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些记忆,我总是模糊,不知道很多的事情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在何时我可以记起。我一直相信内心的感觉,自己的判断,我不相信权威,这就是记忆模糊的意义。有些东西可能根本就不需要记起,它可能已经是骨髓里面的东西。我模糊的记忆中,触眼的是一句“江声浩荡”,开始了,这条河流从那一眼的触动,一直在心中流淌着。曾经有过波浪滔天,也曾经有过河水轻缓细流,像我的人生之路一样绵延起伏不平,到如今内心已经平静,少了浮躁,但这条河流一如既往地静静地流淌。它静静地流淌着,在黑夜给我些微的光明,在白昼给我抚慰,它们在我静静地品味的时候来和去,没有踪迹。我犹如抱着一个婴儿一样抱着它,抚摩着它,我翻开那已经泛黄的书皮,它们透着岁月的尘。我翻开它,像把我的心捧在手里一样,细细地看着,我还时不时地去擦拭一下,抖落一些疲累,让它显现一些真实。
我总是去翻看那套书,从我触眼的那刻开始。那个矮小的女人总是心不在焉,否则她早就会发现,我买不起。她心不在焉,随手掷给我,继续她永远也扯不完、诉不清的家长里短。我摸摸口袋里的几毛钱,落寞地走,回头张望几眼。我每天有两毛钱,我可以吃一碗馄饨,一个火烧,然后我还有几分钱用来买一根冰捧什么的。我开始一天吃一个火烧,然后我很幸福,盼望着了却一个宿愿,像一个黑夜等待爱人的痴情男子一样。当我再次去摸索着那套书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渴望,我甚至感觉周围有几个人也在分享着我的快乐。然后,我摸口袋,发现我一无所有。我一无所有,我知道了周围的几个人的分享是什么。一种悔恨击倒了我,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那个时候很小,我从此再也没有丢失过一分钱,到现在为之。我不知道这是福夕还是祸夕。
前几日,我和朋友聊天,朋友问我做什么了,我说去书店了。朋友说,你买书了?我说,我没有买,太贵。他说,你看好了哪一套,给我说,我送你吧。我嘿嘿地笑笑,我说,我买得起,是我认为我没有感觉买书了。我说完了话,然后我很惊讶,我没有感觉买书了,也很少有什么书可以打动我了。我还是会看很多的书,我会说,写得真好。写得真好意味着很有技巧,但,它们也许遮盖不了一些内在的东西。你可以通过很多很多外在的手段去粉饰自己的脸、身体,但你还是你,你内在的那些东西无法改变,书也一样。我在那个少年的时候,我有感觉,我会去买书,我丢失了一次机会,但我最后还是把它捧在了自己的手里。一生有很多的机缘,你可以遇到很多的人,你可以阅读很多的书,这一切都会留下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有的会跟随着岁月一样淡忘和久远,然后去了;有些却刻在心的最深处,它像一条河流一样,在你的心里静静地流淌着,串起你的过去、现在抑或未来。
这套书串起了我的少年、青年和现在的时光。我总感觉自己很苍老了,我常常对朋友说,我很老了,他们笑,他们会说,不老,人生刚刚开始。终于有一天,一个朋友说,你才发现自己很老了呀?我早就很老了。他的话让我感动,感动的一塌糊涂。我感动的原因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我和一样,这就很好。
傅雷先生说: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他在一九三七年说这话,时光过了几十年,我在少年的时候听了这话,到现在也感动。我感动的原因和理由同我听了朋友的话一样。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在受苦,不止我一个人在孤独。我常常地感觉自己孤独,那是一种内心的孤独。他们说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我的敏感来自自己的“恶习”,我常常的愿意去摸索自己的内心,手里的老茧刺痛了心的柔软,孤独来临了。而我捧起那套书的时候,我看着少年的纯真,青年的反叛,老年的归真,莱茵河畔的水啊,静静地流,它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约翰·克里斯朵夫经历了岁月的痕后,心的境界变得恬静了。莱茵河开始静静地流淌。而我感受到这颗心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个愿意省视自己的人的悲与喜。
我有空闲的时候就捧着这套书看,往往只是静静的发呆。我结识过一个朋友,他写文章,后来经商。我静静地发呆的时候,他就翻翻我的书。他说,你不要看这些东西了,不要看了。我没有悲与喜。我说,好吧,我不看了。我很羡慕他的经商才能,我也许也会做的。但我想,我不会抛弃这条静静的河流,我不再需要去翻看它了,它在我的心里。但是,有些诱惑还是经受不了。我冒着大雪去听一个讲座,我坐在台下,浑身发抖,我试探着要去检验,在我身边的灵魂是否也和我一样,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内心也有一条河流,一直在静静地流淌。但我听到的是讲座者的滔滔不绝的话,他很健谈,但他说的是相反的话,他说,我也糊涂,罗曼·罗兰在国外是一个二流作家,但在中国很出名,大概因为了傅雷先生的文笔吧?我听完了他的话,笑了笑,没有愤慨,没有指责。我回家的路上,雪从黑夜里飘落下来,我几乎可以听到雪落到土地上的声音,我很温暖。踏雪的声音,我给予了它一种象征,我象征它是行走在人生的路上的回音。是一个一流的作家又如何?他感动了一些人,足够了,起码我知道,一条精神的路,在他的笔下清晰、明朗。罗曼·罗兰说: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眼里,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宝藏。有了这种精神上的极乐境界,无聊的喧闹甚至战争还算得什么?!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少有看看电视了。但有一天,我撇了一眼电视。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认识了他的脸。他在屏幕上说话,像对着我说话一样。他说,他的一生旅程中有两本书彻底影响了他。一本是《资本论》,一本就是在我心里静静流淌着很久很久的那本书——《约翰·克里斯朵夫》。他说,《资本论》使他早就懂得了经商的秘诀,但他没有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对于他的意义是什么。我懂,我其实懂他的意思。他前面说的是一个人的物质方面的东西,而后面的就是一个人精神方面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没有精神,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没有物质,如果一个人既可以有物质,又有精神,那多好,可是这样的人也是多么得少啊。
我已经彻底地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平凡的人,在我一个平凡的人的眼里看来,在现在,我终于懂了很多的道理和看清楚了很多的人。我还会继续懂很多的道理和看清楚更多的人。异域的那条莱茵河啊,它继续静静地在流淌,在我的心里。我说过,它在黑夜给我些微的光明,在白昼给我抚慰。它使我懂得,这个世界上有如我的人,很多很多。但这不够,真得不够。
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眼里,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宝藏。
这意味着什么呢?昨晚,我一个人静静地卧在椅上,我还是静静地在回味,回味一些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人。但一个灵光显现,我敲下了一句话:夜很深,我好感动。夜很深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对视或者对话,我一个人静默着。我又捧出了自己的心,端详着仔细地看。我想起了一种博大、宽容、纯粹的精神。当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受苦的人,不止我一个时,我会减少痛楚,而我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而现在我还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相爱的人,我爱他们,他们爱我,我得到了一种如佛顿悟般的醒悟。异域的那条莱茵河啊,继续静静地流淌着,它淹没了田野,淹没了天空,淹没了时间,淹没了人生。我开始庆幸,我在少年的时候那一眼的触动,那一眼的触动,仅仅是一本书而已,但它给了我一个世界,一个习惯,世界是一个精神的世界,习惯是一个省视内心的习惯。这多幸运。
好了,这本书的结尾这样说: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于是我内心的那条河水继续静静地流淌着,贯彻着我的童年、少年和现在以及未来,我相信如此……
(红袖添香)