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大兴安岭,到处是一片灿烂,或金黄,或嫣红,或姹紫。这里有着中国最大的原始林区。我一直向往真正的森林,所以,刚踏上大兴安岭便不管不顾地闯进密林深处,想拥抱神秘的原始,尽情吸吮绿色历史的营养。
这里有着太多一人搂抱不过来的大树,它们至少生长了数百年,枝干如铁,直捣青天,或美似华盖,或威如天神,或形貌狰狞……有些不知在什么年代曾被雷电“咬过”一口,一道道几十米长的焦黑的伤疤,弯弯曲曲、飘飘忽忽,从头顶贯到脚跟,宛若一条条恶龙缠绕其身,恐怖而又壮观。
难怪鄂伦春族人供奉“雷神”,大凡看见被雷电击烧的树木就远远绕开,免得自己得病发烧。像这样的大树,当初,被雷击电烧过之后,是怎么挺住并活下来的呢?它们重新活得强壮繁茂,透出一种犷悍的神秘感。
在每一个炭状的树墩或每一排烧焦的树桩旁,总有新生的参天大树或幼苗,留下了历代一次次大火的痕迹和火后的重生。原始而又威力无比的自然之火,仿佛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再生。
高空为树冠所垄断,遮天蔽日;地面则为杂草、野花和数不清的灌木所霸占,踩一脚绵软柔松,如落陷阱。蒿草齐人高,有些结果的植株匍匐于地,密如丝网,其果实则形如樱桃,红颜白颔,莹润闪光。杜斯枝蔓带刺,横勾竖挂。榛子、橡子、杜鹃与花楸等数不清的小乔小灌,在树干之间织成网搭成墙,使人寸步难行。再加上蜘蛛结网乱上加乱,蚊子、瞎虻趁火打劫,更增加了森林中的神秘气氛。
一开始,我与同行的人们声声相唤,彼此应答,唯恐走失。渐渐地,相互看不见影儿,也听不见声儿了,我头皮发紧,恐怖像赶不开的蚊子,轮番袭来。我感到自己是这样疲乏、弱小,这样愚昧、胆怯,我恨不得变成一棵树、一根草、一个动物甚至一种小昆虫……在森林里,它们都比我具有更大的自由和强劲的生存能力。显然,一个现代人落进了原始的“迷魂阵”。
森林连接着远古和今天,令人感受到了世纪的更新、大地的变迁,历史的内涵无限地重复以及人类的花样翻新的局限。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是充实与贫乏,什么是神奇与渺小,什么是博大与简单,什么是终古长新与昙花一现……
忽然,我听到几声枪响,那是向导在召唤,它微弱得像文明社会的呻吟。在这个没有污染的天地里,我不适应,甚至感到恐惧,感到自己的浅薄与渺小。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现代惧怕原始,人类惧怕自然,无神论者遇到了神,恐怕历史也会“鬼打墙”吧。
我常自以为热爱森林,却不过是“叶公好龙”。
头上身上挂着蜘蛛网和草屑,脸和手臂被划破了几道口子,在向导急切的呼喊和召唤中,我终于逃出了大森林。以向导的估计,我顶多走进去二三里地,却像迷失了很长一阵子。
尽管刚刚从现代文明踏入原始,却足以领略原始无与伦比的强大魅力:壮阔而单纯、粗暴而温柔、深沉而急躁,平静中藏着杀机、骚动中变化莫测。一旦返回现代文明社会,顿觉轻风是凉爽的,空气是清香的,溪水清澈见底,喝一口清冽甘美,洗一把脸,头脑立刻清醒,姑且让原始的尘垢、蚊虫叮咬的红肿,尽付水流吧。唯有在林中的诸般感受沉淀下来,充实了蓬勃的灵魂,丰富了浅显的生命。
向导为了让人们真正感受这片森林,仔细地讲解了它无可估量的生态效益:保持水土、保护生物、屏障东北、供氧净化与调节气候等等。像大兴安岭这样的林海,每天至少可以吸收二氧化碳600万吨,吐出新鲜氧气400万吨,堪称一座规模宏大的“制氧工厂”。
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大林莽最重要的生态功能是涵养水源。大兴安岭有大溪小河1860多条,有山必有沟,有沟就有水,水源总量为433亿立方米。每年夏天,自林海蒸腾水分50亿吨。常看天气预报的人会有感觉,东北这方水土,总是夏天雨多,冬天雪大。
森林堪称看不见的、庞大的地下水库。雨大,它能吞;无雨,它能吐。若问现在的龙王安在,大概最奇妙的回答是:龙在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