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之前，他的妻打电话给我。我和外婆赶去医院看他，他已经说不出话了，着急地舞着手。他的妻明白他的意思，忙去找来纸和笔给他写字，可他只能写下一堆连笔画都算不上的线条。他的妻眼泪扑簌簌落下，昨天还能写，今天就连字也写不了了。
第三天，他连人也不认识了。整天睡，醒来也是两眼茫然，四处看看又睡过去。
守了父亲三天后，我对妈妈说，我不能去了。我怕听到电话声，所有电话都让外婆去接。两天后，外婆接到父亲走了的消息。我没再去送他。我一直都明确自己是恨他的，现在不知还该不该恨。我一直躲着，躲到叔叔和姑父来接父亲回老家。叔叔、姑父和我很亲，一直回忆我们在一起的往事，我想，以后我们可能更难得在一起吃饭了。父亲不在了，恩恩怨怨也就烟消云散了。
父母在我七岁时离异。那时家人总说父亲出差了，问了两年我才意识到父亲不会回来了。我和父亲成了两家人。我不知是怎么想明白这件事的，一旦明白了心也就空了。两年后父亲来看我，带了些东西来。他带来的东西我一概不要不碰；他对我说话，我也不回应。父亲总是叹气：“唉，这个娃娃……”
我不再是他的娃娃，不再是他下班回来抱着亲的娃娃了。
父亲以前是很宠我的。一次，我趁他睡觉，放了一颗黄豆在他耳朵里看能不能长出芽来。父亲因此差点聋了，到医院去做手术。妈妈非常气愤，主张狠狠打我一顿，父亲不让。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依稀记得他们吵过几次架后父亲就没再回来0我认定了是他不要我们，铁了心想：他不要我们，我更不要他。我有千百个恨他的理由：是他让我从九岁开始躲着人悄悄地哭，天天哭，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哭：是他让我在妈妈的新老公面前想让自己死掉算了；是他让我有义务做个乖乖女，没有权利反抗，不然就是不知好歹……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躲着流泪，流着泪恨父亲。
高二时，我们在街上遇到了。父亲西装革履地从对面走来。我站住看他，他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就像在看路边的一根电线杆，没有任何表情。我转身看他。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没停步，走了。同学叫我，我趴在她肩上就哭了。
因为父母的缘故，我一直不敢恋爱，拒绝、害怕。直到遇到某某，才体会到要相守才活得下去的感觉。相恋四年，对方家人一直在催促结婚，我拖着不结，最后选择放手。我不敢结婚，但不能误了人家。
后来我们搬了家，父亲打听着找来了。当时我在上第二专业，父亲说想找点事给我做。他的境况早已今非昔比。他曾经是国企厂长，他曾经在闹市有一个海鲜酒楼，可现在他去给人打工了。他不想让女儿再去打工，看到代理消息就赶紧租了一层楼说要给我开公司。我仔细核算过，认为利润空间不大，告诉他，他又想办法退租。
那天跟他谈代理的事，谈完他送我回家。到小区门口了，他说：“先吃点东西你再回家吧！”我拒绝，他坚持，看他有些急，我就答应了。我们进去，他点了许多东西，移到我面前，催我吃。我上小学时，他也带我出去吃过东西，我不愿意去，外婆推着我出门。他也点许多菜，吃不完也让我带回家。事后，我总想起和他一起吃饭时他的笑容。也许，这么多年来，他是盼望着和我一起吃顿饭的。
代理的事没做成，他又去跟人谈加盟，加盟费20万，自己选地址租房子。不让在昆明区域加盟，对方说如果愿意到大理开店就可以考虑。我不去大理，我是要守着外婆的。父亲后来又来过一次，说有人准备跟他合作开家公司，股权三分。我问是做什么，父亲说，他先去北京考察，合适了再回来告诉我。
这是2007年春节前的事。再见到他时，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能说话。他的妻说，春节前他就鬼鬼祟祟不知在搞些什么，春节时离开家差不多一个星期，回来就喝闷酒。大年初三晚上，喝着喝着，一头栽到地上，送到医院就不能说话了。
我知道这个星期他去了哪儿。一定是去北京了，还可能让人骗了他要给负疚多年的女儿“做点事”的私房钱。那些酒是多么灼热地烧着他的心，我还能恨他吗？他用他的命来还我。
后来，有亲戚来家里玩，提到父亲当年去他们家求他们给妈妈说情，想要复婚。妈妈没给他机会，离婚后闪电再婚了。
父亲走后半个月，我梦到他。他站在床边对我说，我现在不能再照顾你，这辈子对不起了。你一定要幸福起来，一定！我一下子惊醒了，想到是父亲来与我告别，泪如雨下。
选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