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我一下好吗?姑娘蠕动着苍白的嘴唇,柔声说道,眼里流淌着渴望,我却急忙避开她的目光,使劲摇着头。
几十年了,这画面一直定格在我脑海中。
一九七六年,唐山突发强烈地震,那时我刚二十岁,当兵还不到两年。
我随部队从张家口急速赶到唐山。我不知道唐山有多大,可一座城市竟然看不到一栋完好的房屋。废墟上到处是军人的身影,一个个汗流浃背。那时的救援没有起吊设备,清理笨重的废墟,全靠战士们的一双手。一天下来,我们的手早已是血肉模糊。
这是第二天的晚上,天阴沉着,黑暗紧紧拥抱着这座废弃的城市,只有一道道手电光,像—把把利剑刺破了这厚重的幕墙。
我和战友们刚从废墟下救出两个人,又渴又累。连长让大伙儿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我打着手电爬到一座倒塌楼房的顶层,坐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咬了一口,然后对着水壶痛快地喝了一气。一天滴水未进,我的嘴唇已经开裂了。
风,轻轻吹来,显出它少有的温柔0天这时下起雨来,雨点落在脸上,有种穿心的凉爽,这也许是老天爷为死去的人流下的泪水。我昂起头,让雨落在脸上。我也想哭,为那些无辜的兄弟姐妹哭一场。突然,我听到脚下隐隐传来呼救声,我急忙伏下身,静静听了一会,便大喊起来:“这下面有人!”战友们拿着锹镐一下冲了过来。
倒塌的楼板相互挤压,又相互连着,搬起来相当困难,二十多人清理了好一会,只搬走了几块楼板。我心里急,见有个狭窄的缝隙便钻了进去。里面空间很小,我只能爬,边爬边喊,循着呼救声左拐右拐,我不知爬了多远,到了几层,当手电光照到求救人的身上,我高兴极了,可到了那人面前,我一下傻了,倒塌的楼板重叠着压在一个女人的下半身。我试图搬开它,使出吃奶的劲,它却纹丝不动。我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搬不动。”
她轻轻抽泣着,没吭声。我说:“很多人在救你,一会你就能出去。”拧开水壶盖,我喂她水喝。她说:“谢谢。”我摇了摇头。
我爬出废墟,对连长说:“里面压着个女人,楼板太重,我搬不动。”
连长大声喊道:“同志们加把劲,人民生命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一定尽全力把她救出来。”然后又对我说:“你去陪她,给她精神上的支持,让她一定坚持到底。”我说是!就又回到那女的面前,和她说话,唱歌给她听,沉默久了,我就编个故事。
一夜,我没合眼,她醒着,我陪她说话,她睡了,我就出去清理废墟。
太阳出来了,是从厚厚的云层里挤出来的,有些疲惫。可它还是顽强地把一缕阳光洒在她面前。她见了十分兴奋,苍白的脸上挤满了灿烂的笑。真美!她说,伸手想接住那缕阳光,可惜差了一点。她静静地看着,突然说:“出去后我要抱住太阳,再亲亲她。”我说:“太阳一定喜欢你的怀抱。”
她笑出声:“我要把她融化在心里。”
她被压得太久了,常常是一口接一口地大喘气,我看着心里难受,又无能为力,想说些安慰话,又不知说什么,摸摸压在她身上的楼板,问:“你疼吗?”她说:“麻木了,不觉得疼了。”我说:“你真勇敢,像刘胡兰。”她挺得意,说:“要是在战争年代,我肯定是英雄。”
我说:“你就是英雄,敢和死神斗,了不起!”
“那当然。”她有点得意。
下午,那缕阳光不见了,她有些伤感。我说:“太阳累了,休息去了。”她说:“我也累了。”便急促喘息着。我出去和连长说了她的情况,连长也着急,却也没办法,他只能给战士们加油:“我们要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精神,排除万难,一定要把我们的姐妹救出来。”
我又来到她身边,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天又下起小雨。我对她说:“你很快就能出去了。”她点点头,看了看我,说:“我脸脏吧,你能帮我擦擦吗?”我说行,掏出手帕,把水壶的水倒在上面,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污渍。不多会,一张清纯、秀气的面孔跃入我跟中。她不过二十出头。“你真美!”我说,发自内心地赞叹。她嫣然一笑,脸上有了羞涩的红晕。“你还能帮我梳梳头吗?”她吃力地说,声音很弱。我点点头,说我去外面找把梳子来。她说:“就用你的手吧。”我看着自己满是血迹的手脏兮兮的,有些犹豫。她说:“你的手是天下最干净的手。”我笑着,便解开她的辫子,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梳着,然后又帮她编着,却显得十分笨拙。我说:“我编得不好看,你不要笑话我呀。”她说:“你一定编得很美。”她抬手摸了摸我刚编起来的辫子,闭上眼睛,脸上含着笑。我编好了辫子,长出一口气。她挑开眼帘,急速扫我一眼,突然说:“亲我一下好吗?”
我吓了一跳,脸顿时火烧的一般,我摇着头,避开她的目光,没敢吭声。她失望地叹了声,然后落下眼帘。我有些不安,可那个年代十分保守,亲—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姑娘,就是犯作风错误,流氓行为。何况我是名解放军,就更不能……我喃喃地说:“你这么漂亮,以后有对象了,他会……”
她没吭声,挑起眼皮扫我一眼。
半小时后,她被救了出来,可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是她的眼还睁着,里面残留着内心的遗憾。
我默默地看着她,心在流泪。突然,我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姑娘睁着的眼竟然闭上了。我笑了,心里有了安慰。
战友们目瞪口呆,连长冲过来狠踹我一脚,我摔在了地上。
年底,我复员了。离开部队,我独自去了唐山。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