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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谈汪曾祺》原文·桂苓

发布时间:2022-11-28 12:2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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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桂苓

我集存着所有看到的汪曾祺的文章,和他去世后关于他的文字。99年在一个长者家里看到八卷本的《汪曾祺文集》,但怎么也不好意思借来与我收集来的单行本们一一对照,只好心存奢望一家书店一家书店地问,怎么也找不到。我欣慰地想,世人识宝,汪曾祺的书卖完了。那么,我就等着二次印刷或二版——但象我这么爱汪曾祺的人,恐怕没有第二个,因此,我愿意等。

我一直想以《父亲们》为题写一写生命中的忘年之交、父执、师尊们,那种没大没小、泼皮耍赖;那种娇与痴;那种味似女儿、胜似女儿,味似朋友、胜似朋友的最佳状态,因为什么都是,更加重了友谊的珐玛,使我们之间都成为彼此的心中一宝。我还想写一写那些经典的父亲——傅雷、《我的父亲雷诺阿》中的雷诺阿,而汪曾祺,当然算一个。读一读汪朗、汪明、汪朝三兄妹的《老头儿汪曾祺》(原载2000.3.25《文汇报》,《新华文摘》2000.6转载)吧,读不出个中滋味的,读不到心酸眼涩的,就简直没有人的情感,就简直不是:人。

《新华文摘》上那篇满满当当四大页,天头地角,书眉空白,全是我密密麻麻的“批注”与“生发随想”。一直把书摊开压在枕下,想着写一写我所喜爱的作家汪曾祺。也想着某一天把这几页托人转交给汪朗三兄妹中的任何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同样以子女般的平常心爱着和怀念着汪曾祺的人。

在汪朗他们笔下,“平平常常,随随便便,还经常受点打击”十几个字,似乎一个蔼然、温和的父亲就坐在那,写着他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意思”……但是,我们没心没肝的儿女,总是爱拿好脾气的父亲调侃,看不起他,反对他,处处刁难他,取笑他,当然,也正因为他是父亲,我们的父亲,血缘关系是牢不可破的。我就从没见过养子女之间、叔侄之间、舅甥之间有过这种默契,“望之俨然”当以注释所有这些非直系关系。

汪曾祺就象戴望舒笔下的《梦都子》《八重子》,都是怀乡病的病患者。“‘邮局的邮,我的家乡高邮的邮’!他找来地图,眯着已经开始发花的眼睛,指出高邮给我看。”……“眼中炯炯地射出亮光,‘这是我家乡的故事!’”……“小英莲!这是我们高邮姑娘的名字,我们家乡的女孩子,尽是小名叫作莲子的,大莲子,小莲子……”“象个不倦的挖宝人,变着法儿从儿子嘴里掏出更多的‘高邮’”……“我的家乡,我还没回,倒让这家伙抢了先!”……“直直地盯着屏幕,眼中汪汪地饱含着泪,瞬间,泪水沿着面颊直淌下来。”……就这样的琐碎片段,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汪曾祺,怀乡病的人的敏感、自作多情,哪哪都是他的故乡,什么都是他的家乡故事,八竿子打不着的都带着他的家乡味……在姐弟相别四十年意欲相见的酝酿期间,“一连好几天,他变得碎嘴唠叨,每天都把‘我姐姐’挂在嘴上”,你可以想象,一个七十岁的人,每天‘我姐姐’挂在嘴上是个什么情状?一下子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年还是‘姐六岁他三岁’那样孤苦无依的呦呦小儿?

汪曾祺是个童心不泯、至性至情的人。《老头儿汪曾祺》这篇文章里最动人的是写他与孙女相嬉相契的矇瞳情状——面对泥巴烂草作成的娃娃点心“一摊摊连泥带水的黑东西”,毫不敷衍地看一看,闻一闻,“做得真香!真好!”;假娃娃不如真的好玩,他理所当然被征用,胆战心惊地、投降地、心虚地:“玩什么?”“梳小辫!”也只好慷慨“应征”,有雄纠纠气昂昂的斗志——稀疏的白发上,缀满了横七竖八的花卡子,别人七嘴八舌喝斥小孩,倒是他义勇抗敌:“管得着吗?你们!我们就愿意这么玩!”;认不全字的小孩子忙里偷闲、断然一喝:“让我看看!”受宠若惊呈上,却是磕磕巴巴、把一篇文章读得支离破碎,垂手而立的汪曾祺谦虚相询,却得个“不怎么样!”判了个“二类中”!半醉半醒半人半仙状态下一通挥洒的佳构妙致,留白处却差点被两个小儿盎然兴致之中添个小鸭子……读到这儿,我简直要拍案站起,大叫一声“不!”因为我知道他那样清淡的文字,肯定的,当然的,文如其画,淡而有深味。中国的作家里头,我最喜爱的就是汪曾祺,他的散文象小说,小说象散文,纯白描的写法,打通了小说与散文之间界线,文字笔墨师法自然,象极了乃师沈从文笔下的翠翠,说的都是山雨欲来时窗外西岭边小葱小韭小芫荽一样清淡和本色的自然。

97年得知汪曾祺去世,心头一凛,很心痛很可惜。一般说来,一个人只会为身边的人,即使远些来说,也得是认识的人慨叹一番的,我几乎还没为哪个陌生人的去世掉泪过。但汪不行,读他的文字,你觉得他压根不是陌生人,他简白如话的散文、小说都象身边扎扎实实的真人生真故事,这使得汪也成了爱说书论古的隔壁邻居家的老头儿。得知他去世的那天,我急着翻开不久之前有他豁然朗然笑容的照片的《大家》杂志,怎么也不相信地一直放在枕边好多天,为汪可惜,一为再也等不到他下的蛋了,每读完他的文字,都恨不得他一嘟噜地下,哪怕不成熟的蛋馇子也行(会不会有许多蛋馇子被那两个顽皮的小判官给吓得憋回去了);二为我是吃了蛋自然想知道是何方神圣下如此独特的蛋:我一直等着将来有机会去看看这个人以及他妙然天成的画。想着汪已去世,今生今世再也没有这样的一天去拜访他,心底满是遗憾。他老人家知道有一个深爱他的小读者吗?我个人在文字功力与修养上一直默默为自己增砖加瓦,就想某日有了厚实沉潜的内容,方有资格去叩访一个我敬爱的纯粹的作家。

汪明这样写道:“一晃儿,爸爸走了快三年了,他要还在,明年就整八十了,多想再当面喊一声老头儿!”象这样浅白明朗的话,别人或许读不出其中意味,而在我个人读来,却是心酸眼涩得要命。或许是因为我个人有过这样的死别;或许因为自小失怙造成的父爱匮乏而惺惺相惜,对于别人的失亲之痛更能体认相知;更或许因为我这个不到三十岁的人同样地有这样一种怀念——父亲去世十三年了,要是还在,明年也是整八十了……我看过有关汪曾祺的生卒年月而加以留意,得知他也是生于1921年,而我对于父辈人,有一种1921’情结。

汪曾祺的文章,连及三兄妹那篇寓沉痛、伤怀于戏谑、轻松的文字,一次一次一次地使我黯然神伤、心酸眼亮、悲从中来。

2001/4/2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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