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弹弓
责任制落实那年,分到我们户头上的田里拢共不到十根漆树,且满身的刀口,从地下一直割到天上。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漆树苗,沿那田坎一路栽了下去。
我们的希望也一同植进了田坎。每年春季,特别是潇潇春雨之后,我们便会常常跑到这些苗子跟前,听那拔节的韵律,一同和着我们的心律,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家中仅有几只老母鸡隔三差五地落下几个蛋勉强能换回点油盐外,其它一切开支就系在这片漆树苗身上了。老漆树集体时就被刮干了,早不能给我们以慰藉,于是渴盼这批树苗快快长大就更为心切。
如鸡隔天生蛋,割一季漆,还得休息一年,方有生育,只要这批树苗成材,便可轮流分割。那时,起码不必再为学费天天听老师那些风言风语了。农业上有了投资,粮食自然丰收架子猪肥得滚圆,我们饭碗油水足一点,天天也能同当官人家的孩子一样活蹦乱跳。
那片幼小的漆树苗成林时,我已小学毕业。初中仍然是在公社附近的一个平坝子中间。刚跨入学堂门只有一个星期,一场无情的病魔就将我遣送了回来。哥哥和弟妹的学费全部欠着,别人催了多次要准备秋播肥,自家的肥料没影,哪里来的钱去医院弄药呢。人穷志短出去借人家的都是转弯抹角支吾其辞,去合作医疗社赊了两回药,人家脸色就难看了。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父亲望着浑身肿得像馒头的我,沉默良久,说:
“拿那批稍大一点的漆树开刀吧。”
我知道,漆树开刀太早,管不了几年的,再栽一批又要十多年的光阴才能成熟。
父亲将他那套因多年割漆而染得黢黑透光的盔甲找出来穿在身上,俨然一名将奔赴前线的老兵。那柄弯月状漆刀在父亲手中翻转着,在清晨的阳光里,泛着冷冷青光。那初开的漆树口,一如初生的婴儿眯缝着双眼,乳白的汁液,眨眼间就滚落进反兜着的漆简中。
这个时候我想哭。
有了生漆放在家里,父亲出门开口借钱就从来没有空手回来。经过半年精心治疗,我又得以重返学校念书。
初三毕业那年,中考落榜,我回到家里正赶上父母为两个哥哥建房子。一家七口人仍然挤在那两间矮小且落雨墙就潮湿的房子里。两个哥哥也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还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可供栖身。那是一段在我记忆中永远也难以抹去的沧桑岁月。三个月时间,我整天几乎与成人一样,拼命地开山放炮,晚上吃过饭还要趁着山月清除白天放炮炸出的所有石块。我双手磨穿了无数层茧皮,结实成一层厚厚茧疤,以至后来补习时竟能敲击桌沿而发出铿锵之声。我最真实地体验到了生活的甘难辛苦,憋足了好多天,终于我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去补习,这次争取考好。”
月光下,父亲嘴上的土烟卷一明一灭。沉默良久之后一个声音说:“你晓得搞农业的滋味了,去吧,等我把生漆卖了给你交补习费。”
绳细恰从细处断,正是我补习那年秋赶上一场历史上罕见的秋雨,苞谷洋芋只抢回一部分就全烂在了地里,挖回的洋芋连猪都不肯吃,猪无饲料,自然油水不足,仓里的苞谷洋芋一天天涉下去。明年开春不久,家里连光锅的油也没了,更不消说粮食。父亲出去几次都是空着背篓回来,眼看着下顿就要吊锅,一家人闷坐在火坑四周,母亲急得没了主意,一个人偷偷躲进厢房门旮旯里抹眼泪准备从后门出去跑到崖上寻短见,被小弟发现了一个劲地抱着母亲的双腿。我们几兄妹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父亲背着几十斤苞谷回来看见这情景,也在一旁挤着浑浊的双眼,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忽然嗓门提得老高:
“都莫哭了,跟我打漆籽去。”
父亲找出那把弯得不能再弯的镰刀,绑在一根长长的竹杆上面,将所有的漆籽全都剃了下来。我们几娘母在田地里忙完,称一称竟有几百斤。父亲把这些漆籽全背到村里的榨坊,将榨出的漆油去合作社卖了,然后去粮管所买回几袋苞谷,剩下的漆籽饼,再加上从田里捡回秋风吹落的枯漆叶,稀稀汤汤凑凑巴巴,猪与人都度过了饥荒年。
因了那片漆树林的呵护,我得以念完了三年高中,然而时乖命蹇的我,在那个黑色的七月里最终没有挤过那座万人拥挤的独木桥。那天,父亲正爬上那棵最高最大最苍老的漆树上收漆简子,听说我落榜了,当时就如一根枯柴棒,从树梢上倾斜落下,重重地砸在那片苞谷林中。我也因此躲进吊脚楼顶,一连睡了一个星期才恹恹爬起来,形容槁枯的我,撞撞跌跌走进了那片青青的漆树林。
父亲并没有深深责备我,反倒安慰我,说:“去补吧,有这片林子作后台,会磨出来的。”
我终于考上了自己心中的学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还特意买了一长串“浏阳”鞭炮,挂在那棵最老最高的漆树上,引来了四周乡邻羡慕的目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晃,我就在南方打工潮中度过了五年。这短短五年中,家中也发生了诸多变化,父亲来信说,那一批漆树再也没有早些年肯流了,差不多每年都有几根命赴黄泉,在一片秋风萧瑟中,脱光了衣裳,裸露出累累伤痕。父亲早年开了刀的眼睛,也日渐暗淡下去。为了偿还外债,年近花甲的父亲还在外头打工。母亲一个人在家忙了猪子牲畜,又要忙田里,一日不得闲一日。多年来一直身体不好的她,仍拖着病沓沓的身子撑难产命,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她生命的黄昏里竟患上了不治之症。据说先是感觉到一股气在腰身四周转动,疼痛难忍,其实那时肺癌就已到了中期,医生却误诊为气脉不活,直到母亲每况愈下时,才去大一点的医院检查。那片漆树林早被我们榨干,再也没有经济来源了。没有钱住院,只好又将母亲抬回家中。等我风急火燎赶回家,母亲已是奄奄一息。我急忙将母亲送到县医院确诊,肺癌却到了晚期。那天下午,我独自一个人跑到广润河边痛哭了良久。那些年代,为了供我们读书,为了兄弟的婚姻大事,那片漆树林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啊。而今,当母亲生病时,那原本青青的漆树林,却裸露出伤痕累累,再也不能流出漆汁了。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步步地走近死神。我的心在流血。
母亲永远地走了。
就在母亲告别人世的那段日子,责任地里仅存的几根漆树,在四月的季节里,落完了最后一片黄叶,沧桑地孤寂于田埂。有几只黑乌鸦,哀鸣着从上面飞过。
青青的苞谷芜子上,就残留下一溜白白的稀屎……
那一片青青的漆树林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