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时,学校在一所破庙里。
破庙在古镇子最南边,门前有一块没有围墙的操场,下午放学了,几个乡村来的男同学借了排球,就在这土坪上划拉几个回合。操场前边是一条浅浅的水沟子,外面是马路,马路过去是田野、水塘和石板铺成的一口井眼。水田很宽,夕阳下放眼望去,生云生烟,渺茫到西山的叫下。其间阡陌交错,样子像脖子上鼓出的一道一道青筋。学校是一溜瓦盖厢房,教室、老师宿舍、学生宿舍、食堂连在一起。在这头走廊,可直通通看到尽头乱石砌的围墙,和在走廊边立着的圆木柱子。星期天,人去房空,还是隐约能感觉到庙宇的寂静与庄严。学校的屋檐下,是一口塘。这塘有多深,我们谁也不知道。塘水一年四季是褐绿色的。我们的洗澡水直接就流进这塘里。塘对面是田野,塘埂上有柳树,树外也是水田。河流离这里很远,这里的水田多从水塘里取水灌溉。出了学校,在田野里漫步,时常可路经水面如镜的水塘。天气燥热,学生也出来,几个人拣一处僻静又干净的水塘做澡堂。那水十分的清澈,一米多深,可以直直地看见塘底的泥和石。
学校周围还有个让学生心动的地方,就是小镇的电影院,就在学校的北面。电影院每次放电影,我们在教室里,都可以听见电影里的歌声或对白。心痒痒的不止是学生,老师也耐不住电影的诱惑。一般学校,平常是一个学期看四场电影,而这个学校不然,周周安排了看电影。这在当时的乡村中学,确实是一个壮举。这个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比其他学校的学生多几分艺术气质也是在所难免的了。校长我们是熟悉的,一个高大的男人,穿青灰色中山装,头发略微有点向后卷,走路双手叉腰,小鱼眼睛喜欢侧着看人,脸色如止水,总是一副别具风标的清高样子。如果是古代,我们该称他为山主,现在我们称他校长。校长夫人是学校财务,收学费,给老师发工资。面色不太好,她生了五个孩子,或是生育太多的缘故,累的。他们的孩子都不在本校读书。做教育的他们也明白,在这样的乡村学校要培养出人才,比天上掉个星星下来的机会渺茫得多。他们的孩子都在县城上重点学校。她的女儿高考回来,不出门会同学,就在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会经常搬了校长批改作业坐的藤椅,到走廊外的空地上坐了,看厚厚的书。她戴着眼镜,黑框的,她留着长发,风吹飘逸,无风就耷拉在肩上背上,养一分风情。她穿着衬衫,或裙,皆白色,看起来既清纯又精神。她身边有一棵芙蓉树,静立无声。她的脚下有她爷爷喂的西鸭,机警的立着头,寻找落在地上挠头的苍蝇。
对她来说,这是一个长长的夏季。既希望马上过去,又希望时间到此为止,凝固不动。成绩没有出来,是很能折损人的心力的。那块空地就在我们的寝室对面。放了学,又不去打排球,我们几个坐在床铺上聊天,转一下头就能看见她,我们校长的女儿。宿舍的窗是木头的,没有玻璃,也没有木扇子。夏天随风肆意穿过,冬天就梦上一层薄膜。我们感谢这个夏天,可以让我们像风一样肆无忌惮的窥探我们校长的女儿。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有想过女孩长大了会有这样的飘逸风姿,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这山地里长出的女孩子还有如此的清纯。我们留意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可她说话很俏皮,让人忽略她的声音。她的身材并不高挑,她用她忧郁的黑眼镜框将人的视力定格在她干净的脸上。那个夏天,檐上的鸟,地上的苍蝇,都在为她倾倒。那些日子,学校格外的安静。校长的女儿并不因此而增加了高考分数。名单公布的那天,她榜上无名。自哪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在学校里看到她。她去了哪里,校长知道,校长夫人知道,其他老师都难知道。男老师关心,怕校长误会。我们去关心,更怕校长误会。学校里见不着她了,我们继续过日子,学习,下课了到外面去散步,坐在塘埂上看太阳收了光芒,脸憋得通红的立在西山的淡云浅雾里,看着暮色四围,天地轮回。年轻的老师说大学生活,我们想着数里之外的家,这个时候,父母是否还在田地里忙着,抢最后的一分天光。
校长的女儿后来做了老师,据说在山里一个学校教初中英语。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学校,他的父亲也离开了那所学校。那个学校也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在数里外的一个荒山坡上新建了校舍。新的学校除了北面的围墙外有一口巨大的水塘,照着湘南的高天流云外,在教室面南的走廊上可以看见的,是河流闪着光,在田野里蜿蜒流动的样子。在其他荒僻处,可以看见围墙外的青松树梢。抬头,是天,流云,晴朗无限。生活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点一点的改变,校长的女儿没有教书了,进了乡政府了。某天在公告里,还突然发现,校长的女儿被提拔为县里某某局的头把手了。可是,自从离开那个破庙,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校长的女儿。在电视里见的,也只有她的名字,而没有她的样子。她的样子,至今还是停留在白衣飘飘的年代,健康、清纯和魅力四射。
人老去时,会在每个时期的记忆里寻找闪光点。人未老时,往往会在空闲时间回味激情年代。那个破学校,现在成了拴住我一生快乐的树桩。校长的女儿,她会不会回忆起来,在那个破庙里,她曾拥有那么多的美丽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