山东省大学生文学创作评比活动的诗歌奖。学校大会颁奖的那天我请假回家。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从县城到我家乡的班车不通。向朋友借了一辆自行车在厚厚的雪上顶风驱驶四十里。我浑身冒汗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那不是最初的河。

2、河那边有些什么?好多次站在岸边,痴痴的想。

老姥姥家就住在小清河边上。小时候,每逢过节,父亲带我们兄妹中一人去。我去得次数最多,我爱河。

这年我十六岁,在县一中读高一。乡下人的眼里,能够考到一中的学生,一定能考上大学了。哥哥那时在东营读书,已经是个迁走户口的中专生。弟弟小我五岁。也许是出于虚荣吧,父亲这年只让我们兄弟仨去。

轻车熟路,到达时还不到吃午饭的时辰。我就提议到小清河上去看看。不出二里,一片小树林外就是那白白的冰封的小清河了。我们顺河向西走,杏花河横在我们面前。前方很有诱惑力的,有一列长长的机船泊在河心。杏花河是小清河最大的支流,由南而北汇入。我决定到西岸去。

先拿几块砖头扔到河心。砖头骨碌碌滚开了。冰不算厚,担得人。慢慢走去,快到河心,听见吱嘎嘎的冰层裂缝声。于是停住,躺下,几骨碌就滚过了河去。

哥哥把小弟一个人留在东岸,也过河了。我看着他的动作:两手支在冰上,双脚并在一起,慢慢溜。这是一个减少压力的办法。我已经站在西岸,知道这种走法没问题,大哥一向又是小心的,就跑开了。

那艘机船长长地挂了无数只拖船。我跑着数着。船上有人走动,跳过来跳过去他们说着话。有几个船舱里还冒着烟。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多这样长的船我数着跑着满头大汗浑身发热耳朵里嗡嗡作响河那边有什么呢?

好象有什么声音在喊。一回头,哥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喊到:“狗蛋子!狗蛋子!快回去!小三子哭了!”我很不情愿,看他着急地往回跑的样子,楞了一会儿,才抬腿猛跑。

东岸,小弟站在岸边,哭得我们好伤心,好伤心。直到现在,我们自己的孩子大点了,也还是常常想起那一幕。

3、那以后两年,我轻轻松松地乘车过了小清河,又过了黄河。那北岸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一片洼地,大片大片的庄稼,村庄,城镇,我们平原上常见的。又两年,我师专毕业,分配到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任教。那学校就在小清河北岸,离我们家不过七十里,我于是常常骑自行车往来于它的岸上。

小清河象一条灵透的蛇,清清秀秀,独流入海。尤其深秋到初冬那段时间,那水沁沁凉凉,一眼看去,似乎就能感觉那种甜甜的凉味。唉,那梦一般的时光让我怎样向你诉说?

我在那师范学校教了三年书,后来才调回故乡的。一九八七年的秋天,我的朋友也已经从师专毕业了。她的老家就在小清河边上。回到母校教书,对她来说,并不情愿。“你是一只落入鸡群的凤凰/为命运的不幸而奋力抗争”我理解她的心境。后来我到她那儿去玩。那天晚上,她很高兴,很高兴。我们?是的。她们学校开会,她偷偷溜了回来。她那瀑布般的长发柔柔地从我手里滑落下去,滑落下去。好多次,好多次我想流泪。我们心中都有无限酸楚。我们接吻。我们低低地抽泣。有谁知道,有谁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后来,她说:“我不需要你。”是的,不需要。我们都明白。又过了一个月,再次到她那里,送她一张照片,带走一张照片,我们分手。

我们到处寻找童话

竟不知道

有一个童话的主人公

就是我们自己

世界很大

容不下一颗心

大海浩渺

留不住一片帆

我们 谁

也不是

谁的岸

大海上

有不测的风浪……

这首诗在一家报纸上获了奖,后来又被选入新加坡热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青年探索诗选》一书。在作者自白里,我说:

“小清河具有独特精神,距黄河不过数十里,水清而深,独流入海。我来往于她的岸上,认她作知己。”

4、那也不是最初的河。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记得父亲养了几箱蜜蜂。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常和父亲吵架。那年春天,似乎特别的寂静,小孩子们很少出来玩。我自己也只知道上学。村子里连鸡叫的声音都很少。那时的天空似乎总是黄浑浑的。我们家里,天天吃玉米面饼子。似乎那年的饼子特别好吃,我一顿总能吃上两三个——虽然没有咸菜,甚至饼子里也很少能象往年似的掺进一些槐花榆钱之类好吃的东西。那黄黄的玉米饼子多香啊!我带着它上学,带着它参加公社举办的乒乓球比赛。同伴到饭店买个馒头,在我,那简直是不可想的事情。

本村西头金家的老四,叫山子,和弟弟同岁,已经卖给人家三回了。那天,他爹爹用公家那辆自行车带着他回来,从我们身边过去都好象不认识了。那是一个本来就很瘦的孩子。“他爹是卖了他了,可他娘不愿意,光哭。他爹就又去把他要回来了。”有同伴这样说,“他卖了三袋子粮食。”

我们家向来是小孩们聚会的地方。我的几个堂叔并不比我们兄弟大多少。有一天,我们很认真很有兴趣地说起出去要饭的事来。我总觉得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可以暂时不念书,到各处去转转,见识见识世界。我怂恿得很起劲。父亲也随着我们说,乐呵呵地,仿佛那真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情似的。当母亲毫无道理的打断我们,我居然还举例说,毛主席就让他的两个儿子穿着他自己的大水鞋在大雨里跑,这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嘛。况且我还亲眼看见过前庄上的孙家媳妇带着她的女儿(她是我们同学)从我们村子穿过去,人家都说她们是去要饭呢!女的行,男的还怕什么?

这一天的中午,太阳白花花的照在父亲的蜂箱上,那些蜜蜂就在箱前飞来飞去地忙。好象因为春天吧,刚刚把蜂箱周围的苇蘑菇(即苇絮)掏出来,许多草苫子乱七八糟地放在蜂箱的周围,妹妹正站在那蜂箱的西头抹眼泪。我放学回来,问:

“娘,大扣子哭啥?”

“你爹把小三子卖了。”

“俺爹呢?”

“还没回来。”

我的眼泪即簌簌地下来,仿佛除了肿胀的眼泡子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母亲随即笑了,说是哄我。我更其厉害地哭。奶奶出来骂了母亲。又向我保证说:“小三跟你爹去你老姥姥家了,你娘那是哄你玩的,你妹妹是捞不到去才哭的,不信?你看她那不欢喜开了?快别哭了,看再哭让人笑话。”我从眼角看到妹妹真的在笑,便不哭了。但我的头里还是沉沉的。

那一天,我一直等到父亲和弟弟回来,才肯帮母亲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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