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山寨四周都是高高的石壁,高声喊话四面回应。早晨各家叫娃儿起床,傍晚妈妈呼唤孩子归家,山涧荡回声,随着炊烟缭缭,也是山乡一景。
“水——冬——泉——!”“水——冬——泉——!”我妈在家门口高声叫我。我收拾起正玩在兴头上的陀螺和棕叶鞭子,应声回家。
生于山林,在山坡上滚着泥巴长,人说我五行当中命上缺水。按照山乡风俗,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将我拜寄给水,起名水冬泉。这是一种自然崇拜。山乡医疗条件差,孩子夭折多,起码的和最大的期望是易养成人。养儿女寄拜山石泉水,借助自然的力量,多重的保护和愿望。
自然的寄名,叫得响亮,喊得“出名”。山石水流只是在意念中起那么点精神慰藉,养育儿女全赖父母辛劳。
人勤春来早。山窝里,开门声“吱呀”,唤儿早起放早牛,洗衣棒槌、锄板、柴刀应山响,长白岩、青岩山石壁都早早地醒来,回声传扬。母亲在呼唤,山山在呼唤。
我妈总是全寨第一个起床,伴随着那欢快而又沉重的“咣当当”舂碓声、“轰隆隆”推磨声,唤醒娃儿。或给烤暖和了衣裳;或给讲一个笑话,当门的柳芽眉开眼笑了哩。说得娃儿睡意全消,向往春光。
我妈叫我,左右石壁也叫。小小的我不懂为什么山有回声,问妈:“那山她喊什么呢?”
“喊她的儿子。她儿子出远门了。”妈绕个弯儿这么回答,“你听,儿啊——!”
“儿——啊——!”山山呼唤,“儿——啊——!”“啊——!”“啊——!”
我于是认定大山有儿子,又问:“山是怎么生儿子的呢?”妈没有正面回答,留待我自己想。
我记着我妈怎么养育我长大,我记不得我妈怎么生的我。那天晚上,“咯嗒”一声,妈往桌子上放剪刀的声音惊醒了我。妈生下了妹妹,自己接生,剪断了脐带,包裹好……天亮后,妈吩咐我去叫外婆。我爹出门在外,前几天外婆都在妈身旁,这天家中有事回去了。三岁多点的我,翻山垭口,从山外叫来了外婆。外婆和妈表扬了我好多年,这么点人,求助兼报喜,帮了妈好大的忙啊!我常想,那妈呢?哪个赞扬她?
我永生难忘那一次,我妈声声呼唤,叫回了我的第二次生命,那年春上,大人们吃过了寨子上食堂配给的极有限的份饭,忙着插秧,忘了饥饿。孩子们在山上找野果野泡充饥。我误食了马桑泡,中毒昏倒,眼见得食堂送午饭来而不省人事。妈急忙背我回家。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时候我昏迷不醒,看样子是没救了。有人直叹息:可惜他家那个儿!我当时不知道妈怎么着急,怎么请来土医,撬开我紧咬的牙关,灌药物,引发呕吐,从死亡线上抢救我。我只是听到妈叫我:水冬泉!水冬泉!全家人围着叫我,一声声,一声声。我隐隐觉得,妈和亲人们引着我在那山上走。我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似听得声声叫我,但我无法答应。我昏迷着,丧失了视觉、触觉和语言能力,我的躯体休止了,脑细胞和听觉还活着,梦境般地游荡,满山飘飞。那就是有人说的飘魂么?妈,食堂送饭来了!我今天是不能吃了,我吃马桑泡吃得太饱了,今天您把我那份饭一起吃了吧,那你就有劲了,插秧就不会冒虚汗了。昨天我和妹妹等不及您回来,连您的那份饭一起领来都吃了,您收工回家后就只吃了一碗野菜,您怎么劳动啊!我想说这些话,但我说不出来。我妈着急,只是叫,只是叫。我妈的声音呼唤,传向远山,山山呼唤……不知道过了好久,我答应了!大人们长舒一口气:这娃儿回来了!梦游远山,飘飘荡荡,我幼小的身心经历了一次死亡体验。我妈声声叫我。是我妈把我叫回来的。
多少年,多少天,半夜里醒来总听到妈的劈柴声、推磨声、舂碓声、剁猪草声。妈常说,早起三日当一个工。妈总是鸡叫头道起床,做了那么多活,到天将亮时,唤醒儿女,安排一个个去放牛去割草去上早学。妈做出样子,妈教我们勤劳。
细伢子瞌睡重,被叫醒了答应了,稍微贪恋床铺懒了一下,就又睡过去了。一阵“反觉”,睡到妈洗了一高背篓衣服回来。好意思啊?那难为情!从此倍加警觉,闻叫即起,不敢稍有懈怠。踏着蒙蒙月色,去放早牛,去割牛草。
到十来岁,我就作为辅助劳力帮妈做地里的农活。有几年,生产队私下里允许搞点“小自由”。妈起早摸黑在高坡上开了几点岩旮旯小荒地。我跟着妈去薅草。妈总是尽量赶早,一搭凉快二晒草。偶尔天阴,抢早分不清时辱。妈带着我爬了老远的坡,在地里摸黑薅草好一阵天才亮。
我妈教我犁田。无须扬鞭,“嗨”、“嗨”声声,哗哗啦啦水响,石壁回音热烈。我妈把着我的手,拉开一张满满的犁圆弯弓。
我学得勤劳,热恋土地。天不亮下地劳作,一个早晨做一大片,我妈做好了饭,叫我回家吃早饭。天黑了,我还在高高的长白岩山砍柴。我妈在村寨口声声呼唤我,叫我回家,满山涧荡回音。邻居们说,那家的小后生劳作有瘾啊,天都黑了还叫不回来!
我跟着爹妈学会了所有的田地工夫,砍回的柴山一样的堆在院子里。
那一年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带上铺盖卷出了门,带着我妈的呼唤去上学,以我妈的勤劳精神苦读求知。
毕业分配工作时,我对妈说:“妈,我可能分得很远哩。”妈说:“近点嘛好。”就那么一句,没再说什么。我深知,其中包含好多好多心里话。
父母养育大了六个子女。父母教子女们勤劳。儿女们在父母的声声呼唤中长大,长多大都是父母心中声声呼唤的小不点儿。
我远离家到京都生活工作。勤劳的家庭勤劳的母亲养成我起早的习惯。早起跑步,晨读,身披路灯骑自行车上班。车声轰鸣中,似听得遥远的山涧我妈呼唤我的声音回荡。
梦中都听到我妈那推磨声、剁猪草声,听得我妈叫我的声音。睁眼即起,没有懈怠,不敢贪恋热被窝。一天之计在于晨。开一个热烈勤恳的好头,全天都精神抖擞。
我现在居住的二十四层高楼,基脚接在深深的岩石坎上。岩石是山的经络脉气,据说地脉是相连的。我将耳朵贴在高楼墙壁上,仔细倾听遥远的山岗石壁传导的那声呼唤。
母亲,大山。大山,母亲。我那远方的湘西重山!风月流逝,心壁上的记忆更加清晰。母亲的呼唤声伴我走天涯。声声呼唤,给我力量,鼓起我心中冲浪的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