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是神选择的。有一天,神选择了他,教他与神沟通的方法,然后他就成为服务村民的先觉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四日,走进山美村,不知道是海拔较高,还是路远,只见到处是青山绿水。接近正午的山美,如果不是蝉声扰人,我们似乎忘了山下已是暑气逼人的盛夏。
“山美”,邹族的原名是“Sa Mi”,我们猜是平安、温柔、悠闲、合群的意思。或者就像译名“山美”,如此直接而传神。不过山美村中达娜依谷在邹族的语言里,果真是平和宁静的意思。达娜依谷的高山鲴鱼与樱花钩吻鲑并列为“国宝鱼”,然而看到如今有些鱼满为患的达娜依谷,或许不相信,在四年前,高山鲴鱼几乎濒临绝迹。鲴鱼温和、合群,喜欢逆水而上,是邹族传统精神的象征之一。他们怕鲴鱼没有了,邹族的精神也将涣散了,于是山美人在村长的精神号召之下,组织了管理委员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守护着达娜依谷,严禁毒鱼、滥捕,四年后,达娜依谷再度恢复往昔鲴鱼成群的面貌。
轮流护溪的行动到现在仍持续进行着。他们说:“自己不毒鱼、不滥捕,但谁能保证外来的人不会这样?”外来的人是谁?是习惯性忽略少数人的信仰与传统的人吗?
也许因为合群的传统吧,山美村是我们所到过的山地村落中年轻人最多的地方,很多人甚至是在台北完成教育或工作后仍选择回到出生的地方来。我们看到他们穿着邹族传统服装、戴着羽毛头饰,合力制作竹器的神情是如此专注而愉快。与他们闲聊中,他们表示很认同“高山青”这首歌,因为这里的女孩真的都很漂亮,男孩也长得高又壮,如同歌词中所写的一样。当多数年轻人都往城市去时,为何山美村里仍有许多年轻人愿意待在村里?一位邹族青年腼腆地说:“这里有许多东西可以学,比如打猎,没学好,是不能出去的。”留着有很多理由,回来当然也有很多理由,甚至有人开玩笑地说:“回来找老婆呀!找老公啊!”但是最后都很正经地说:“想念这里呀!所以就回来了呀!”
那天中午,我们在达娜依谷碰到轮值的巡溪人,当问他村里有没有传统的巫医时,他告诉我们他就是。午后,果然有几位村民找他看病或祈福。我半信半疑地自己做了一个竹杯,装了水,另外有人装了米,就坐着挂号,准备就诊。他口中念念有词地与神沟通,手拿着避邪的树叶在我做的杯子里蘸水,让水滴在我的头顶上,完成了看病的程序。他说我“左耳有点聋,听不清楚”,真的有点准,因为当天我中耳发炎,身上还带着药,耳朵还真的有点聋。不过看完病,他并不会开药给你吃,他治疗的方法很科学,就是叫你去看耳鼻喉科医生。
根据他的说法,巫医是神选择的。有一天,神选择了他,教他与神沟通的方法,然后他就成为服务村民的先觉了。巫医除了帮人看病之外,甚至可帮人找寻离散多年的家人,找寻失物,还能知道是谁拿了别人的东西,但他说他不能讲,问他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因为我不是警察,没有牌,所以说了会被告!”
那天夜里,山美倾盆大雨,打消了我们本来要随猎人出猎的计划。雨停之后,我们忽然被一阵非常美妙的歌声所吸引,是村民正在村中的活动中心练舞,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尽管只是练习,却仍然认真而肃穆。他们默契而自然的多部和音,干净且和谐的音律,有如天籁,令人感动。村里的年轻人也来学,他们说不学也就忘了。不仅是歌唱、舞蹈,连邹族的母语现在都得在小学中开课,让孩子们学。我也学了,但也忘了,只记得一个词:“FU ZU”,是山猪的意思,是第二天猎人答应带我们去猎取的对象。
第二天早上,我们依约到达猎人的家中时,昨晚的歌声仿佛还在山谷中萦绕。猎人是我们给他的称呼。其实打猎只是他的副业或嗜好。他说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父亲就带他到山里打猎,几十年下来,如果一个礼拜不到山上跑跑,就会觉得不舒服。家中所摆设的多副山猪头骨,是他一年来的战果。“禁猎”两个字对他来说,好像特别敏感。他一直对我们强调说:“山猪是可以打的哦!”我想告诉他,我当然知道,一个能保护达娜依谷,保护高山鲴鱼的人,一定也会保护自己的山林吧!
猎人身上披的是可以避雨,又可当垫布、草席的山羊皮,手拿着从祖父时代传下的日式三八步枪改造的霰弹枪,腰间佩戴着锐利的山刀,利用白天到山区用树枝埋设陷阱。猎人说:“儿子小学四年级,我就带他来打猎了,现在儿子在当兵,很快就要退伍了。”我想象他与儿子在山上夜宿时,也一定会想到当年与父亲在幽静的山里,某一次深刻的记忆吧!
由于几天后,山美将举行一个“鲴鱼节”的活动,全村再度发挥合群的精神,除草、修路,用山美盛产的竹子搭建邹族传统的竹棚,制作竹桌、竹杯,准备迎接人数高达一两千人的外来宾客。宾客来了、看了,也走了,只是在短短的滞留期间,除了看到鲴鱼之外,他们是否也能看到在今天之前,山美的朋友们为了重建自然所付出的努力,那种真正百人一心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